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來源於真實故事計劃 ,作者林奇
01
吃完早飯,外婆在屋裡找了張小板凳,擺在院中間坐下。她垂著腦袋摳著手,旁邊擺著一隻行李箱和一隻提包,裡面是她所有的行李。
外婆生了兩個兒子和三個女兒,他們此時圍在外婆身旁,向外婆保證會經常去看她、催促她儘快上路。外婆沉默著,任他們說。
子女們的耐心即將耗盡時,外婆扶著她的拉杆行李箱慢慢從凳子上起身。小舅舅上去扶她,她一手甩開,小舅舅頓時不知所措,回過頭用眼神向兄姐求助。大家則用眼神示意小舅:「隨她去。」見外婆走向門口,大家都鬆了一口氣,跟了上去。
大家走過院外一片小菜地,那是幾年前外婆獨自開的荒,她種上蔬菜,早晚各澆水一次。現在菜葉子都已枯黃,自從得知孩子們要送自己去養老院,外婆就再沒心思打理過,因無人照料,這塊地重新荒蕪了。
我們每家開一輛車,把外婆送到了養老院,一路上送行者興高採烈,看上去像送新娘的婚車隊。
我們一家人走進養老院的大院子時,許多老人在院子裡曬太陽,有幾個老人轉過頭,不解地看我們。
養老院在一個居民區裡,大門前一處貼瓷磚的景觀牆上刻著:「老人之家」。
老人之家的前身是幼兒園。院子裡,過去孩子們玩的滑梯、鞦韆和蹺蹺板全都撬掉了,安上了花花綠綠的漫步機、扭腰機,還有坐蹬器。老人們房間裡,牆面還留著幼兒園的貼畫,沒有重新整修。負責人美名其曰:「想讓老人感覺自己像孩子。」但我覺得,他們只是為了省一大筆裝潢費。
「人少怕孤單,人多怕吵鬧。」外婆選擇住進三人間,用自己的退休金,繳了一年6萬元的費用。
負責人領我們到房間,護工已經在鋪床。房間裡沒有客廳,擺著三張床,各配一個床頭櫃和一個床頭呼叫鈴,對面的牆上,裝了一臺電視機。
大人們說得沒錯,這裡是一個專門照顧人的機構——而不是家。每個房間的入戶門頂端,都裝了喇叭。每天下午放兩小時音樂,幫老人舒緩心情。進食的時間也是固定的,早上六點半開早點,十點半放午飯,晚上五點半開始提供晚飯。
最後,負責人得意地介紹,這裡到處都是監控:「安全係數非常高,老人們出門都不關門。」
「多好啊!是不是?」大家問外婆:「你住這裡安全,我們也安心。做子女的就得為老人考慮。你好了,我們才好。」
負責人聽了,連誇我們一家人:「這麼多人來送老人,孝心啊!」
幫外婆擺放好衣服和生活用品,大家跟外婆寒暄幾句,準備離開。外婆坐在養老院收拾如新的床上,像小孩子一樣,拜託大家:一定要經常來養老院看看。
02
2019年秋天一個下午,我走過養老院長長的走廊到了外婆住的三人間門外,打開門,走了進去。房間裡沒有人,我就坐著等。
在養老院,除了疑心特別重的,大部分老人都養成了外出不關門的習慣。外婆入住那天,養老院負責人就跟我們自誇過,這裡到處都是監控,再者,老人們值錢的東西也很少帶到養老院。
不多會兒,門外起了熟悉的腳步聲,想來是外婆小跑著過來。門打開了,還沒看見人,就聽到外婆的聲音:「我剛在其他人房裡說話呢,看到你走過,趕緊我就跟過來了。」
進了屋,外婆開始翻箱倒櫃。我知道她想翻些零食給我,叫她別忙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不吃零食的。」沒有攔住,她掏出一堆吃的堆到床上,叫我隨便吃。蛋糕、蜜棗、水果罐頭,裡頭還有一包冰糖,都是外婆那個年代的人喜歡的食物。
怕壞了她的心情,我捏了一塊冰糖放進嘴裡。外婆開始跟我絮叨:平時她想起來就買一些食品放著,為了我們來看她時,招待我們吃。她噘噘嘴,說這些東西基本沒有用上的機會。
