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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軍營,那群士兵
文/楊西京 侯發山
15
張嵩山和楊伊洛
處理一般的事故,張嵩山的經驗是,計不過三。三招一用,水落石出。而單機這件事故的背後,似乎有種抓不住說不清的什麼,總在暗地起著作用,他捕捉不準,好像事情的關節總躲著他,心裡空落落的,頭腦也好像愚鈍了,想不出好的點子來。他歪在床上,閉目養了會兒神,心裡不知怎麼忽然冒出一股依賴感:要是指導員在家就好了。這老兄今年創造了什麼「心理觀察法」,對每個士兵有細緻的觀察,常常能看到小夥子心裡。他翻身躍起,要總機班接了該縣本軍某師政治部值班室。指導員家就住在師部圍牆外,他和該師新聞幹事很熟悉。
他胳膊肘撐在床頭柜上,右手拿著話筒,呆呆地等著,兩眼直愣愣盯著值班表「楊伊洛」三個字,心裡叨念著:指導員,指導員,老兄……
電話接通了。
張嵩山拿起話筒,不耐煩地問:「哪裡?噢,指導員,是你老兄,想念哪?上午打電話找你嘛。哈哈。想問問大嫂子生了沒有?生了?生個啥?千金?好哇,咱們互相恭喜吧,恭喜二十五年後一塊當老丈人。哈哈,當老丈人好哇,有酒喝嘛。什麼?連隊有事沒有?哈哈,對老張不放心是吧?安心照顧好嫂子,你回來再瞧吧。叫孫雅雅一下?好。喂,我說呀,向嫂子問個好,回來捎一些喜蛋。」
張嵩山放下電話,朝院內喊了幾聲,孫雅雅走進來,低聲問道:「連長,幹什麼?」張嵩山指指電話機。
孫雅雅鬆了口氣,拿起話筒:「誰呀?指導員。」這小子腳一跺,差一點沒蹦到床頭柜上聽電話,眉開眼笑,手舞足蹈,聲音升到「高八度」。
「你去過W市了?作品選上一幅?軍區報紙準備用一幅?真的?」突然,孫雅雅對著話筒,一個立正,聲音大得驚人,「指導員,您放心,這次參加軍裡競賽,拼上小命也要抓上個人名次!」
待孫雅雅出了連部門,隨後領著有線排本班四個新兵往操場去,張嵩山有點詫異,走到幹道邊上,見五個人圍著四根訓練杆子,脫得只剩下襯衣,一個卡表,四個人練起「高架固定」來。
張嵩山心中又湧起一種迷茫了。孫雅雅昨天到現在的變化:談心塞耳朵,英語罵排長,假電報被自己「點子」戳穿後,口服心不服,可是指導員一個電話,他就像變了個人。原因呢?張嵩山摸出一支煙,點著,沉悶地吐出一口。想起幹部第三次上「心理學」課的情形。
「原因在這裡,我打個比方:幹部、戰士的思想水平、文化水平,好比一種『武藝』,那麼,現在不少戰士的武藝已達到『一百單八路羅家槍』、『秦家殺手鐧』的水平。我們呢,說得刻薄點,不少人還是程咬金的『三板斧』,想想看,能適應帶兵形勢嗎?因此,黨支部要借兩用人才活動的東風,今年抓幹部一個問題:學習科學文化,調整知識結構。普遍提高幹部科學帶兵的水平。」這是指導員在上課前談的黨支部抓幹部學習的想法。
當時,張嵩山聽著不舒服,不冷不熱地對其他幹部說:「咱們吹吹,指導員這個想法中不中?」幹部們沸騰了,圍繞主題,分成「冷」、「熱」兩派。可能是冷熱易激吧,雙方無人先說。中間的曲高遠開口了,說抓幹部學習,很好。不過,幹部每周星期五上午跟著戰士學文化,就中了。二十八九,小三十的人了,學學數理化、語文知識就中了。心理學啊,教育學之類的,咱學不懂,學學用處也不大。
楊伊洛偏愛抓曲高遠的「話把兒」,出馬相迎:「老曲,如果你們排的情況你了解,聽你的;不了解,聽我的。怎麼樣?」
曲高遠心想:全排人員,裝備、訓練情況,記得滾瓜爛熟,有啥不了解呢?便連聲應戰。
幹部們笑著,拭目觀戰。
「有線排有幾個特長戰士?」
「八個。兩個象棋能手,三個足球……」
「這是運動特長型。知識特長型呢?」
「……?」
