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大叔叫錢寶
● 李學志
「有時候,My GOD,活得像個笑話。」七零後的錢寶大叔和八零後的阿雅和我討論完英語題,順便點評了一下自己的前半生:自個兒是自個兒的反義詞。他——no money, no treasure(沒錢,也沒寶)。
他眨巴著小眼睛,眉間痣挑起一根毛,像舉著一面旗。他說,一路都在揭竿而起,也可以翻譯成「逃」:來考研前辭了中學老師的工作——在那裡人人活得像把忙亂的雞毛撣子,請假一周領導就傳話,要麼回,要麼走;這之前他幹過推銷——騙得了人還騙得了自己?師專畢業後,他原本有機會留在縣城做公務員,可是,一眼到頭的日子,他怕得緊。
三十七歲那年,他還是選擇了辭職考研,為著人生的種種可能——頂著新鮮的白髮,眯著眼,狡黠又質樸,一口白牙,吐出的每一句話都閃爍著瓷器的光澤。剛失戀的阿雅呆呆地說,酷呀!
我、阿雅和錢寶結識於十元錢。考研英語開班那天,我眼尖,在人群中瞅到張票子。阿雅手快,撿了起來,問,無人應。我們一同交給戴紅袖章的「保安」叔叔,他用方言喊:「誰的錢?Whose money?」沒有人回應。他退給我們,我們不肯收,一張票子轉來轉去,最後「保安」叔叔錢說,我做主了——吃一頓砂鍋米線得了!
他說,自己不是什麼保安,是迎新生的志願者——喊錢寶叔叔就行!
米線店據說是錢寶大叔的最愛,三塊錢一碗。水勺一蹚,熱氣上掀,香很!再放上肉丁、香菜、蔥末,喝一口——啊!姑娘,快來快來嘗一嘗(《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的曲調)……錢寶大叔滑稽的吟唱,讓人覺得這口飯真是「delicious」!
他唱的姑娘,在他的鑰匙扣上——還拴著飯卡。那是個白皙溫婉、笑一聲都怕把世界驚到的姑娘。看他吊在屁股上翻飛,我捂著嘴樂,阿雅卻陷入迷一樣的沉思。
對於這個鑰匙扣姑娘,他說——她是他的小蘿莉,他永遠不會拋棄她。在他四處流浪的日子,她一直陪著他。他不能讓她失望,他考研一半是為了她——他要帶她去遠方。
這很契合當時我們的流行語——如果愛他,就讓他考研吧;如果恨他,就讓他考研吧!阿雅不止一次狠狠地說,鑰匙扣姑娘,哼!我睜大了眼睛,你不會對他有意思吧?阿雅杏眼一瞪,Shut up(閉嘴)!
錢寶一早在假山前背單詞,我們在後面聽「相聲」——雄渾的男中音,把teacher讀成:蹄翹,遇到長一點的,他習慣用中文標註,於是就有了「無敵 油 破例死 胎兒 蜜…」(would you tell me please……)?他聽到笑也不生氣,說,叔叔考考你們?green— eyed 是何意?答:綠眼睛的。他哈哈笑——叔叔告訴你們,紅眼,哦哈哈!英語真詭異。
英語詭異到錢寶大叔總是上當:第一次考,差7分;第二次差3分;這是第三次了,再不過線,就沒有機會了——考研的年齡限制在四十歲。
日子一下子躥到了十月,有幾天錢寶大叔失蹤了。
在十月的梧桐下,我和阿雅把臉貼在了自習室的窗戶上。錢寶大叔面前橫著模擬題,杯子嫋嫋吐著熱氣,右側多了位藍衣女子,扎著馬尾,好像在翻著什麼書。他啃著一塊錢一張的發麵餅,把油條、雞蛋和豆漿遞給那女子。女子再把油條遞給他,他又把油條送回,倆人推推搡搡好一陣子。錢寶氣得臉都紅了,最後老婆讓步了。她吃得很慢,像嚼著一段很長很長的回憶。
回頭看,阿雅眼裡起了一層薄薄的霧,最終還是露珠一樣地滾落下來。她一口氣跑到玉蘭樹下,聳動著肩膀哭泣!
可是,這和錢寶大叔有什麼關係?
她擦乾淚水兇狠地說,背單詞!
阿雅第二天早上買了一兜油條、包子、酸奶送去。錢寶訕訕地說,不用,都吃好了。但還是接著了。
第二天,錢寶請我們吃了一頓飯,他的鑰匙扣姑娘小小地跟在身後,一笑一口石榴籽。聲音纖細,說的方言,溪水似的,可惜聽著比英語還費勁。錢寶兩邊翻譯,現場有些尷尬。大家忽而客氣起來,爭著倒水,夾菜也都小心翼翼,不時能聽到勺子碰碟的聲音。結帳的時候阿雅和錢寶爭起來,錢寶生氣地把阿雅的錢拍在桌上走了。
鑰匙扣姑娘走前,給我和阿雅各留一雙針織的拖鞋——貼在臉上,一股玉米的清香。
阿雅和錢寶不知怎麼回事,突然生分了。在假山後聽錢寶背單詞的只有我了,聽著toothbrush(兔子不拉屎),我也不覺得好笑了。考研的腳步越來越近,聽說鄰校有個男生壓力太大,從樓上跳了下去。錢寶的擔憂從讀英語的語速中就能感受到:We don't need someone in the front,,wedon't need someone to lead……(不需要有人在前面,我們不要被引領/不需要有人走在後面,我們不要被追隨/我們甚至不需要並肩同行/真實而不羈的靈魂可以擁抱,也可以遙望 )
但那年的英語作文是火鍋,他被「火鍋」了。錢寶下來說,麻辣燙怎麼說來著?唉!我寫的是漢語拼音……
這次,錢寶英語差了一分。他激動地打電話給招生辦,協商能否破例錄取,那邊說國家線不過,誰都沒轍。他嚷了一句,不錄取是你們的損失!扭頭走了。阿雅跑出去跟著他,他們很晚才回來,阿雅的眼睛紅紅的。
錢寶走了,杳無音信。
但那年冬天我們同時收到來自內蒙古的羊毛短靴,阿雅眼裡又起了霧——我猜是錢寶。但此後再沒有了。我和阿雅考得不好不壞,落腳別的城市,結婚生子。聊起往事,阿雅說,你信嗎?那一晚,我向他表白了……阿雅的那雙鞋一直沒捨得穿。
有時看著陌生的人群,就會想那裡面會不會有錢寶?成千上萬個錢寶大叔,他們赤著腳在生活的泥流中奔跑,續寫著西西弗的故事——願他和他們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