送外婆進養老院,是她的孩子們決定的。2016年底一次家宴,小舅舅說起,孩子大了,打算換套學區房。話題一轉,小舅舅說,不想把外婆一起帶到新房住。給的理由很多:樓上樓下互不相識,老人沒有說話的人;上下爬樓梯,怕老人摔著;住原來的房子也不行,不把老房賣了,湊不夠房款。
飯桌上說笑吹牛的氛圍瞬時冷了下來,大家都都埋頭夾菜吃菜,沒有人提議讓外婆跟著自己住,更沒有人指責小舅倆口子不對。
一陣靜默後,小姨夫開腔說:「我有個朋友,她媽去世了,她們姐妹幾個擔心老頭一個人在家出事,就把老頭送進養老院了。」
這句話讓其他人紛紛停止夾菜,一人一嘴說起了住養老院的好處。最後,他們一致贊同送外婆去養老院。
一開始,外婆很牴觸,覺得只有被子女遺棄的老人才住養老院,只有不孝子女才會把老人扔進養老院。她一度開出條件:「誰收留我,我的退休金就給誰。」可是沒有人接茬,外婆的孩子們都說:那不是錢的事兒。
經過連月車輪戰,外婆可能也知道自己無法留在家中,妥協了。
其實,母親曾對我抱怨:「你小舅兩口子不是東西。媽最偏心他們家了,給他們帶孩子、做家務,連退休金都補貼給他們家用。現在,他們孩子大了,就一腳踢開老人,忘恩負義。」
我的外公去世於1990年,那年外婆46歲,大舅舅家的孩子剛剛出生,小舅舅還在上中學,都是缺人照顧的時候。為了照顧晚輩,外婆辦理了提前退休,在家帶大孫女、照顧小兒子起居。一直到1998年,小舅舅成家有了孩子,外婆給他們家帶起了孩子。
媽媽覺得送走外婆不妥,但飯桌上也沒有為了外婆當個異見者:「我們仨姐妹,成年後沒拿過家裡一分錢。」媽媽數落著,家裡財產是「那兩兄弟」的,外婆對兩個兒子貼錢又貼勞動力,從小到大,三姐妹沒落得一點好處。」
多孩家庭,父母很難一碗水端平。女兒們覺得兩兄弟分到了父母更多的愛,大舅認為外婆對小舅家更好,小舅卻厭煩了多年來外婆的嘮叨碎嘴。到頭來外婆在哪裡都沒落個好印象,在她住進養老院後,我這個從小沒被她看護過的外孫,成了她最親近的孫輩。
03
養老院保障老人吃飽穿暖,卻沒有足夠的人力物力提供多餘的娛樂。在那裡,人有的是時間,卻無事可做。
閒聊是這裡最常見的娛樂活動,養老院裡同齡人多,湊一湊就聊起來了。在老人們身上,很容易找到時間流動的痕跡,但在更深的精神層面,時間則停止了,再不向前延伸。外婆說,老人們都出不去,沒有新見聞,到最後每個人翻來覆去說的都是自己那點陳芝麻爛穀子的事,翻來覆去說著、聽著,不消幾次,就都沒了興致。
像我這樣常來探望的年輕人,成了老人選中的新傾聽者,有幾次我探望外婆離開時,和陌生老人對上了目光,都被他們叫住,大聊生活瑣事。
住在外婆鄰床的劉奶奶告訴我,住進養老院前夜,她徹夜失眠,興奮得睡不著:「我受夠他們了,一天都不想跟他們住一起。」說起家人,老人憤憤地。
劉奶奶下半身癱瘓,是「全護理型」老人。在養老院,生活無法完全自理的老人,每日需要等待護工按照計劃好的時間,一個個為他們洗澡、排洩。
他們中身體狀況好些的,可以坐著輪椅,由護工推著,把生活拓展房間之外。身體狀況更差些的老人,每日都拘在房間裡。
行動力被一場意外剝奪後,劉奶奶的生活十分被動。
住進這裡前,劉奶奶因兒子們不允許她住進養老院發了脾氣,引來警察,最後,還是由兒子抱著到客廳沙發上,接受警察調解,孩子們才同意送她入住養老院。
以前,劉奶奶和丈夫退休後,一直住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單位安排的職工宿舍樓裡。經年後,樓房又破又舊,住著年邁的職工老人和一些從外地到城市裡打工的租客。年輕人陸續都搬走了,劉奶奶的三個兒子也陸續搬離了父親母親的家。