「老曲你上軍事課和開排務會時,全排同志的心理狀況有哪些區別?」
「……?」曲高遠張大了嘴,仿佛口腔裡的溫度驟然下降到零下二十度,舌僵話凍。
幹部們譁然,「冷」派們的眼睛盯著指導員。
楊伊洛板著指頭說:「老曲,我向你介紹一下:你排特長型十一名。一班張曉軍自學日語,與地方函授學院有聯繫;古馳、曹曉山上刊大;孫雅雅……二班牛飛鳴……這類戰士佔全排的42.3%。這個百分比說明,從知識上講,不少戰士在某一方面有專長;從個體上講,戰士們有知識的深度;從群體上講,戰士們有知識的廣度。如果咱們不擴大知識面,不具備『二度』,他們即便口服,心裡不服,這樣,就不能成為戰士貼心朋友似的帶兵人。當然,老曲你也有戰士比不上的專長。不過,幹部不能和戰士個體比,要與群體比。道理很簡單,你要帶他們。」
曲高遠不好意思地笑了。
楊伊洛繼續說道:「為什麼這樣說呢,老曲,你講軍事課時,全排有意注意的佔上風。戰士們的視覺、聽覺,全被你麻利的示範動作、熟練的技術俘虜了。你本人神態自如,話像流水,根本用不著去維護課堂秩序。你開排務會呢?全排無意注意佔上風。眉目傳話,閉目養神,悄悄看雜誌,室內是一種消極的減力情緒氣氛。這說明,連隊建設,需要政治的力量,還需要知識的力量。講軍事課時,你的知識、技術,使他們服氣,這個心理狀況奠定了服管的基礎。排務會時,你知識面窄,不能旁徵博引,左右逢源,沒有征服那一顆顆有意無意在向你索取精神食糧的心。這個心理狀況,含有不服管的因素。」
一番痛快淋漓、解剖刀似的話,使幹部們伸出了舌頭,連曲高遠也點起頭。
張嵩山眼窩裡爆發了閃電,閃電掃視著屋裡的每一個角落:有線排長、偵察排長、測地排長、雷達排長、無線排長,都在拔筆、翻本。他把右肘支在桌子上,右手搭在額頭,五指在眉宇用勁搓著、擰著,慢慢地,手掌掩住了雙眼。
七點半,上課時間到了。心理學教員張文英走進來。他站在黑板前,語氣平靜,談吐清晰,先客氣了幾句,然後在黑板上板書標題:情緒與情感。寫完,取出一疊作業,宣布前一課的成績:曲排長56,指導員94,連長53……
張嵩山瞪圓了眼,對張文英的第二種感情洶湧撲上心岸。好哇,就這樣扮我的難看,整我掉底,他恨不得爆一聲「八月雷」:張文英,聽口令:立正!目標:院子,跑步走……他心裡的「火炮」「轉移射」了:伊洛兄,判卷權,從來都是幹部的,你顛倒這個權利了。把秀才,不,你的影子寵到天上去了。胡鬧,扯淡……他要爆發了,而他的「四句順口溜」在心裡起著作用。於是,眼睛是溫和的色彩,臉上平平靜靜,從抽屜裡取出手電——上廁所。
張嵩山並沒有上廁所,他孤零零立在幹道上,一陣令人顫慄的孤寂感襲來。他想起遠處那位孤寂的老人來。春節前老婆來信,說家裡成了全村第一個萬元戶。爹在年終結算中,給四個嫂子每人分了三百塊零花錢,單給她分了四百塊,說她是家裡的「軍屬」。在「分紅」的家庭會上,爹捋著鬍子,扶著拐杖,坐在羅圈椅子上,當著三十六口人的面,從褲腰帶上解下一大串鑰匙,交給三哥。他說,這萬元戶,得了老三的力。我老了,老一套「本事碗」吃不開了,這家,從今往後,由老三當。不知道咋了,爹淚流滿面。還有,自己十六歲在家當上隊長那個會上,炸雷似的巴掌聲裡,老隊長流著淚半途就走了。因為啥?是自己一上臺就貸款買了輛「東方紅」,大著膽子出去「拉腳」,年底社員手裡兌現了票子,而老隊長在六十年代末,還讓社員在山路上推獨輪車。
當天晚上,楊伊洛又把電話打給張嵩山。
楊伊洛說:「老弟,我聽說牛飛鳴醉酒的事了,他中午獨自喝悶酒,是反常的舉動。他很節儉的。當然,也有可能是對生日的惆悵,可以肯定,不刺傷他的自尊心,是不會有如此情緒變化的。因此,首先要弄明白是誰,怎麼傷了牛飛鳴的自尊心,單機便有著落了。」
放下電話,張嵩山心裡邊翻江倒海:誰傷了牛飛鳴的自尊心?誰?誰?
