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個體戶,姓王名東高,外號「冬瓜」。諢號的得來,除名字諧音外,主要是因為他腦袋長得「歪瓜超棗」形如冬瓜。腦袋的異樣,卻無礙冬瓜的成長發育,讀中學時就長成了成人身材。「文革」開始,冬瓜耍得無聊,夥到幾個街娃參加了武鬥隊。一天清早,睡得懵裡渣懂的他被兄弟夥喊醒,說是「敵人」來進攻了。幾爺子抓起槍就往校門外衝。遠遠看到濛濛霧氣中開過來一輛卡車,冬瓜默倒過盤槍癮,手指姆一滑,「咄咄咄……」搶先朝卡車打了一梭子。跟倒槍聲從車上栽下一個人來。兄弟夥走攏一看,才曉得搞拐了(弄錯),原來是肉聯廠拉豬肉的車子。趕緊把打倒的工人送到川醫,一檢查,已經是蜂窩煤塞胄胄一一沒眼火了。事過不久,冬瓜銀鐺入獄。
武鬥隊
8年「浪打浪」的生活,冬瓜差點變成了絲瓜。走監獄頭放出來後,到處都不肯收留,冬瓜只有八方打臨工。他在東站下過沙,也拉過板板車,做過收荒匠,還賣過打藥,只差沒有當過叫化子和抬過死人了。那二年冬瓜的生活,真正是肩膀上烤烘爐兒—老(惱)火。有一回他在街上碰到「毛根兒」朋友丁士,丁士都差點認不倒他了。俗話說:「衣服是新的好,朋友是舊的好」。丁士一點也沒有嫌棄冬瓜,硬拉他到館子頭請他吃了兩碗面,還估倒掌瓢師傅多放了點紅油,把冬瓜吃得通體熱火。
生活雖苦,卻也使冬瓜積累了些「江湖」經驗。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後,政策有了鬆動。冬瓜審時度勢,做起了生意。開始是耗子結婚——小打小鬧。跑了幾趟廣州後,眼界開了,膽子也大了,幾個來回冬瓜就發了。莫看冬瓜的腦殼外觀不佳,腦子還將就,那麼多同行有毒的眼睛盯倒起,冬瓜都能搞出兩本帳。以次充好、偷稅漏稅的事多少幹了些,但帳面上卻無懈可擊。加上冬瓜嘴巴甜,又捨得出血(成都生意人的黑話,意即花錢辦招待),把八方的人都得巴巴適適。冬去春來,慢慢地,冬瓜的荷包了,杆硬了,肚兒挺了,臉也圓了起來,大有變為「西瓜」的架勢。
倒爺老照片
上面擺的都是那二年的事了。如今的冬瓜已是擁有5間百貨攤、兩家彩照擴印鋪的大老闆了。錢一多,冬瓜出氣都粗了,看到老婆也不咋順眼了。老婆是冬瓜打爛仗時結的。當時冬瓜亡命地追她,生怕這輩子打光棍。現在雖說他老婆頸項上掛的、耳朵上卡的、指拇上戴的都是金首飾,臉上擦的、身上抹的全是原裝法國高級化妝品,但冬瓜還是覺得她哪點不對頭。表面上是嫌她留職停薪後越來越像居民老孃兒,實際原因嗎,冬瓜自家明白。
冬瓜也充分利用資金的優勢「改頭換面」一整容。先是在塌鼻子上微了一針,打得比原先高了足足兩公分,隨後冒險在眼皮上劃了兩刀,變了個「大雙」,再跑到髮廊去燙了個「業餘華僑」式的卷卷頭,加上修飾得一絲不苟的絡腮鬍,冬瓜確實大變樣了。
一天,冬瓜在街上邂逅幾年不見的丁士。冬瓜熱情招呼後,丁士半天回不過神,默倒是巴基斯坦外賓認錯了人。這回冬瓜成了主人,親親熱熱地把丁士拉進飯店,找了個雅座,先喊了十幾個菜把桌子擺滿,又用啤酒把丁士的杯子堆滿泡泡,然後掏出翻蓋「紅塔山」要丁士「冒」起。丁士看看桌子的山珍海味,又看看假洋鬼子似的冬瓜,半天才擠出一句:「冬瓜,你硬是時來運轉了嘛!」
