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是劇作家曹禺誕辰的110周年。提到曹禺,可能很多人第一個想到的會是《雷雨》,但是當曹禺本人回顧他的這部成名劇時,卻對其「太過像戲的結構」不是很滿意,這位年輕的劇作家決定「試探一條新路」,於是《日出》就此誕生。
《日出》的創作完全捨棄了《雷雨》中所用的結構,不再單純地集中於幾個人身上,而是剖取了廣闊社會生活中的一個橫截面,展現了形形色色的眾生相,展現了對當時黑暗社會中人們水深火熱生活的控訴。
在《日出》的社會構架中,人們被劃分為兩個群體——「有餘者」和「不足者」。所謂「有餘者」是有金錢有地位的上層階級,而「不足者」則是卑微的底層人民,二者之間以金錢為標杆劃分出了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
但是關於「不足者」悲劇的解析,自從其發表後便已有太多,所以今日我想從其的對立階級「有餘者」入手,談談在當時的社會狀況下為何悲劇是屬於全中國人的,以及曹禺本人在《日出》中到底想表達些什麼。
在劇本的結尾,陳白露服下安眠藥,永久的「睡」去了,作為貫穿全文的中心人物,陳白露的死亡無疑是為整部劇籠罩上了一層悲劇的面紗。對此,曹禺在《〈日出〉跋》中留下一句啟示:
「倒是白露看得穿,她知道太陽會升起來,黑暗也會留在後面,然而她清楚:『太陽不是我們的』,長嘆一聲便『睡』了。」可見,陳白露的死亡不是偶然,而是一種註定,一種看穿後的解脫。
1)作為依附者的陳白露,早已看穿了自己悲慘的命運
陳白露是都市中有名的交際花,她抽菸、打牌、喝酒、嘲弄著男人,看似風流瀟灑,實則與「寄生蟲」 無異,她依附著給她出錢的男人,利用美色進入了「有餘者」的行列,但其實從陳白露選擇進入這個圈子時,作為依附者,她的悲劇就已經註定了。
造成陳白露悲劇結局的因素的主要有兩個方面:
首先,陳白露作為一個經歷過「新思潮」的高材生,她有著自己獨立的思考,她嚮往著自由平等的「新社會」,這種嚮往造成了她內心痛苦的根源,一方面她無法擺脫舊社會帶來的壓迫和金錢所給予的外在光鮮,另一方面,她又經受著內心思想底線的煎熬。這就兩方面綜合在一起,形成了造成陳白露悲劇的內部因素。
其次,在當時的社會狀況下,所有依附他人而生存的人,終將會被拋棄。這裡不得不讚嘆曹禺對社會架構的把控力,他在《日出》社會中描繪了形形色色的人,但在分析陳白露時,你會不由自主地去關注另外兩個人——翠喜和小東西。
小東西出身貧苦,被人送去給金八「享用」,面對這種情況,她選擇了反抗,逃跑,求助,只要是有一線生機的方法她都嘗試過。也正是這種反抗,讓陳白露最終選擇了救她,或許陳白露心底也有這樣一個聲音:「如果我反抗了,我是否能逃脫出賣美色,依附他人的命運呢」。小東西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算作陳白露願望的化身,她打了上層者金八,逃出了被綁架的命運,這何嘗是不陳白露想做的事情呢?
但是黑夜並沒有過去,小東西最終還是被賣到了妓院,被迫無奈撞牆而死。
「方達生望著眼前的一切,他的臉因震驚和痛苦而扭歪了。在他身後是陳白露,她的眼睛顯得那麼大,充滿著一種難以置信的迷惘、恍惚和震驚。從卷著的蓆子裡露出一根小辮,上面還扎著那條紅緞帶……陳白露突然用一隻手捂住眼睛。」
陳白露突然徹悟:「我救不了她,正如我救不了自己一樣。」也正是在這時,陳白露遇到了壓死她的最後一根稻草——翠喜。
「一個年輕的美貌的女人和古個受盡欺凌、蹂躪,而憔悴衰老的女人,就這樣默默地,彼此對視著。」
翠喜和陳白露的經歷是驚人的相似,年輕時萬人追捧,年老色衰卻只能流落於妓院,叫人隨意玩弄。就像《琵琶行》中的琵琶女一般,當「暮去朝來顏色故」時,只能落得個「門前冷落鞍馬稀」的下場,陳白露和翠喜的生命軌跡是如此的重合,甚至可以說,翠喜是老年的陳白露,陳白露是年輕時的翠喜,這種時間重合的藝術手法,諷刺意味不是一般的足。
至此,陳白露終是明了——「太陽不屬於我」。在未被打破的黑暗長夜,她拯救不了自己,而當容顏褪去,作為依附者的她,終會被拋棄,就和翠喜一樣,於是她選擇了「睡」去。
2)陳白露的死亡,具有超脫的美學價值
在悲劇中,主人公的命運常常以「死亡」告結,對於這樣的情節設置,存在主義美學家曾這樣闡釋:悲劇人物真正的超脫,不是說他脫離了造成他悲劇的那個環境,而是脫離了肉體,靈魂上真正的歸屬自由。簡單的來講——死亡即超脫。