憨裡憨氣、實誠得像塊榆木疙瘩的牛飛鳴,原來頭腦裡也有幾個馬蜂窩,心裡邊也有面大篩子啊!老張眼裡不是「有水兒」嗎?看人不是「好準頭」嗎?怎麼連自己親手樹的標兵……看來,老張額頭上的「第三隻眼睛」昏了,花了,看不清自己士兵心窩窩那塊地上長的是莊稼還是野草,弄不準那些腦瓜裡是要颳風還是要下雨……手裡像有一根冰冷冷的銀針,扎進他的「慚愧穴」,銀針不斷地捻動著,他的腦袋瓜裡,飄來一件件事:「三法」、「54分」……對他的懷疑、盤問、兩種感情……倏然間,他對楊伊洛的感情合二為一了,新的感情來得太猛了,他嘴角哆嗦著,張開了凝聚了全身氣力的五指,抓向腦袋。可惜,光光的腦殼上沒有五指施展本領的東西。於是,拳頭擂在光光的腦袋上。
前幾天上午,通訊員取回收發室當天的報紙和書信,按照往日的習慣,把信件一一擺放在連部辦公室的窗戶臺上。張嵩山翻檢信件,看有沒有老家來的,忽然發現了牛飛鳴的一封信!這封信只有收信人的地址和名字,沒有寄件人地址和姓名,落款位置寫的是:原址。張嵩山拿起信件看了看郵戳,竟然是當地郵局的!他心裡當即咯噔了一下!每次連隊外出野營住訓,曾有士兵在此期間給駐地女青年寫信談戀愛,對方回信時怕引起別人懷疑,落款寫的是「原址」或「內詳」。莫非牛飛鳴也攤上「好事」了?於是,他讓通訊員把這封信拿進連部,準備一茶缸開水,把信的封口處放在茶缸上。過了片刻,封口處的糨糊被熱蒸汽燻軟和了,張嵩山用剃鬚刀刀片輕輕一划,信封開了。張嵩山看了信的內容,果然如自己所想。對方,也就是墨春秀,約他三天後在城垛山山頭見面。張嵩山又把信原樣封好,用打火機將封口處烤乾,又把信件放回窗戶臺。三天後,牛飛鳴請假,說是去縣城火車站接老鄉。張嵩山私下讓曲高遠準了假。看到牛飛鳴出了營區大門,張嵩山和曲高遠悄悄尾隨著他。牛飛鳴往縣城方向走了一段路,然後從小路上了城垛山。他不知道,張嵩山和曲高遠跟在他後面。當牛飛鳴和墨春秀一見面,牛飛鳴剛把手裡的紙團交給墨春秀,兩人都未來得及說話,張嵩山和曲高遠仿佛神兵天降出現在他們面前。
張嵩山顧及墨春秀的面子,把牛飛鳴狠狠訓斥了一頓……後來,墨春秀去自己那裡告狀,才知道自己誤會了牛飛鳴。對,一定是自己傷了牛飛鳴的自尊心……(本文原發《奔流》2018年第9期和10期,曾獲第二屆奔流文學獎,作者自薦,刊發時有改動。未完待續……)
【作者簡介】
楊西京,曾用名楊西景。1951年生。從軍十九載,地方工作十六年,直至退休,一直熱愛寫作,先後在省市以上媒體發表新聞,公文,文學作品五百多篇(部)。
侯發山,河南省小小說學會秘書長,鄭州商學院客座教授,鞏義市文聯副主席、作協主席。著有小說集23部。有7部作品被搬上螢屏。部分作品被譯介到海外。小小說金麻雀獎獲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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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新華號 文藝在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