說時來呢,冬瓜信;說運轉了,冬瓜認為還不見得。落難的時候,吃了上頓愁下頓,冬瓜做夢都夢的是錢。現在腰纏萬貫了,反倒覺得心裡空撈撈的,不如那二年過得踏實。你說這個事情怪不怪?這天,冬瓜吃過夜飯,批過電視報一睃,又沒得啥子好節目。他錄相帶倒有幾十盒,可是一看片名都曉得煞尾。婆娘又是那一副清水臉。睡覺嗎又嫌太早,咋個混嘛?百無聊賴中還是只有騎上摩託出去找耍事。冬瓜騎著「本田」經過濱江路時,不由得想起在這兒發生的「八五」事件。照冬瓜的看法,逮壞人的幾個是英雄沒得說頭,那謀財害命的歹徒卻是個十足的瓜寶!現在政策那麼寬,沒得錢嗎去做生意嘛,揀垃圾還揀出萬元戶呢!就是量高稱磅秤、守自行車,只要地方選得好,每月幾十百把元收入還是有保證的,想著想著,他猛然看見街沿邊站了個「紅嘴玉」(濃妝豔抹的風流女郎),不自覺地便駛了過去。沒等冬瓜騎攏,紅嘴玉嗲聲嗲氣大大方方地招呼起來:「夥子,搭個車嘛!」吱地一聲冬瓜剎了車:「到哪兒?」「跳。」「好,上!把我的杆抱緊,莫下來唱。」「哎得,又不是頭一國搭摩託。"
蒙娜麗莎的美發廳。隨著改革開放個體戶如雨後春筍般拔地而起
一髮油門,車就到了錦江賓館門口。冬瓜腦莞頭忽然轉了個彎,摩託車也得手應心的倒了個拐,差點摔下紅嘴玉。「咋搞的嘛?騎得來不?有沒得執照哦?」紅嘴玉嬌嗔道。冬瓜一聽,臉紅筋漲:「啥子呢,沒得執照?老子丟雙手的時候成都還沒得幾個要摩託的!」為了安撫紅嘴玉,冬瓜又解釋道:「錦江莫得哈子取頭,聽說成都飯店新修的舞廳要巴適些,幹艙去那兒。」說完,也不管紅嘴玉答不答應,一轟油門向幹道開去,屁股後面留下了一縷縷淡淡的青煙。
其實,冬瓜不進錦江是想起了上回的事。那天,冬瓜的摩託一到賓館門口,就回挽幾個麗人。「老闆,請我嘛。」原來是些想免費跳舞的小妞兒。冬瓜挑了三位帶進舞廳。按「江湖」規矩,既是冬瓜買的舞票,這三位理所當然該是冬瓜的舞伴。但音樂一響,燈光一暗,這個看到熟人說要去招呼同句,那個說要去買點東西,一扭一扭都不見了。冬瓜和餘下的一位跳完一支曲子,剛一歇氣,那位就翹起一個指拇說要進「1號」。這一去也是鯉魚脫卻金鉤去,搖頭擺尾不再來了。後來冬瓜恍眼看到其中一個在場中跳,但又不敢噴痰(發火),因她抱到的是個大漢,怕兩個冬瓜都敵他不過。冬瓜自認晦氣,瓜兮兮坐了一會兒就溜了。有了上回的教訓,這次冬瓜決定把舞伴搭遠點,免得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迪斯科舞廳間是最受歡迎的
跨進成都飯店的舞廳,隨著「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個快樂的青年」樂曲扭的人儘管不少,冬瓜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屁股一踐一踐的狗崽說起來,狗崽還是冬瓜的同窗,不過同的是牢房的窗。狗崽放出來後開了個飯,近來又加了火鍋,生意紅火得很。聽人說狗崽的火鍋裡頭放得有嗎啡,香噴噴的,一吃就要上癮。龜兒子搞那麼兇,不怕「二進宮」嗦冬瓜想問狗崽究竟有沒有這回事,也好給他打個招呼。正在這時,音樂戛然而止。冬瓜趁機挽著紅嘴玉朝狗崽走去。狗崽看到冬瓜,正笑嘻嘻準備招呼,一眼看到冬瓜旁邊的紅嘴玉,就像耗子見了貓,轉身就想溜。冬瓜還沒弄明白,紅嘴玉開腔了:「噸!苟老闆,我們的帳清了咄。未必我還要打你的麻煩嘯!」狗崽只好摸出「萬寶路」煙,邊「下雨」(散煙)邊回神道:「我是想去上廁所。」冬瓜憑操社會的經驗,已看出幾分端倪,趁點菸的時候悄聲問狗息:「你們認得?」「豈止認得,她是我上個月逮的猜(蛛之轉音。這猜意即要妹)。我和她正火熱的時候,她那口子來了。最後是出了50張(即500元)才隱到爪爪。」狗崽狠狠地抽了一口煙,補充道:「弄不好是她兩口子挽的圈圈讓我鑽。」「那麼兇嗦!我要把細點。」
