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中央軍還是八路軍,在父親心裡曾經都是些名字。伯父在東北軍幹過,那不過是當兵吃糧。伯父從未想過當大兵能有什麼出息,弄不好還得衝鋒陷陣,把命送進去。從他那裡,父親也看不到這軍那軍究竟有什麼區別。
但剛剛成年的父親,心裡隱隱已有自己的政治理想。那是虞城第一高小給他留下的。那幾年是他的黃金歲月。雖然家裡窮,時常要餓肚子,他卻深愛那所學校。學校的讀書氣氛,課外活動,那裡的老師和同學,令他印象至深。幾十年後他還能記起許多老師和學生的名字,以及他們做的一樁樁事,如數家珍。
民國小學教師
從鴉片戰爭到抗日戰爭,這一百年間中國從未平靜過,不是外戰就是內戰。整個國家像一隻漂浮於大洋的巨舟,總面臨濁浪排空,雖未傾覆,卻顛簸不已。巨舟上的國民無法平靜生活。清王朝的覆滅,然後是一茬茬大王旗的起落。一伙人突然雄起,轉眼間又敗亡。戰火從南燒到北,城頭不斷易幟。這種局面造就了中國歷史上獨特的紛亂政治格局。
河南地處中原,長期來是各派力量爭奪的要地。像1922年直系與奉系的戰爭,1927年馮玉祥與奉系的戰爭,1929年到1930年的蔣馮閻大戰,戰火都曾燒到河南。紛亂政治格局不可避免映射到虞城這座小小的古城,就連父親所在的虞城第一高小也牽涉其中,讓少年時的父親早早捲入成年人的塵世紛爭。
父親說,他不知道學校有什麼黨派,什麼團體,卻能感到校長們和老師們分成兩派。馮玉祥早年曾在河南任督軍,做過一些利民之事。北伐戰爭前後其國民軍還曾在河南駐紮。因此馮在河南影響頗深。第一高小的兩派分歧大約是擁護中央政府還是支持馮玉祥。學生們也跟著老師站隊。當時虞城的大戶被稱為八大家。八大家的子女大部分站在中央政府一邊。窮人家的孩子則站在另一邊。
民國小學生
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學校組織了一次反日遊行宣傳。三年級到六年級近百學生參加,大都是窮人家的孩子。父親被安排當分隊長。遊行隊伍出東關,進北關,在集市人多處開演講會,宣講團結抗日,支持馮玉祥將軍,一時間很是轟轟烈烈。遊行結束後,不知怎麼隊伍被引入耶穌教堂,由教堂分發水果和糖果。原來準備第二天再次遊行,也不聲不響被取消了。父親懷疑有人從中作梗。
1934年冬季,父親上六年級,不久就要畢業。他記得在一個寒冷的日子,老師帶著近二百名學生去教育局請願,擁護孫中山提出的聯俄聯共扶助工農三大政策。當時國民黨軍正在南方圍剿紅軍,這種請願顯然與政府相悖。師生在教育局門前靜坐示威,要求教育局長出面。直到下午三點多,局長才出面講了一通。父親不記得講了什麼,只記得自己很不喜歡局長大人的動作和表情。事後教語文的趙老師讓大家寫篇作文,寫寫參加請願活動的感想。父親就把自己對局長大人的印象描述了一番。作文被老師看中登在校報上。沒想到事情鬧大,上面要追查這篇諷刺文章的來源。為了保護父親,趙老師讓他把此文從作文簿上拆下,然後訂在自己兒子的作文簿上。後來此事不了了之,但老師的一言一行深深刻入父親心中,讓他這個14歲少年體驗到人生的是非與善惡。
祖父家裡每日只吃兩餐:早八點的早餐和下午五點的晚餐。有次為了備考,父親中午在學校複習,被袁老師發現,問他為什麼不回家吃飯。父親說家裡通常都不吃午飯。袁老師當即掏出一塊銀元交給父親,囑咐他一定要吃午飯,別把身體熬壞了。那時一塊銀元能買一袋麵粉,足夠成年人一個月口糧。
祖父感動得不知說什麼好。這麼多年的風霜,他已習慣了冷落與漠視。這種非親非故的意外相助,讓他體會到生意場之外的另一種天際與人生。想起「從善垂世遠,詩書濟慶堂」的家訓,他也多少悟得其中的別一層含義。他是知恩圖報之人,只是小戶人家無力以報。有次聽說袁老師生病在家,祖父買了點心和雞蛋去看他。兩人趁機交談一番。袁老師非常喜愛父親的刻苦與天賦,勸祖父一定要送父親去商丘上中學,不要誤了孩子的前程。他願意承擔一半學費。
只可惜,另一半學費祖父也承擔不起,沒能送父親去商丘讀中學,就連縣裡的簡易師範也只讀了半年。記得我剛上初中時,父親翻看著我的英語和代數課本,一臉羨慕,還用生硬的發音背了一遍英語字母表。我那時小,體會不到父親的心情。後來,我幾乎遇到和父親同樣的命運,初中只讀了一年便因文革而中斷,以後再無機會上中學。幸運的是,哥哥和我趕上恢復高考考上大學。看到我們的錄取通知書,父親高興得像個孩子。現在想想,但凡祖父生意有起色,必定會供父親上中學,讀大學。父親將會走完全不同的人生之路。
父親只上了六年小學和半年縣辦師範,這幾年教育卻對他影響至深。尤其是虞城第一高小那些老師,讓他看到在家人和鄉鄰之外還有另外一些人。那是些和父母兄長一樣的普通人,想的卻是抗日救亡和社會正義。他們並不富裕,卻能時時關照窮苦學生。
讀這幾年書還讓父親知道了,在虞城和商丘之外還有個廣闊的大中國和更廣闊的大世界,有各種各樣的國家和民族,有的富裕,有的貧窮,有的安分守己,有的侵略成性,日本就是其中之一。那是個窮兵黷武的國家,一直在中國大地橫行。甲午之戰,日俄旅順之戰,吞併東北,強佔華北華東,中國正面臨亡國之危。
戰火已經燒到面前。1938年,日軍佔領江蘇徐州和安徽碭山後,向西進入河南,兵鋒直指商丘各縣。6月開始圍攻虞城。虞城只有國軍一個團駐守。團長郭正俊率部英勇抗擊。他親自站在城頭搖旗指揮,右臂負傷後繼續用左臂搖旗。日軍飛機輪番轟炸。北關一個連戰至一人,東西南關也傷亡慘重。郭團堅守十三小時後彈藥耗盡,於夜半向南突圍而去。
父親當時並不知戰鬥詳情,只知槍炮聲過後日軍佔領了縣城,到處掛上太陽旗,家人和鄉親從此要在日軍刺刀下過日子了。
1938年日軍進攻商丘
那年父親已滿18歲。他覺得自己也是一條漢子,怎能甘做亡國奴!正憤慨之時,聽說黃河北來了一支八路軍,正在微山湖一帶和日軍作戰。他到處打聽,終於在秋收時節遇到八路軍招兵的小分隊。父親說想參軍打日本,小分隊當即接收,還給了他兩元錢,說是留給家裡祖母的生活補助。祖母也不想看著兒子在家受罪,贊成他出去當兵打鬼子。
當年12月,父親趕到北邊單縣八路軍駐地。穿上軍裝,戴上臂章帽徽。他的一生從此翻開了新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