一開始,逢年過節,孩子們會到父母親位於職工宿舍樓的家中相聚。時間流逝,兒子們有的要到孩子的城市過節,有的人旅遊過節,漸漸也就散了。
劉奶奶不打算多說家中發生過什麼,只說,她樂得孩子們不去看望:「他們就算過來,也不是真的關心我們。我倆有退休金嘛,他們都盯著這錢呢,生怕錢被兄弟佔了。」
2012年晚秋,劉奶奶的丈夫因心梗去世,幾天後,三個兒子找上門來,勸說劉奶奶把房子賣了,住到他們家去。劉奶奶不為所動,把孩子們請走了。
2016年一個夏天的傍晚,劉奶奶在家泡腳,電話響了,她急著去接電話,不慎滑倒,送到醫院後,醫生診斷她失去了自由行走的能力。
出事後,兒子們埋怨母親,要是聽話早賣了房,就不會出這事,在劉奶奶病床前也三句不離賣房。這一次,劉奶奶沒有辦法再把他們趕走。她考慮過請護工,但自己的退休金付不起。無奈之下,只能聽從孩子們的安排。
她每家輪流住一個月,住誰家,那月退休金就給誰。她做不了自己的主,原本她想一年換一家,但兒子們拒絕了:一年時間太長,你要是在我家住滿一年,去他家沒住多久就死了,那我家不是吃虧嗎?
住到一起後,劉奶奶被迫停止了一些習慣。原本,她喜歡開著電視但不看,就是想讓屋裡有聲音,搬到孩子家後,孩子們嫌她浪費電。孩子們給她送飯、翻身、擦洗身子、如廁,做這些事時,拉著臉抱怨。除非必要,孩子們不會在她屋子裡停留,護理結束就收拾東西離開,沒有多餘的陪伴。
更讓劉奶奶傷心的是,有時候家裡來小孩了,大人會跟小孩說,不要進劉奶奶的房間:「裡面臭臭。」劉奶奶聽見了不是滋味,一門之隔就是兩個世界。
住到老三家時,劉奶奶提出,想住到養老院去。她覺得這是最妥帖的時機——還有幾天,一個輪迴結束,不存在哪家吃虧。住院的錢用她退休金。沒想到老三卻質問她:「你為什麼在住我家時提出去養老院?別人不就會以為我家對你不好,你讓我怎麼做人?
」劉奶奶也生氣了:「你對我好不好,心裡沒數嗎?」
爭吵無果,老三打電話把哥哥們請到家中一起商討。兒子們的態度很統一,不同意。
劉奶奶躺在床上,一人說不過三個人,憋屈和憤怒下,她抓起床上和床頭柜上的東西砸向他們,一邊砸一邊大哭,惹來了物業,勸說無用後報了警。
2017年1月,劉奶奶住進了養老院。老三送她,其他兩個孩子沒有出現。選擇房型時,又鬧了矛盾。老三讓劉奶奶選五人間,劉奶奶不同意,覺得太擁擠,老三說:「你得省著點錢,留著以後為自己辦後事。」
最終,老三幫劉奶奶把行李放到房間裡就走了,之後劉奶奶的家人再沒來看過她。
劉奶奶想不通,小時候,孩子們那麼依賴她,長大後卻主動疏遠她,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
護工在一旁給她疊衣服,說:「子女長大後,有自己要愛的人,他們要愛自己的伴侶、孩子,沒有多餘的愛再分給父母了。」
04
這所養老院為方便管理,跟學生宿舍一樣按性別分宿。在那裡,我只見過一個男女混住的房間,裡面住著年逾古稀的王民夫婦。時間擾亂了他們一些正常的代謝功能。夫婦兩人在床頭柜上安了一臺迷你冰箱,他們都患有糖尿病,糖脂代謝紊亂,偶爾需要注射冷藏在那臺冰箱裡的胰島素。
老人育有一兒一女。兒子是一名油漆工人,自食其力成家立業,在2000年左右生下了王家的第三代,雖然無法供給兩位老人奢靡的生活,但兩位老人的晚年清貧愉悅。