冬瓜又道:「蝕財免災嘛。那幾個錢算啥子,當挨了個『清一色』(麻將牌的一種成局格式),莫傴氣,來,跳起!」音樂震耳,燈光眩目。冬瓜、狗崽、紅嘴玉隨著腰腿的快速扭動,心理好似得到了某種平衡。
舞會結束,又大吃了頓,冬瓜才驅車回家。開門一看,老婆娃兒早就瞟熟。他與老婆早就是「新生活,各管各」了,不砌牆都像兩家人。記得前一陣有人給冬瓜老婆說冬瓜在外面逮貓。她卻毫不領情地說:「管我屁事!他只要把養婆娘娃兒的錢賺回來,就是吃耗子藥我都不管。」看到「席夢思」上酣睡的兒子,冬瓜不由得想起自己小時候食不果腹、衣不遮體的生活。比起自家,兒子現在簡直是上了天堂!吃的穿的耍的盡他開口,還花了1000元「贊助」費讀了重點小學。兒子一聲要學電子琴,2000多元的的「卡西歐」馬上買起,還一個月出30元專門請了個老師教。學了半天也沒學個名堂,側邊陪學的媽媽都彈會了個《冬天裡的一把火》。
冬瓜一時還沒有睡意,從桌上的「良友」煙中彈出一支,湊到電子打火機上點燃,猛吸了一口。透過徐徐呼出逐漸四散的煙霧,冬瓜仔細地打量起自己的家來。家庭建設確實是超豪華型的,一切都應有盡有。但是冬瓜卻感到缺點啥子,缺的東西又好像是錢不能彌補的。現在到處都在講「時間就是金錢」,老頭老都在喊利用有生之年如何如何。只有冬瓜覺到時間太多,不好打發。要是時間也可以賣,冬瓜保證心甘情願優惠八折出手。看嘛,眼前就有個問題,明天又咋個混嘛?只有打麻將還稍微有點意思。不過,滿貫400元像是不夠刺激,要就再打大點,輸贏都痛快。想到這裡,冬瓜才感到有了點倦意。
覺醒來已是早上9點過。按說冬瓜的錢,不再做生意也夠他揮霍輩子了。但不找點事幹,精神更空虛。別樣又不會,還是只有做生意。於是又投入了拼命為找錢而忙碌的「商戰」。一天下來,他頭昏腦脹。今晚冬瓜又想另找耍事了。於是揣了幾扎票子,欲在「方城之戰」(打麻將)中放鬆放鬆。不料「本田」才騎攏街口,迎面駛來一隊公安摩託,警燈直閃,警報直哪。冬瓜停住摩託,仔細一看,不禁吃了一驚:狗崽被鉤在車上!冬瓜正納問,忽聽旁邊有人大聲武氣地說:「政府就是英明。這些個體戶早就該理抹一下了,掙了大錢又不用到正地方!」「就是哪,這些不三不四的人鑽改革的空子,盡做缺德事,火鍋放嗎啡不說,還要偷稅漏稅逮貓聚賭,」聽了這些話,冬瓜有點冒火,心想這些人又得了「紅眼病」,巴不我們個體戶都弄來關。說老實話,剛起事的時候,我們是佔了國家不少便宜,但現目下國家的財稅制度越來越嚴密,就是想吃爛錢都不好下手了。再說像狗崽這種人,個體戶中畢竟是少數。話說回來,未必國營的就沒得?!個體戶又咋樣?個體戶搞活經濟,國家還大力提倡!
冬瓜駕著「本田」邊走邊想,覺得那些人的有些話也不無道理。回想自己能混到今天這樣,也是託政策的福,掙了大錢就不該做違背政策的事錢實在該用在正經地方,但他自覺又沒那個本事。最後決定不能讓兒子步老子的後塵了,定要讓他好好讀書,將來出人頭地幹點名堂。提起兒子,冬瓜又來了氣。上次老師出了篇作文,題目是《我的爸爸》,小冬瓜寫道:「我的爸爸是個做生意的人。他不喜歡讀書,語文和我差不多,還愛寫錯別字。但是,他吃得好,耍得好,錢又多。……我希望成為爸爸那樣的人。」當時冬瓜聽說就火冒八丈,狠狠踢了小冬瓜屁股兩腳。他想這大概就是文人所謂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想到這裡,冬瓜忽然起了個念頭:到丁士那兒去看他那樣的人在想些啥子,搞些啥子?
