和老太太聊天的時候,我常常會拿出兩支煙,一支自己抽,然後再給老太太點上一支。老太太自己也有,有時候也給我。一老一少,香菸繚繞,一起打發無聊而又閒靜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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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的中考結束,我經過一年的艱苦復讀,考上了縣城的第一中學。因為此前在初中學習時厭倦透了住學生宿舍的經歷,我向父親要求住到學校外面。恰好六姑家就在縣城,而且離學校非常近。父親就和六姑商量,看能不能讓我住在她家。六姑在家裡說了不算,得和她的老公請示請示。不知道中間兩人是怎麼溝通的,反正就是同意了。於是,在一個秋天的周末,父親騎著一輛自行車,帶著一張家裡的桌子;我騎著另一輛自行車,帶著我的行李,來到縣城,住到了六姑的家裡。
萌山腳下我們的縣城 附近不遠就是一中
六姑的家就在山腳下,快到半山腰了。每天的早上和傍晚都有數不清的一中的學生從這裡跑上跑下鍛鍊身體。六姑的家裡很窮。在縣城的人家,算是貧民了,比在農村的我們家強不了多少。六姑和姑父結婚時什麼都沒有,住的是一座老房子,後來生了兩個孩子,實在住不下了,兩人省吃儉用咬牙借錢把堂屋重新翻蓋了一遍。又加蓋了一座西屋,包括北邊的廚房、儲物間和南邊的過堂兼大門。因為蓋房耗盡了家裡的所有積蓄,還借了很多的外債,過堂蓋好後一直沒有安上大門,就那樣四敞八開,像一隻張開的大口,每日面對著來來往往的學生們。
新蓋的堂屋坐北朝南,背後就是山和石。前面的鄰居是一對老年夫妻,養了兩隻土狗。這兩隻狗個子不大,但是很兇。堂屋四間,西側三間相通,中間是客廳兼餐廳,每天吃飯都在這裡。西邊是六姑和姑父的臥室,靠窗一張大床。臥室的北邊擺了一張小床,晚上女兒睡在那裡。東邊住的是姑父的母親,也是靠窗一張大床,北邊擺了一張小床,晚上兒子住在那裡。一家五口人,就是這樣將就著住了好多年,一直到我搬走。堂屋的東側是一間單獨的房間,和西邊不通連,我就住在這個房間裡。門前是一顆梧桐樹。隔壁不遠就是縣一中。
縣第一中學外面新建的體育館
住了幾天後,我大體上弄明白了六姑家的情況。姑父姓李。時年30來歲。和六姑年齡差不多。在城關鎮的煉油廠上班,幹倉儲保管。個子不高,大約170左右。身體結實,平頭扁臉。說話時搖頭晃腦,喜歡時不時蹦出個把成語,賣弄一下,關鍵是經常讀音不準。有時候顯得陰陽怪氣。平時在這個家裡說一不二,把持著家裡的包括財政大權在內的所有的大小事務。不管六姑在外面掙多少錢,回到家裡一分不少如數上交,第二日出門時需要的找零再跟他要。
六姑在娘家沒有出嫁的時候,是我們家附近鄰裡很不好惹的潑辣女子。年輕時與人在大街上吵架,左手叉腰,右手指著對方的鼻子,可以語不重樣地和對方吵上一兩個小時。六姑個子和姑父差不多。短頭髮,臉略有點兒長,皮膚微黑。雖然長得不算漂亮,但蠻對得起老公了。要不是城鄉差別,六姑父要想找一個六姑這樣的老婆,那真是矮巴夠棗著實不易。平時六姑販賣雞蛋,一個雞蛋大約也就是一兩分的利潤。不知道為什麼,嫁到縣裡來的六姑,就好像變了個人似的,處處小心謹慎,時時看著姑父的臉色說話,至於娘家時候的潑辣脾氣:對不起,你想多了!