女兒遠嫁外省,但二老和女兒的感情沒有因地理距離而生疏。每年過生日,女兒都張羅著為老人置辦首飾。新聞曾報導老人因戴金銀首飾出門被騙子盯上,王民的妻子看了,不敢把首飾穿戴出門,就把它們收進一個小木盒裡。那個木盒,老人把它藏在衣櫃的深處,偶爾拿出來看一看,摩挲一番。
2015年,王民的兒子離世,肺癌只用了兩個月就擊碎了這個中年男人,也帶走了他父親母親安逸的老年生活。
2016年年初,王民的兒媳改嫁,孫子跟著他的媽媽一起去了新家庭。這樣一來,兒子一家徹底不在了,家裡只剩王民夫婦,空空蕩蕩的。
這種空蕩的狀態持續了不到兩個月。孫子被他的媽媽送回了王民夫婦身邊。原來,兒媳的新任丈夫也有一個男孩,組建新家庭後,兩個男孩經常吵架鬧不和,婆家為此不滿。為了家庭和諧,兒媳選擇把自己的兒子送回爺爺奶奶家照顧。
本來,老兩口開心地迎接孫子歸來,覺得老宅又有了家的模樣,以後再不會孤單了。卻沒料到,屋暖家潤只在老人的想像中,現實裡這個「重組家庭」由於缺乏中間層,最終走向分崩離析。
16歲的孫子經歷了父親去世,又被母親送走,回來後像脫韁野馬橫行,王民夫婦規律的生活隨之消失。孫子在外面學會抽菸,把煙霧繚繞的習慣帶回家中,老兩口對煙味敏感,嗆得難受,卻因為孫子的暴脾氣而不敢阻止他。他在課堂上睡覺、逃作業逃課,放學後不回家,到網吧流連到深夜。王民和妻子以往早早吃完飯休息睡覺,但孫子不回家,他們開始長時間地躺著睡不著,直到聽見客廳裡,有人開門回家又關上門,才能睡去。
錢引起了這個家庭的大多數混亂。隔三差五,孫子要管老兩口討錢,給錢了,相安無事,不給錢就發脾氣。
一天中午,三人圍坐家中餐桌旁吃飯。孫子開口說:「爺爺奶奶,給我點錢。」王民問他:「怎麼又要錢啊,前兩天不是剛給過你嗎?」
沒想到,孩子一扔筷子,狠狠地說:「給還是不給?」王民拒絕了。那孩子呼地起身,把面前的碗砸到牆上,又問,給還是不給?
王民和妻子都嚇懵了,沒有人說話,那孩子繼續砸,飯桌上的碗筷排著隊遭殃。
「給給給。」王民的妻子帶著哭腔制止他:「祖宗你別砸了。」然後顫顫巍巍地跨過地上的湯水、飯粒和玻璃碎片,到裡屋取錢。
孩子在外面最終還是鬧到了請家長的地步。王民夫婦一起去見老師,一見來的是兩位老人,老師不住嘆息:隔代教育不行啊,孩子還得由父母管教。聽著老師的教訓,老兩口不住點頭稱是,但拿不出方法管教孫子,他們不知道孩子需要的到底是什麼,想起老師的話,覺得是孩子脫離父母管教的結果。
察覺藏在衣櫃深處的首飾失竊時,王民猜是孫子偷的。前陣子他換了新手機和球鞋,爺爺奶奶還納悶,是不是他媽媽給他錢了?
面對老人詢問,孩子坦然承認,一副無所謂的表情說,首飾被他拿去變賣了,換了蘋果手機和一雙叫「椰子」的球鞋。同學都在用這兩樣東西,只有他沒有,他覺得丟人。再說,奶奶從來不戴它們,放著也是浪費。
老兩口覺得,這孩子沒救了,他們打電話給孩子媽媽,想讓她把孩子接走。但孩子媽媽卻說她現在有了新家庭,顧不了兒子,請老兩口多擔待。
王民想:「我們可能還沒老死,就先被氣死了。」既然送不走,那就自己走人。於是,他們住進了養老院,「房子留給孩子,隨便他怎麼糟蹋,我們只想過個安穩的晚年。」王民說。
05
家庭中,老人是直面死亡的人,對老人來說,它成了一件可以具體討論安排的事。談起死亡,老人們可以省去一切委婉的表達。一位老人諮詢過某家養老機構的價格和服務後,對年輕的中介表示對養老院很滿意:「你們這,就是我進八寶山前最後一站。」
在張康寧決定把養老院當作人生最後駐留的地方前,他的家庭成員一個個離去,直到剩他孑然一身。