敲開丁士的門,屋裡連丁士已坐有5人。猛一看到冬瓜,除丁士外都以為是「老外」走迷了路。有的正欲招呼「好丟肚」,丁士趕緊作了介紹。
冬瓜起眼一掃,便知這幾位都是吃國家飯的人。於是止住了士欲遞給他的「甲秀」煙,摸出「紅塔山」大大方方地挨個下了一轉「雨」。內中有個眼鏡間冬瓜:「這煙多少錢一包?」「5元。」「那不是你一個月煙錢都要花……」「200來元嘛。」看到眾人驚詫的神色,冬瓜不由得暗自得意,往沙發上一靠,高高地蹺起了二郎腿。從小長到大,冬瓜缺的一個是錢,一個就是人們的羨慕和尊重。如今他二者得兼了。殊不知這幾位也僅僅是片刻的驚詫,更談不上羨慕,與冬瓜寒暄幾句後便把話題扯到了著作界的動態、圖書市場的信息等方面去了。一會兒「宏觀」「微觀」,會兒「反饋」「應變力」,大家討論得熱火朝天。唯冬瓜如墮五裡霧中,句腔也開不了,坐在那裡磨皮擦癢,瞌睡都來了。冬瓜正想「拜拜」,忽聽丁士說到他們想為待業的殘疾朋友開爿書店而正為資金犯難的事。說到錢,冬瓜精神為之一振:「缺錢嗦?好說!我別樣忙幫不上,錢嗎,要多少報個數。」丁士聽冬瓜發了話才恍然道:「我們咋個把財神都搞忘囉!那你貸款兩千元給我們,一年內還清。」冬瓜見丁士那樂不可支的神情,好生奇怪,在他的想像中,丁士是個視金錢如糞土的人。上回他感於老交情,主動要送丁士一臺電冰箱,丁士都沒得這麼高興,而且還遭婉謝了。現在為別人借錢他卻那麼攢勁,而且對錢又產生了這麼大的興趣。冬瓜不禁開口間道:「結果你們還是想錢嗷?」丁土笑著說:「哪個又不想錢呢?但君子愛財,取之要得當。」冬瓜趁機提出了藏在心頭很久的問題:「假如你們的錢大大超過了自己的需要,會不會找不到用場?會不會反而覺得心裡空撈撈的呢?」在旁的眼鏡開腔了:「你說的這種情況,我們還沒有體驗過。不過我想決不會的。錢呢,好比是酒,喝酒有個酒量,過了量就要醉人。每個人的酒量不同。你老兄怕是為了錢而掙錢,所以錢一多就要醉。我們幾個掙錢是想通過錢作媒介,換取更有價值的東西。掙錢是實現目的的一個手段。可以說我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番話說得冬瓜似懂非懂,好像也悟出了點道理。他把「紅塔山」又走了一轉,蔫梭梭地說:「還是你們有出息。像我這樣的人,怕是沒得啥子造化!」「哋,王老闆咋個這樣說呢?」眼鏡繼續道,「我看啊,你們這些人大有發展。現在國家缺的就是資金。有了資金就不愁沒造化。就拿城市建設來說,我最近出了幾趟差,看到人家西安、昆明等地,一遇人多的十字路口,不是天橋就是地道,方便得很。我們成都哦呵連天了一陣,才修了可憐兮兮的兩座天橋。有一座還是學生娃兒集的冰糕、點心錢修的。一句話,政府資金有限,顧不過來。要是你們這些腰纏萬貫的人聯合集資修點天橋地道什麼的,既給國家做了貢獻,又為自己留了美名。那麼顯眼的東西,來來往往上萬人,一打聽是某老闆、某經理集資搞的,我看你子孫臉上也少不了光彩!」眼鏡的這番宏論,在冬瓜心裡掀起了不小的波測。他好似肥肉吃多了啖了幾塊泡菜那麼解膩,腦袋一下清爽了許多。於是起身對眾人道:「我王東高也不是鑽錢眼眼的人,既然大家拿我不當外人,開書店的兩千元就算我贊助了。今後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儘管開腔!」言畢,與大家拱手道別。
出得門來,冬瓜並不騎上摩託,而是推著邊走邊想。是啊,先前他以為有錢就什麼都有了,及至錢多了又覺得心裡空虛得很。現在明白了,原來還有比錢更哪樣的東西在。冬瓜覺得今後也就有了個奔頭,心裡豁然開朗起來。他發燃摩託,開足馬力,奔馳在寬闊的幹道上…龍門陣擺完了。可能有人要間:「冬瓜後來又咋個了嘛?筆者只好回答:日曆還沒有翻過去,鄙人不是諸葛先生,會掐指一算,只有看冬瓜各人咋個發展。不過,要是讀者諸君今後在成都看到有個體戶集資修建的天橋、地道或是什麼的,我想的話,肯定裡畫有冬瓜的一份功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