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為什麼,每次想起龍文章,就會想到另外一個小說形象:孫猴子。
我有時候懷疑龍文章的人設,是不是參考了吳承恩筆下的那隻猴子——生來無法無天,最終難逃宿命。
(1)
孫猴子一開始沒想當「齊天大聖」,但「弼馬溫」這個官職委實充滿了惡意,並且成為了猴子此後一生誰提跟誰玩兒命的痛腳,原因無他——被逼的。
龍文章打一開始也沒想冒充「團座兒」,但如果不冒充團座兒,他就得和真團座兒一樣死在緬甸。一個人到了連活下去都困難的時候,甭說讓他冒充團座兒,你讓他冒充委座兒他也幹——只要能讓他活下去。
於是問題的關鍵從冒充團座兒該不該死,變成了冒充團座兒能不能活。
講真,不是誰冒充團座兒都能讓人信,你讓那個「狗娘養」的馬大志冒充個團座兒試試,不用虞嘯卿的行刑隊,那幫炮灰就能先把他斃了。
龍文章冒充團座兒並讓大家相信他是真團座兒的唯一原因就是,他委實是塊兒「團座兒」的料——孫猴子為啥能從自封「齊天大聖」到變成後來各路神仙都得尊稱他老人家一句「孫大聖」?還不是因為這隻猴子有當「大聖」的真本事嗎?你換了二師兄試試,甭說大鬧天宮了,前腳調戲完嫦娥妹子,後腳就被扔到下界投胎做了豬。
所以,借用《肖申克的救贖》裡那句經典臺詞就是:「有些鳥兒,你是關不住的。」
(2)
以龍文章之才,當個炮灰團的團長,其實是真屈才了。關於這一點,不但炮灰們心裡門兒清,虞嘯卿也敞亮得很。
但虞嘯卿太小家子氣,只肯給龍文章一個主力團團長的職位。
又或者說,虞嘯卿太驕傲,根本沒整明白龍文章那個「團長」威風凜凜的底氣是什麼。
沒有那幫炮灰團的炮灰們在底下託著,他龍文章就是個補襪子的軍需「孱孫」。
當然,孫子也有很多種,有的是裝孫子,有的是真孫子。
龍文章不是真孫子,他是裝孫子。
如果達成目的的唯一辦法,只能通過裝孫子來獲得,那他龍文章願意裝。
但龍文章的裝孫子和別人的裝孫子又有不同——大部分人只在比自己更強勢的人面前裝孫子,他龍文章裝起孫子來不挑對象:炮灰團的炮灰們面前,他可以裝孫子;虞嘯卿面前,他也可以裝孫子;就連在虞師軍需官的姨太太面前,他裝起孫子也毫不違和。
這哥們兒骨子裡就有孫子的基因,那簡直是一定的。
這是他的處世之道。他沒有一個煩啦那樣的爹,打小就教他禮義廉恥;他也沒有一個虞嘯卿那樣權勢燻天的爹,打小就給他橫著走的資本。
他就是那個時代裡最卑微的那一撮人的縮影:家國淪喪,顛沛流離,活著或者死去,都不意外。
但他終於是活了下來。不但活了下來,並且活得左右逢源、如魚得水、上躥下跳、血肉豐滿。
一個人,要經歷過什麼樣的苦難,才能擁有那樣的豁達和不屈?
(3)
從頭到尾,龍文章只有一場戲暴露過他的「真面目」。
那場戲,發生在祭旗坡他的戰壕裡。
「我就想找個靠的住的人,把這事兒給辦了。」龍文章對虞嘯卿說。
他想辦的事兒,是把竹內連山給做了,順道兒在南天門上,壘一千座墳——那是他欠的債,至少,他覺得那是他欠了那些相信了他卻沒能最終回到禪達的散兵遊勇們的亡魂的債。
郝獸醫說,「我連死人都騙呢。」
龍文章不是郝獸醫。他願意騙活人,並且樂此不疲,但他不願意騙死人,或者,他忍心騙死人。
他不願意讓客死異鄉的袍澤連最後一條底褲都被扒掉的唯一原因,並不因為那是他們辨認身份的唯一所在,更大的原因,在於保留最後的尊嚴。
「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是《紅樓夢》裡的唱詞,真讓人一絲不掛的入土,擱誰身上都覺得憋屈。
「你們也不想死後和一群鬼子埋在一起,對吧?」他用這句話做掩護,把他最真實的情感隱藏了起來。
亂世沒有感情,或者說,亂世容不下感情。關於這一點,龍文章一早就活明白了。
「你別認識那些新兵,別和他們有感情,他們都是上去一輪兒就要報銷的。」孟煩了用最冷血的話,講述著那個時代最殘忍的真相——不是沒有感情,而是不敢悲痛。
龍文章有感情嗎?
當然。
他不願意表露的唯一原因,倒不是因為害怕悲痛,而是因為悲痛這種東西,太膚淺,並且蒼白。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年代,最不缺的,就是悲痛。而最缺的,是化悲痛為力量的方法。
龍文章一直希望有個人站出來負責化悲痛為力量,然後他去負責悲痛,但現實告訴他,他才是那個需要化悲痛為力量的人。
「為什麼上天要你去承擔那些苦難?因為在上天看來,只有你能承擔地住苦難的重量。」2008年,我的一位朋友在總結自己的過往時,冷不丁就說出這麼句話。
我想,這句話對龍文章來說,同樣適用。
(4)
我一點兒都不想活成龍文章。
不過活成龍文章的朋友,想來不錯。
大約對於龍文章自己來說,他也不想活成自己,而是更想活成自己的朋友吧。
關於這一點,想想《西遊記》四人組,師傅負責被抓,二師兄負責偷懶,沙師弟負責干著急,那個被玩得團團轉的,可不就是那個「齊天大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