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一出生開始,就沒有見過我的爸爸。
隋歆這種人跟她的姓氏一樣,就是這麼隨便,母性大發時,不知道跟誰生下了我。我從會說話時就問她:「爸爸呢?」每次她都會很堅決地對我說:「我也不知道。」
我被小朋友、鄰居、老師歧視,哭著回家跟她要爸爸,她從來都不會難過,而是一邊做面膜一邊對我說:「別沒啥要啥,你有我這麼優秀的媽媽就偷著樂吧。」
如果我實在鬧得很兇,她就會隨便找出一頂帽子扣在頭上,或者拿眉筆畫出兩道八字鬍,然後沒心沒肺地對我說:「要不,你管我叫爸也行。」
真的,她一點兒內疚都沒有。一天到晚帶著我四處張揚,逢人便說:「這是我兒子。」
當別人問道:「孩子爸……」
她很無辜地反問:「我哪知道?」
見過未婚媽媽,但從來沒見過像她這樣,當得氣壯山河的。
從上幼兒園開始到小學畢業之前,學校每年都會舉行親子運動會。每一次我都特別有壓力,因為每一次,別的小朋友都是固定的一家三口來參加,而我身邊,除了隋歆,還有她請來的張叔、李叔等不同的叔來幫忙。以至好多同學每次開運動會時都會好奇地問我:「隋元,你又換新爸爸了?」
我臉紅得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鑽進去,隋歆卻無比坦然地回答小朋友的疑問:「都是隋元的臨時爸爸,來幫忙的,怎麼樣,一個比一個棒吧?」
有一次,一個家長在聽到她說的話後,把孩子扯到了一邊,小聲地說:「有其母必有其子,以後離她兒子遠一點兒。」
這話被她聽見了,她大聲地對那位媽媽說:「不用給我面子,你盡可以大聲教育你的兒子,但請你不要波及我的兒子,給他下任何的定語。他成長成啥樣,你說了不算。」
同桌的小夥伴王琳拉著我的衣角說:「隋元,你媽媽真帥。」他說得誠心誠意,我卻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
小學畢業時,她送我的禮物是與她一起香港自由行。傳說中的迪士尼沒有令我像其他孩子那樣瘋狂,我很節制地像完成任務一樣,一項一項地玩下去,倒是她,比我快樂興奮一百倍,人家要關門了,她還賴在摩天輪前不走。
真不知道,作為知名外企的公關經理,她怎麼一點兒也沒有該有的優雅風度?我死活看不上眼。
夜宿香港,我倆困意皆無,卻相對無言。她跳到我床上,對我說:「是時候給你講講我的故事啦,穩住自己的心跳啊。」
原來,當年,她一上大學便開始暗戀高她兩屆的師兄,明示暗示之後,人家根本對她就沒有感覺,但她卻死心塌地地準備在這一棵樹上吊死。
無奈,她越追,師兄逃得越遠,這令自認為還有幾分聰慧與姿色的隋歆同學覺得,沒有他,她的人生就沒有了目標一般。
於是,畢業後她留在了師兄所在的城市,死纏爛打,等來的卻是人家的婚訊。接下來,她崩潰,然後揣著一把水果刀要求與師兄進行最後的晚餐。當時的想法特別簡單,得不到的就毀滅。
可是酒至半酣,內心全被捨不得所填滿,於是去買了偉哥,放在了他的酒裡。
「我『強暴』了他。」她說這句話時,嘴角是笑的,眼淚卻搖搖欲墜。
「然後,我一個人躲在衛生間,看到鏡子裡披頭散髮的自己。正值青春,我卻看不到自己的光彩照人,那個樣子的自己我只能用一個字形容——賤。於是,我走了,離開了那個城市。說實話,踏上火車時,我一點兒留戀的感覺都沒有,只是覺得,不糾纏,放下的感覺是那麼輕鬆。」
後來,她不說,我也猜得出來——她很快發現自己懷孕了。
「可是,你來了,不是禮物,而是用來祭奠我那荒唐執迷的青春。兒子,當你帶著嬌嫩的啼哭來到這世間,來到我眼前時,我對你說的不是對不起,因為我知道,對不起屁都不頂。我能做的,就是儘量對得起你,讓你不後悔以這種方式跟我結識,並且和我母子一場。」
那一夜,我失眠了,看著坦白過後心寬而睡的她,我明白了一件事情:我和她之間,註定跟別的母子不一樣。不接受她是未婚媽媽這個現實,無疑就是跟自己過不去,這種與天命較勁的方式毫無用處。