所以陳白露的死也可以看做是一種靈魂上的超脫。在曹禺的眼中,陳白露是《日出》中唯一看破世俗的人,雖然內心嚮往光明,卻也明白社會黑暗,她無能為力,她選擇在最美的年華自我毀滅,恰是為了留住美本身,留住那個堅定的嚮往光明的靈魂。
《日出》劇照
深入分析「死亡」這個結局,我們會發現這個創作方法其實是帶有浪漫主義色彩的美學表達手法。讓我們回顧浪漫主義的誕生,可以發現它的本質是一種「願望」,一種「強烈的渴望」,而陳白露的死,恰是作者曹禺對於改變黑暗社會的一種強烈的渴望,他渴望著夜幕落下,太陽升起,於是活在黑暗中的陳白露「睡」了,只餘下第二天升起的太陽,照在工人們的身上。
這之前,還有一段原劇中沒有的獨白:
「睡了一夜,並不安穩,時醒時夢,仿佛我又回到十二三歲的時候,在樹林裡一個人遊來走去。當然有樹木、有花、有陽光從樹梢裡透下來,甚至聽見各種好聽的鳥鳴,還聞見一片青草的香……」
這是曹禺1982年12月11日寫給巴金的信中的一段文字。童道明先生說:「這是我看到的最悽美的陳白露,真是美得讓人心痛。」
在前文中我曾提到,《日出》的悲劇是屬於全部中國人的,在這之中,「不足者」的悲哀是最直觀、最無奈的,於是曹禺筆觸溫柔,近乎憐憫地訴說著他們的哀傷,但是對於「有餘者」的悲哀,曹禺卻筆鋒一轉,諷刺刻薄之意顯無疑。
1)壓迫是「有餘者」的本性,卻也是他們悲劇的本源
「損不足以奉有餘」是社會上眾所周知的「潛規則」,「不足者」的苦難基本上都來源於「有餘者」的壓迫——金錢,肉體,乃至生命。「有餘者」用著依靠壓迫得來的錢財,肆意人間,醉生夢死,殊不知,這也是他們悲劇的根本原因。
在劇目的開頭,陳白露用「幫助貧困兒童」的藉口,向眾多「有餘者」們獲取錢財,但這些錢轉手就要抽取八成來「孝敬」金八。那麼這些「有餘者」是不知道自己的錢會去哪裡嗎?不是的,他們不僅知道,甚至可以說,他們是主動給錢去孝敬,去討好這個比他們還要高一個層次的男人。
《日出》劇照
由此可見,「有餘者」之間也是有區別的,就跟古代皇宮一般,一級壓著一級,等級森嚴,這層層的等級中,又何嘗不是一種壓迫與被壓迫的關係呢?下層的「有餘者」除了討好上層別無辦法,這跟他們壓榨「不足者」本質上來講都是一樣的。
有人就會問了,就算一級壓榨一級,那這等級沒有上限嗎?就算是古代還有個皇帝呢。這就需要結合當時中國的社會背景了,中國當時是一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壓在中國之上的是帝國主義,所以說,當時的社會鏈是帝國壓榨「有餘者」,「有餘者」壓榨「不足者」的關係,只要中國的性質不改變,被壓榨就是中國人一直是宿命。
2)對社會沒有貢獻的人,終將被社會淘汰
曹禺的戲劇中一直在批判一個思想——「順民思想」。簡單來講,就是盲目順從。在《雷雨》中,魯貴,周萍順從封建專制就是一種典型的順民思想。《日出》也有順民思想的影子,只不過「順」的是紙醉金迷的生活。
顧八奶奶就是典型的順民,她從來沒有窮人的困擾,整日就是跳舞,搓麻將,日復一日,不去想明天會發生什麼,只沉醉於眼前的快樂,對社會沒有貢獻,她是屬於「黑夜」的人,在黑暗的社會中過得自在暢意。
然而,「太陽終會升起」,「順民」作為依附「黑夜」而生的群體,必然會隨著新思想和新社會到來而逐步落寞,只有順應時代發展,追求思想進步的進步者才能更加適應一個平等,自由的社會環境。
在《日出·跋》中,曹禺坦露他創作《日出》的衝動來自一種情感的驅使:
「我覺得宇宙似乎縮成昏黑的一團,壓得我喘不出一口氣……於是我讀《老子》,讀《佛經》,讀《聖經》……我要寫一點東西,宣洩這一腔憤懣,我要喊「你們的末日到了」!對這幫荒淫無恥,丟棄了太陽的人們。」
曹禺迫切地想要創作出對「一縷陽光」的渴望,但其實他也知道,他創作的只是日出「前夜」的場景,因為社會黑夜還沒有被打破,最後一幕陽光照到工人眼睛裡也不過是曹禺美好的願景罷了,太陽並沒有真正的升起。
但《日出》就真的只描寫了一堆悲劇嗎?
答案是否定的。日出雖然是一齣悲劇,卻也是一出浪漫的悲劇,曹禺在怒吼社會黑暗時,總是帶著溫情的柔軟,就像即使日子再苦,翠喜身上依舊有著善良的品質。
整部劇也是如此,雖然陳白露「睡」了,卻也留下來嚮往光明的靈魂,我想《日出》並不是非要真正光明的到來,而是想要傳遞希望,太陽終將會升起來的希望。
如同1936年年僅26歲的青年曹禺在《日出·跋》中所描繪的一樣:
「腐肉挖去,新的細胞生起來。我們要有新的血,新的生命。金光射著田野裡每一棵臨風抖動的小草,死了的人們為何不再生起來!我們要的是陽光,是春日,是充滿了歡笑的好生活」。
這世上,有了希望,便也有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