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自卑,因為我媽是個傻女人,她不會給我唱好聽的兒歌,不會給我做漂亮的花衣裳,更不會送我去上學,和老師交流我的學習情況。但爸爸總說,我媽是這個世界上最單純善良的人。
我爸兄弟5個,他行二,今年已經67歲。六七十年代,家裡年景本來就不好,兒子多的人家自然是村裡的困難戶。我爸天生殘疾,是別人嘴裡的「瘸子」,奶奶說他生來如此,為這奶奶沒少抹眼淚。
家裡先成家的是大伯和三叔,四叔也有人提親了。我爸自然是沒人過問的,但凡一個正常人是沒人願意嫁給一個殘疾人的。但我爸心靈手巧,他會做一手好木工活,一年到頭都能給爺爺奶奶掙到一筆錢。
爸爸32歲那年,四嬸都快生孩子了。才有人把十裡外一個村子裡的傻姑娘,介紹給爺爺奶奶,就是後來的我媽。這個傻姑娘不是天生的智力缺陷,只是小時候因為發燒燒壞了腦子留下了後遺症。她能做些簡單的零活,也能與人簡單的交流,至於別的活計就沒能力去做了。
爺爺奶奶考慮當時的情況,說個傻媳婦也比我爸打光棍強,況且這姑娘又不是天生的傻,是不會影響後代的。殘疾人找殘疾人,也算「門當戶對」吧。為此,爺爺奶奶就定了這門親事。
我爸後來說,他當時心都是涼的,覺得他的一生都會是無奈而悲催的。
爸媽當年結婚很低調,沒啥儀式,就領了證,然後爸爸就和爺爺把媽媽接到家裡了。奶奶說,我媽年輕時模樣還怪好的,見到人也會打招呼,就是走路也不利索,眼光有些木訥,大多時間都是盯著這個看看,盯著那個瞧瞧,自己傻樂不說話。
她也會和面烙餅,熬粥,做個炒雞蛋,拌個黃瓜那樣簡單的菜,味道就不用說了,能做熟了就很好了。麥收的時候,她主要是在家裡看家,等打麥子的時候,她會端個小簸箕收麥粒;曬麥子的時候,她大中午的也不會睡覺,一遍又一遍地趟麥子。等秋收,她自然是會跟大家一起包玉米的,一坐就是大半天。當然,她幹活的「效率」很低,但家裡人沒人笑話她、嫌棄她。
奶奶說,和我媽相處時間一長,她就覺得我媽是個好姑娘,是被病耽誤的好姑娘,大家誰要敢欺負她,奶奶是不幹的。
過兩年,我就出生了。兩年後,媽媽又生了弟弟。
奶奶說,那時候三叔家的哥哥都快上小學了,做二哥的爸爸卻剛有孩子。儘管如此,爸爸也是高興壞了,他一個殘疾人也有後了,而且是兒女雙全。
我和弟弟大多時間跟著奶奶,因為媽媽說話說不利索,腿腳也不便,會對我們的成長造成不利。
在我漸漸懂事的年歲裡,村裡經常有小孩笑話我,說我是傻子的閨女,簡稱「傻閨女」,他們還會淘氣地模仿爸媽是怎麼走路的,一人模仿一群人哈哈大笑。我打不過他們,也罵不過他們,只能偷偷哭,哭夠了回家跟奶奶說。
媽媽大多時間只會摸摸我的頭,看著我傻樂,我開始討厭她,為什麼要讓她做我的媽媽。要不是她,我不會受別人的欺負。於是我不理她,衝她發脾氣,可是她還是對著我傻樂,磕磕巴巴地問我怎麼了。
有一次,我甚至跑去跟爸爸說,讓他把我媽趕走,自己再娶一個媳婦。
爸爸每次聽完我的哭訴,都會哈哈大笑,還說我沒出息。後來,在我讀小學後,爸爸常常跟我說起,媽媽是個苦命人,如果不是因為小時候的病,她現在就會跟其他人一樣。很多事不怪她,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我們都應該疼她才對。
那時候我已經能聽進道理了。我才漸漸發現,爸爸從來沒有吼過媽媽,總是很溫柔地跟她說這說那,還會耐心地教她包餃子,烙餡餅;他還會給媽媽讀我的語文書,講裡面的故事,我媽竟然也跟著重複簡單的字詞。當然,她一輩子還是大字不識幾個的,自己的名字讓我爸教了很多遍,還是沒能學會寫。
後來,弟弟也上學了,我們一起放學回家的時候,偶爾會看見在橋頭等我們的媽媽。爸爸做活沒回來,她就來接我們,但不會跨過橋頭半步,因為,爸爸反覆叮囑過她,橋頭那邊很危險,不小心會被車撞到的......
在我印象裡,媽媽對爸爸的話總是言聽計從的。
我和弟弟都上初中後,爸媽就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爸爸憑著自己的手藝,家裡的日子好過多了,電視、收音機的這些東西都置辦上了,媽媽也可以看看電視,聽聽廣播了。放學回家,她也會簡單跟我們說說,電視劇裡誰是好人,哪個是壞人。
她做的飯依然不好吃,但我們都學會了幫她做飯,甚至比她做得更好吃了。
初中畢業時,我就去縣城的一家工廠打工了,要離開家住在廠裡。在我收拾行囊的那個晚上,媽媽就坐旁邊看著我,那次她沒有傻樂,一直吧嗒吧嗒地掉眼淚。她說不出啥話來,就用她最笨拙地方式,表示她對我的不舍和不放心。那時候,我才意識到,媽媽心裡什麼都明白的,只是她不能像正常人一樣表達出來。那一刻,我心裡很酸。
媽媽第一次去縣城,是在我工作半年後。她那陣子總跟爸爸念叨我的名字,爸爸一看就領著媽媽趕著班車去城裡找我。自尊心作祟,我沒敢把他們領進我的宿舍,而是領著他們去了縣城的大市場,給他們一人買了一頂帽子。我看得出來,媽媽美壞了,一直禿嚕禿嚕地跟爸爸說著啥。
他們走的時候,我看見爸爸是牽著媽媽的手過的馬路,那個場景我這輩子都沒忘記過。並深深懂得爸爸一定是珍愛媽媽的,他們都用著彼此善良的心溫暖著對方。
現在,我和弟弟都成家了有了自己的孩子。爸媽都老了,媽媽已經滿頭白髮,看著我們的孩子,她大多時間還是只會傻樂。我想,她對我們小時候傻樂,現在對著我們的孩子傻樂,只是這些都是她最單純的表達喜悅的方式。
爸爸偶爾會騎著電動車馱著媽媽去逛逛大集,遛遛附近的採摘園,時不時還會去去縣城裡的公園,讓我媽也開開眼界。有一次,他竟然還給我媽買了一個肯德基的漢堡,他說也讓我媽嘗嘗新鮮玩意。
我媽傻了一輩子,但她善良疼人,在漫長的歲月裡和我爸有了深厚的感情,我爸一直把她當成了一個孩子。
我問我爸:「您這輩子有啥遺憾嗎?」
「有,要是我腿腳再利索點,就可以也帶你媽坐坐火車,去看看天安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