熟睡的她,漂亮安靜,除了是個未婚媽媽,我找不到她身上有什麼令人髮指的缺點。尤其是,她曾經那麼二地喜歡一個人,但她又那麼及時地懸崖勒馬,而不是奉子成「三兒」。
想到她那一轉身的乾淨利落,我對她,有了幾分讚賞。
回程時上飛機,我提過了她手裡的旅行箱,她眉開眼笑地問:「這是你表示親近的信號嗎?」
我不滿地瞅了她一眼,「你真不像一個當媽的。」
「那你就是說我年輕漂亮有活力唄。呵呵,元元,你真會誇人,長大一定是個泡妞高手。」
然後,她打蛇隨棍上地挽住我的胳膊,趾高氣昂地上了飛機。
「謝謝你那麼誠實地跟我說了你的事。」飛機起飛之前,我要來她的手機,在她的手機上寫下這幾個字。
「不客氣,我也沒有想到誠實會讓事情變得這麼簡單,真的很意外很開心哦。」她那麼坦然地接受了我的謝意,我喜歡她這份一點也不扭捏的豪爽,讓我們之間本來應有的九曲十八彎的關係一下子變得筆直。
我不再忌諱自己有一個未婚的媽媽,而對於那些好奇的追問,我也會像她一樣回答:「我也不知道我爸是誰,問題是這重要嗎?」事實證明,只有當你自己複雜時,別人才會更加複雜地看你。
其實,姥姥第一次來學校見我時,我就知道她一定是我姥姥,她的表情及長相出賣了她,可是每天,她都只是在教室門外或者操場的某個角落偷看我。
這些,我都知道,也明白,她不肯出來見我,是因為她還是不能接受隋歆當初生下我的這個選擇。當年為了我,隋歆失去了她的父母。
所以,每次姥姥來學校偷看我時,我都會表現得格外好——積極地發言,熱心地幫助同學,在籃球場上不是一般地活躍。
我曾經問過隋歆:「你想你爸爸媽媽嗎?」
她說:「在他們沒有想通如何接受你之前,我的出現只會令他們覺得顏面掃地。對於他們來說,面子比我的幸福重要。」
「那你覺得,他們會喜歡我嗎?」
「不知道。但有一天,他們會因為沒有好好喜歡你而後悔。」
隋歆說這句話時的表情很像一個小女孩兒,一個為父母不給自己買玩具而賭氣的小女孩兒。
那天,姥姥又出現了,這一次,她沒有躲在樹的後面,而是站在籃球場的邊上看我打球。
當同伴傳球失手,籃球朝著姥姥的方向飛出去時,我不知道自己用了什麼樣的速度衝了出去,並攔截住了那個球,然後,一臉關切地問:「奶奶,你沒有被嚇到吧?」
姥姥拍拍我的肩膀說:「沒事兒,小傢伙你叫什麼名字?」
「隋元。是我媽給我起的名字,我很喜歡。」
這時,上課的鈴聲響了,我說了聲「奶奶再見」,便飛一樣地跑回了教室。
此後,姥姥來學校的頻率明顯增多,每一次,都會和我聊上幾句,每一次,我都會說隋歆的好話,比如,我長得這麼高,就是因為隋歆餵得好;比如,隋歆最近出國了,是公司獎勵她的;比如隋歆首付了一套房子,我們馬上就要有新家了……
我裝作與姥姥無話不談,偷偷告訴她隋歆是個未婚媽媽,我說:「不經過我同意就生下我,的確是她的錯。可是跟她相處了15年,我發現她正直、熱情、善良,所以,一點兒都不後悔做了她的兒子。只是有一點兒覺得有些對不起她,那就是因為我,她的爸爸媽媽不要她了。」
這話說得很煽情,姥姥當場就哭了,然後向我承認:「其實,我就是隋歆的媽媽,你的姥姥。」
我當然表現出了喜從天降的樣子,並趁著隋歆出國的契機跟姥姥去了她的家,見到了嚴厲的姥爺,一個明明喜歡我,卻拒我於千裡之外的老頭兒。
他喜歡喝茶,我就坐在茶海前,一個道具一個道具地向他請教,然後,在他的指點下玩茶道,一邊玩一邊問他:「既然你都沒原諒隋歆,自然也就沒原諒我,那,我是叫您隋教授好,還是叫姥爺好呢?」
老爺子一下就笑出聲來了,「跟隋歆一樣,一肚子的心眼兒。」於是,我給姥爺端茶倒酒,等到他已經有幾分眉開眼笑時對他說:「隋歆生下我這件事,我都沒介意,你就別怪她了。小女人嘛,總有頭腦發昏的時候,不過,生下這麼聰明懂事的我,也算是將錯就錯,將功補過。」
然後,姥爺就醉了,哭了,摟著我說:「那個死丫頭也是鬼,連個電話都不給我打,難不成讓我主動向她低頭嗎?」
於是,我趕緊給隋歆發簡訊,製造了一場父母與女兒重修舊好的感人場面。
