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伯父和姑姑都沒上過學。祖父和伯父能寫字算帳,都是靠自學。做生意不得不學。祖父卻不甘心,非常希望家裡能出個真正的文化人。
祖上曾傳下一個家譜。祖父反覆給子女念叨,希望他們能記住。其中兩句是:從善垂世遠,詩書濟慶堂。到祖父這輩,恰好輪到「詩」字,取名詠詩,可是他自己一生都和詠詩無緣。父親這輩是「書」字,所以伯父和父親分別取名書聲和書雲。從伯父那裡聽到寒門書聲沒有指望。詩書之家的全部希望都寄託於父親一人。
1927年秋,父親七歲時被送入縣立第一高級小學讀書。父親懂得家裡送他上學不易,拼命一般發奮努力。每天除了上課,有早自習和晚自習各一小時。下晚自習回家後,還要幫祖母幹兩三個小時的手工,做煙盒、點心盒那些東西,一直做到半夜,因此天天睡不夠覺。星期天學校沒課,父親要去郊區拾柴草。每年麥收和秋收時,跟祖母去鄉下拾莊稼。父親說,幹這些活幫爹媽減輕負擔,他不覺得多麼苦,每天興致勃勃去上學,一心想的全是祖父的囑託:學好本事,光宗耀祖。
民國時期的小學課堂
皇權體制下,社會是靠武力來維繫,一旦皇權衰弱勢必導致軍事割據。清王朝覆滅後,中國又一次陷入軍事割據。其中勢力最大的是北洋軍閥分出的三支:張作霖的奉系、吳佩孚的直系和孫傳芳的皖系。
馮玉祥、蔣介石和閻錫山
褚玉璞、張宗昌和張學良
1927年父親入學後,正值北伐軍和奉系軍閥在魯豫一帶大戰。北伐軍消滅孫傳芳和吳佩孚後,南方基本平定。張作霖的奉軍從東北出兵佔據了京津冀一帶。山東被奉系張宗昌佔據。駐紮河南的馮玉祥國民軍則站在北伐軍一邊。張馮之間劍拔弩張,終於導致1927年底的豫東大戰。雙方各出動二十多萬軍隊 ,激戰兩個多月。當時馮玉祥的53師駐軍虞城,張宗昌手下的潘鴻軍率部來圍攻。雙方打了七晝夜,槍聲不斷,炮火連天。第一高小部分校舍被炸毀,不得不停課修復,一年多後才重新開課。
所有這些都沒影響父親刻苦學習,加上天資聰穎,他竟成了第一高小的尖子生。小學畢業時,他獲得一張「全校冠」獎狀,外加縣教育局和學校發的獎品:魯迅和郭沫若著作各一冊,筆記本一個,蘸水鋼筆一支。多少年後,父親談到此事還難掩少見的春風笑顏。
小學畢業後,父親本可以考取商丘市的中學,但家裡供不起,只好考入縣裡辦的鄉村簡易師範。簡易師範不收學費,但要交講義費、制服費和住校膳食費。那時,祖父已被德聚昌漆莊解僱,正艱難經營著自己開的油漆店。父親在簡易師範讀了半年,祖父身心俱疲,再也無法支撐,只好讓父親退學。
那時父親剛15歲,還是個半大孩子,上不了學,就只能像祖父和伯父那樣去做學徒。父親去學手藝一定不會差,但詩書濟慶堂的希望就此破滅,祖父和父親都心有不甘。
轉機來自當時的新生活運動。1934年,國民政府發起一場公民教育運動,意在提高國民素質,改善生活品質,由此得名新生活運動。運動曠日持久,抗戰期間也未中止,一直持續到國民黨被趕出大陸。史學界對這場運動褒貶不一,整體上還是肯定其正面意義。運動的一項重要內容是掃盲。各地普遍辦起識字班,目標是學會規定的一千個漢字。於是需要大批基層教員。
新生活運動宣傳資料