在萌山上俯瞰一中的校園
六姑的婆婆,李奶奶,我去的那年已經年近90歲。老太太雖然高壽,但腿腳利落,精神健旺。耳不聾,眼不花。身材幹小,頭髮全白。圓臉龐,深皺紋,高鼻梁,眼窩深陷。平時身體硬朗,生活規律,按時作息。從不熬夜,從不晚起。老人家平日裡有兩個習慣,一個是每日早上吃一個剛剛從雞窩裡取出來的熱熱的生雞蛋。一個是每日早上參拜堂屋客廳右側,她椅子後面供奉的觀世音菩薩。
每日早上,老太太起床後,洗刷完,搽乾淨手,從觀音菩薩旁邊的香桶裡面取出三支香,雙手舉起,眼睛緊閉,嘴裡念念有詞,虔誠禱告,然後點好香插到菩薩面前的香爐裡面。老太太端然坐在香爐前面,抽上一支煙,然後閉目養神。背後香菸嫋嫋,整個房間一片端嚴。六姑做好早點,把碗筷都擺到客廳中間的方桌上後,三支香基本上就點完了。大家一起吃飯。飯後各自出門,老太太自己在家。上午10點左右,母雞剛一開叫,老太太輕車熟路,踱到雞窩旁,伸手取出鮮熱雞蛋,回到堂屋,坐到椅子上,磕開雞蛋,放到嘴邊,一仰脖子,將雞蛋液全部喝下肚去。
在萌山上俯瞰一中的校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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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後來才明白,其實老太太和六姑父並非親生母子。老太太有一個女兒,在城關鎮上做生意,家境比較殷實。年輕時因為始終沒有生出兒子,就把兄弟家的兒子抱養過來。其實李奶奶是六姑父的姑媽,就如我和六姑的關係是一樣。李爺爺幾十年前就去世了,基本上就是李奶奶獨自一人把兩個孩子撫養長大。俗話說有義子無義孫。老太太兒子雖非親生,但對孫子著實疼愛,對孫女兒卻是一般。這可能還是老一輩人重男輕女的思想。我覺得老太太對我這個萍水相逢的孫子也那麼喜愛有加,或許也有這個原因。
學校裡正式開課後,不知為什麼,我的腦子好像糊上了一層油,老是學不下去,跟不上課,聽不懂老師在講什麼。特別是數理化方面的課程,就跟聽天書一樣。經常這樣,上課的熱情就一天天降下來。開始還在教室裡苦苦支撐,後來支撐不下去的時候,就開始逃課。那個年代可以娛樂和消遣的地方和方式實在少得可憐,不像現在的孩子,逃課後可以有無窮無盡的方式和場所打發空虛的時間。
萌山俯瞰一中校園 不遠處就是六姑的家
一開始不上課時就在學校後面的山上閒逛,後來覺得沒意思,就直接回六姑家裡。平時白天除了中午外很多時候就老太太自己在家,姑父去上班,六姑賣雞蛋,兩個孩子也都上了小學,其他沒人。我可以躲到我的房間裡躺到床上一睡一上午,或者在屋裡看小說。也沒人管我。等中午大家都回來之前,我再從後面山上回到學校裡去。
李奶奶因為歲數大,平時很少出去。但老人家偶爾單獨步行去一公裡外的女兒家串串門也絕無任何問題。在我的房間裡躺膩了的時候,我就去堂屋裡面和老太太閒聊。老人家開始的時候還問我為什麼沒去上學,我總是對他說學校裡上的是體育課,可以自由活動。後來次數多了,老太太也不再問。
一中的辦公樓 教學樓和後面的宿舍樓
老太太很關心我晚上睡得好不好,在學校裡吃飯香不香。一再跟我說要是學校裡吃得不好可以到家裡來吃。或許是老人家說得次數太多了,學校裡的飯菜又太難吃,後來高二和高三的時候我果真就在六姑的家裡反反覆覆吃了好幾回。那時候我已經有好幾年的煙齡,父母給的零花錢,我總是留出一半來買煙抽。和老太太聊天的時候,我常常會拿出兩支煙,一支自己抽,然後再給老太太點上一支。老太太自己也有,有時候也給我。一老一少,香菸繚繞,一起打發無聊而又閒靜的時光。
老人家跟我聊她年輕時候拉扯孩子很不容易。但說得不是太多,她說得特別的多的是姑父小的時候的事兒,還有現在的小孫子。我可以明顯的感覺出來,老太太特別地喜愛這一對父子。提到姑父的時候,老人不說他的名字,而是稱之為「小孩兒」,提到孫子的時候反而是直接叫小名兒。至於我,老人家默認了我可以算作家庭的一員。我的小名叫「長紅」,老太太對前面的鄰居提起我時都會說「俺長紅」。
縣一中後面的山峰和信號塔
六姑家和前面的鄰居處的還不錯。但和西邊山窩裡的鄰居關係就很僵了。那家的女鄰居經常對著六姑家的大門指桑罵槐。六姑一家一般不應戰。但有一次,不知道因為哪一件具體的事兒,那家女人不依不饒。六姑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兩家開戰了。兩個女人隔著三塊大石頭,一條小山溝,互相指著對方叫罵了一上午。六姑雖然在姑父那裡沒有發言權,但對付那女人,實在是獅子搏兔,屠龍宰蛙,吃不了半點虧。問題在於那女人只會叫罵,六姑卻是理論聯繫實際,既會罵人,還會講理
兩家的男人不參戰,都是坐在旁邊一邊抽菸,一邊觀察敵情。這種時候,李奶奶對這種鄰居間的糾紛不發一言,更不會參與進去。看看時近中午,老太太不聲不響到廚房裡把飯做好,燉上一鍋粉條大白菜,燒上一鍋白麵湯,餾好饅頭。等到兩家罷戰各自回家吃飯時,六姑和姑父得勝回家,全家都能吃上熱騰騰的飯菜。
萌山腳下的縣一中和遠處的居民區
前面那對老夫妻的兒子、女兒幾乎沒有來過,平時就老兩口和兩條狗一起生活。家裡就在街邊,別說大門了,連個院牆也沒有。李奶奶和六姑沒事兒的時候常常過去聊個天、說會兒話。人還算比較友好,但畜生就不同了。自從我搬到六姑家後,上下學每日要從這家經過。常常的,幾乎是每一次,這兩隻畜生都要對我齜牙咧嘴,忿忿不滿。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裡,什麼時候招惹到了這兩隻以前從來沒有過任何交集的畜生。
終於有一天,這兩個傢伙要對我下手了。
梧桐樹下就是六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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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