等到隋歆從國外歸來,姥姥姥爺和我早早地候在機場,這場面,讓隋歆當場就淚奔了。
從機場直奔姥姥家,一家人吃了一頓幸福團圓的飯。回家的路上,隋歆還沉浸在巨大的幸福當中,含情脈脈地看著我,一副不知如何報答我的樣子。
我輕描淡寫地對她說:「不用謝我,爺爺奶奶爸爸不可以有,但姥姥姥爺可以有,我是為我自己尋親呢。」
隋歆捧著我的臉一頓狂吻,「早知道你這麼好,我就應該早點兒把你生出來。」
沒辦法,這女人一旦被幸福包圍,智商就降得特別快。
我上高二那一年,隋歆談戀愛了,偷偷摸摸地。
從前,也有過喜歡她的,以及她喜歡的,可是,一聽說她未婚生子,人家迅速地就撤了。所以,對於那幾次失戀,她一點兒悲傷都沒有,她說:「這點兒心理承受力都沒有的男人,一看就不是屬於我的那一款。」
但這一次,她很認真。一經我發現,立馬問她:「你愛上有婦之夫了?」她當場急眼:「我有那麼沒品嗎?」
「那你偷偷摸摸的幹啥?」
「怕你難過。」
我一下子就笑場了:「你拖著我這麼大一個兒子,頂著一個未婚媽媽的壞名聲,能談場戀愛,我難個什麼過?我只是有些擔心倒是真的。」
「擔心什麼?」
「隋歆,我只是擔心那人配不上你。真的,其實,你的好,他必須得懂,才配得上。」
隋歆一下子又被感動了,半天說不出話來,好不容易語能成句了,說的卻是:「元元,你再說一遍,我錄下來,錄下來,我沒事就聽聽。」
她喜歡的那個人叫劉梓軒,挺高挺帥挺爺們兒的。見我第一面時,他向我伸出手:「你好,小爺們兒,以後好好處啊。」一看就知道是像隋歆那種類型的,簡單直率。
在隋歆上衛生間時,他對我說:「我喜歡她,也挺喜歡你的,但能不能當好你爸爸,我心裡沒底。」
「我也沒有給爸爸當兒子的經驗,所以,咱慢慢處吧。估計咱倆相處應該不成問題,問題是你搞不搞得定別人看你的目光,頂不頂得住你家人的反對。而在這方面,我和隋歆都已經千錘百鍊了。」
一個周六,劉梓軒帶著我和隋歆去見他的爸爸媽媽。儘管事先已經通過氣,可是,對於我的出現,兩個老人還是多少有幾分彆扭。
而我,這些年最擅長的就是處理這種尷尬的情緒:「爺爺奶奶,有一件事你們千萬放心,那就是他倆結婚後,肯定再給你們生個親孫子,而我這個後孫子,你們客套地假裝疼愛一下就行了。」
僅此一句,全家開懷。爺爺奶奶認為,能把我教育得如此陽光的隋歆,差不到哪裡去。
我被強行留在爺爺奶奶家過夜,此後,二老經常沒事兒去我的學校看我,帶著各種吃的穿的用的,而我呢,一邊笑納,一邊瞎貧:「爺爺奶奶,省著點吧,免得你們未來的親孫子不高興哦。」
我成功地搬除了隋歆情感路上的障礙。隋歆特別買帳,她說:「兒子,你讓媽媽這個ST股居然漲停了,其實,我早就做好了被退市的準備。」
我說:「那你是高估了我,低看了你自己。要不是你當初那麼誠實地跟我說了身世,要不是你這些年那麼強悍地把咱們的生活晾曬在陽光下,咱倆的生活恐怕早就成為悲劇了。」
「有沒有想過,要去找你的親生父親?」隋歆問我。可想而知!這個問題困擾了她太久太久。
「有想過。可是,如果那樣會給他的生活帶來麻煩的話,何必呢?一個人最大的痛苦往往來源於缺什麼便計較什麼,有什麼卻不珍惜什麼。」我說。
聽了這話,隋歆又哭了。「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你是像我一樣灑脫,還是自我修煉得這般冷血?」
我嘿嘿地笑著,「你要學會欣賞我,因為,我在沒有父親的家裡長大,你是我成長的唯一模板。而我對你的評價是,你是個好樣的。」
從此,隋歆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事業有成,家庭幸福,兒子不是問題少年。時常有人帶著羨慕嫉妒恨的目光打量她,那眼神很明顯:為什麼是她?
而我心裡跟明鏡一般:必須是她——心有多大,幸福才有多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