父親考入了縣裡辦的師資訓練班,三個月後結業,被分去鄉村義務小學當教員,每月有5元4角薪水。這種義務小學就是上面說的識字班,只有一個教員帶著一個班,一年後結業。教室和桌凳都要教員自己想法解決。鄉下親戚幫忙找到教室。然後自己動手用土坯壘起幾十個桌凳。義務小學可以開課了。一切順利,竟有四、五十個學生報名上課,最小的七、八歲,最大的二十幾歲。
這是父親的第一份工作。他終於可以養活自己,還能幫爹媽掙錢,期待滿懷。當時的教材只有縣教育局統一發的千字識字課本。父親想,算數對學生也很重要啊,自家長輩就是自學了算數才得以做生意。於是,他自己編了一本簡易算數教材,希望一年內能教會學生基本的加減乘除。每周他還拿出一天帶學生參加勞動,或外出遊玩。按現在說法,這叫德智體全面發展,也符合當時新生活運動的精神。父親那時不過是15歲少年,竟有這片苦心。
民國時的國民識字課本
可是好景不長。只過了半年,父親突然被縣教育局解職,位子被鄉長兒子取代。鄉長兒子從未參加過師資培訓,按說沒資格做這個教員。父親不明白自己犯了什麼錯。後來聽一個本家侄子說,他做教員的5元4角月薪要在保長身上花掉一半。父親這才恍然大悟:幹這行要交買路錢。
總說禍不單行,說的就是父親一家。他丟掉教職不久,又趕上祖父病故。伯父從東北軍趕回虞城,料理完祖父的後事,盤清了油漆店,不想再回去當大兵了。但虞城找不到活幹,就去了山東曹縣一家雜貨店做夥計。家裡剩下祖母,伯母和父親三人,只能寄居伯母在鄉下的娘家暫棲身。
那是1937年初,父親17歲。伯父掙的錢養活不了一家人,父親得想法幹點什麼。很多鄉下人自家有地,掙得不多,總能混口吃的。自家沒地的莊稼把式還能當佃戶。這些父親都幹不了。從小讀書也沒學會什麼手藝。唯一能做的就是像祖輩那樣做生意。
他和本家親戚湊了十元錢開了個小雜貨店。起初還好,不到一年便撐不下去。當地人有個殺熟的壞習慣,在熟人家買東西總想賒帳,賒來賒去把賣家賒垮。父親的小雜貨店就是這樣被搞垮。他不甘心,和祖母兩人遷居到祖母一個外甥家,用剩下的五元錢又開了個雜貨店。沒成想地方換了,賒帳風氣依舊,很快雜貨店又關門了。這回是真的山窮水盡,只剩一條路:跟著表兄去鄉下大戶人家做長工。父親在城裡長大,不會做農活,只能硬著頭皮做下去。
1937年七七事變後,日本軍隊開始全面侵華。7月末,北京淪陷;11月初,太原淪陷;幾日後上海淪陷;到12月,南京和濟南相繼淪陷。日本兵打著太陽旗,端著帶血的刺刀,在中華大地橫衝直撞。中國面臨民族存亡的危局。
1938年春節過後,父親滿18歲。在西方,這時候大概要過成人節。父親也成人了。春節的鞭炮聲還在耳邊迴響,他卻一點感覺不到有什麼喜慶。城裡已成立了維持會,到處掛著太陽旗。那裡不能再去。待在鄉下日復一日勞作,看不到明天,更不知後天會怎樣。
1938年日偽軍佔領商丘市
鄉下時常有帶槍的中國人出沒。說是遊擊隊,其實就是被打散的雜牌軍,還有趁亂而起的土匪。父親對那些人沒有好感,但被他們手裡的槍所吸引。他越來越想扛槍去打日本。聽說黃河北來了一支八路軍,是正規抗日武裝,曾在山西和日本人打過仗。他立時有了個念頭:要找到這些人,參加八路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