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沒有離開。
張燕秒也是個苦命的女人。她的丈夫死去,扔下兩個月的女兒,草房土地被佔,命運的不公一次性傾瀉在這個女人身上。
最初入住時,她總是愁眉苦臉,總是哭。可哭一會兒就被人呵斥:哭有什麼用?
住在這裡的人,剛來時誰沒哭過?幾乎每來一個新人,都會坐床頭哭訴一番,哭訴的理由無外乎離婚、被打、亡夫、子女不孝順……就像一個單項或多項選擇題。
可是,眼淚在這裡是最沒用的事物。它換不來食物,換不來憐憫,換不來明天。
哭不能讓你活下去,更不能讓你的苦難減輕半分。被生活磨礪半生的女人們,早就懂得了這個道理。
當然,也有例外。
今年17歲的小芳,是宿舍裡唯一鮮活的面孔。
她從3歲起就跟隨母親住在這裡,早早地輟學,13歲就開始打工,比任何一個人都迫切地盼望要離開。
但,這又談何容易。
她跑到附近的餐廳打工,儘管那裡的空氣飄著油煙味,儘管連晚上住的床是用椅子拼起來的。
她常常一大早就往網吧裡鑽,玩飛車遊戲,認識幾個遙遠的朋友。在那裡,有她從未接觸過的、遙遠而夢幻的世界。
她得意地向來人炫耀:「知道嗎,我跟媽媽是兩種人,我們走的是兩種路,她屬於那個宿舍,我不是!」
可瞬間,這個幻想出逃的姑娘就又墮入冰冷的現實。她餓了,她必須回到女子宿舍,跟媽媽一起吃飯。
住在女子宿舍的人們,多多少少都被同一種命運捆綁著。
貧困,絕望,沒有出路,無人關心。
她們始終遊蕩在城市的邊緣,即便與市中心咫尺之隔,即便轟轟烈烈拔地而起的高樓肉眼可見。
白天,她們如螞蟻般湧出,加入到成千上萬的勞務大軍中。
入夜,她們如幽魂般消失,龜縮回那個散發著黴味的狹小空間,等待下一個白晝降臨。
周而復始,循環不息。
女子宿舍的老闆孫世清,大家都叫她孫二娘。
孫二娘本身也是個苦命的女人。30多歲時她丈夫跟別的女人好上了,她就被趕出了家門。
在外輾轉多年,她親眼看到有許多姐妹跟她一樣流離失所,於是開起這家2元女子宿舍,給她們留一個容身之地。
一個女人獨自拉扯起一門生意不容易。但性格要強的孫二娘,多年來把宿舍打理得妥妥帖帖。
她事事親力親為,從來沒有僱過服務員,從洗廁所,打掃衛生,照顧住客,全是一個人搞定。
「她們給別人打工,我給她們打工。」孫二娘笑著說。
在住客們口中,她摳門得很:
手機充電一次五毛,洗衣機轉一次兩塊。
把包裹寄存在她四平米的小屋,也要收四塊。
有時租客還暗地裡說,「這女人鑽錢眼子裡了。」
但這個潑辣愛錢的女人,也總有心軟的時候。
有時住客生病了,她又毫不猶豫地出手相助;
住客們找不到零工,孫二娘還會領著她們找工作。
幹活兒時,她把力氣最弱的女人安排在自己旁邊,照應著,回到宿舍坐床頭給大伙兒分錢。
孫二娘就像個領頭的大姐大,多年來一直照顧著這些沒有家的女人。
她心裡清楚得很,住在這裡的女人,大多是沒有出路的。
她們年老色衰,沒有家,沒有技能,沒有錢。留給她們的,只有日漸衰微的力氣和僅剩不多的時光。
她清晰地記得曾有一個又病又老的婦人,從宿舍下樓,坐在勞動力廣場的馬路牙子上,等活兒幹,等著等著就歪下去,死了。
孫二娘讓警察帶走了她。她的床鋪,連床單都沒有換,很快又住進了新客人。
人間嚴寒,這群苦命的女人只能報團取暖。
孫二娘說:「大家都不容易,聚在一起,有個固定落腳的地方,不至於去睡馬路,感覺活不下去了有個人拉一把,多少能活得像個人一點吧。」
活的像個人一點,這是她們藏在心裡最深處不願和人提起的渴望。
有人在床頭掛上紅氣球,作為簡陋環境中唯一的裝點;
有人在宿舍了養了鴨子,儘管自己穿3元錢一件的衣服,卻花10多元錢買了一個包,把鴨子裝在裡面。
有人幾個月沒吃一口飽飯,卻捨得去美容院,花50塊紋兩道眉毛;
夜深了她們也會唱歌,唱《十五的月亮》、二人轉,都是些很久的老歌......
無論身處何處,人都想要尊嚴而體面地活著,哪怕只能維持最低的底線。
大概,這就是她們捍衛尊嚴的方式。
就如你我一樣。
15年前,紀錄片導演戚小光誤打誤撞闖入這間女子宿舍,一待就是5年。
5年間,他用鏡頭記錄下了女子宿舍的點點滴滴,留下來的素材足夠電視臺連續播放兩個月不停。
可出於種種原因,這部紀錄片最終沒有留存下來。如今我們只能從網絡上一些零星的片段,拼湊出關於女子宿舍的吉光片羽。
大概在殘存的影像背後,還有太多太多不為人知的故事,或悲或喜,映照著這群女人跌宕的人生。
15年後,一位媒體人重新回到了2元女子宿舍。
那裡依舊簡陋,只是顯得更破敗了。老闆孫二娘還在,可當年的女人們早已不知所蹤。
孫二娘說,當年七八十歲的,大多數都死了,老死,病死的都有。
方淑珍在兩三年前嫁人了,「她不嫁人不行,太老了。」
曾經竭盡所能「走出去」的小芳,最終也選擇了嫁人的方式改寫命運。
她的母親張燕秒一直在打工,幾年前,她的親姐妹湊錢給她買了10年社保。到明年,她就可以領上退休工資,生活有了保障。
她們,終究也選擇了用各自不同的方式「走出去」。
老闆孫二娘曾說,「要把宿舍開到自己80歲」,就如要兌現曾經的諾言,女子宿舍依舊頑強地存在著。
儘管它的價格從2元升到了5元,但租客依然絡繹不絕,換了一撥又一撥。不知又有多少人躺在方淑珍、張燕秒和小芳的床位上,延續著相似而迥異的人生悲喜。
正如卡夫卡所說,「悲慘的境遇一旦開始,就會一往無前。」只要生活繼續,苦難就會存在,沒有人能獨善其身。
但即便是苦難如女子宿舍的女人們,依然從未放棄改寫命運的機會。
我們應該記得,她們命途坎坷也咬牙堅持的勇氣,即便身陷泥沼也抬頭仰望星空的堅韌。
這種努力,不是跪著乞討,而是沿街找活兒,用雙手賺每一分錢。
因為生而為人的尊嚴,在她們心裡一樣至高無上。
她們,值得被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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