2019年年初,我去養老院探望外婆。離開時,我看到張康寧正在他的單人間裡,往牆上貼一張巨大的哆啦A夢畫報。他發現了我,招呼我進去,幫他盯著別貼歪了。
張康寧剛換了房間,正重新布置。貼完海報,他告訴我,是因為兒子才喜歡的哆啦A夢。
「您兒子也不小了吧?」我說。
許久,張康寧才告訴我:「他今年30了,如果還活著的話。」
2007年暑假,張康寧的兒子趁父母回老家參加葬禮,在家中和男友約會,被早歸的張康寧妻子偷偷撞見。
糾正兒子的性取向,成了他們認定的首要任務。不能讓認識的人發現,老張想到可以去網上找答案。
當他們找到一家網吧時,天已經黑了。開了電腦,妻子從空桌前拖了一張椅子,坐在老張旁邊。網吧裡唯二的中年人,就這麼擠在一臺電腦前。
老張敲敲打打,把「矯正同性戀」幾個字敲進搜索框。頁面彈出廣告,他點進去看,是一家專治各種問題少年的學校,早戀、厭學、叛逆、網癮……這些問題,廣告宣稱都能根治。
「它沒有寫同性戀。」妻子小聲提醒老張。
「我來問問。」張康寧點開客服聊天框,問客服能否矯正同性戀。對話框那頭很快回覆:學校的老師們深諳少年心理,學校裡也有同性戀少年,經過老師們的教育,已經「改邪歸正」了。
老張記下學校的聯繫號碼,和妻子走出網吧,覺得兒子不久後就會變回「正常人」。
第二天上午,老張把兒子叫到客廳開家庭會議,宣布趁暑假送兒子到封閉學校學習一個月。
兒子聽了,質問他們:「我有什麼問題?」
老張火了:「你有什麼問題,你不知道啊?我們都沒臉說。」
兒子倏地站起來:「我沒問題,我不去。」
老張指著他,怒吼:「你不去也得去!」
氣頭上的張康寧給學校打了電話。次日下午,學校派了三個男教官過來接人。老張和妻子像看到救星一樣把他們領進門。後來出事,老張發現自己已經記不得他們的面貌,也不知道害死兒子的是不是他們其中某人。
張康寧成功把兒子送到了學校,臨走時,兒子平靜地說了句:我恨你們。老張不怕,覺得自己正忍辱負重:「現在恨我們不要緊,我們這是為你好,以後你會感謝我們的。」
按照學校規定,老張夫婦不能去看望。一個月後再次見面,兒子當場給他們念了一份自己寫的懺悔書。老張和妻子淚流不止。「學校教得好啊,」他想,「兒子終於知道自己錯了,曉得感恩父母。」
回到家8天後,孩子就出事了。那天早上,妻子叫兒子吃早飯,卻看到兒子房間空無一人。
夫妻倆在兒子房間打量,聞到尿液味,就嗅著味道查找。妻子打開兒子衣櫃時,老張正趴在地上看兒子床底下,只聽到妻子的尖叫,他抬頭看,妻子已經癱倒在地。他們的兒子把自己吊死在了衣櫃裡。這一幕這些年來在老張的夢裡反覆出現,一遍遍折磨他。
兒子死後,妻子精神恍惚。老張則提請換崗,從技術崗調到後勤。
一年後,在兒子生日那天,老張帶了一些吃的去給他掃墓。墓前,一個男孩坐在地上盯著墓碑流淚,碑前放著一個哆啦A夢的玩偶。他們彼此看了一眼。老張把帶來的食物一一放在碑前,然後坐下。
還是男孩先說的話:他不喝牛奶,他有乳糖不耐受。老張驚訝地張了嘴,看了眼剛放上去的牛奶。他指著男孩帶來的玩偶:「他喜歡這個嗎?」
「他喜歡,因為它有超能力,可以實現任何願望……叔叔,他什麼都沒跟你說嗎?」男孩說。
「我、我們,交流得少。」
沉默了半晌,男孩開口說,老張的兒子從學校回來後,在QQ上告訴男孩,在學校裡,他被教官性侵了。得知此事,男孩質問老張的兒子為什麼不反抗,還嫌棄他「髒」。幾天後,男孩從同學群裡知道了張康寧兒子自殺的消息。
張康寧沒想到本想送兒子去「矯正」性取向,卻害兒子被性侵,說到底罪魁禍首就是自己。
回到家中,他沒有告訴妻子真相。有時候他羨慕妻子,不像他帶著痛苦的過去生活。
2010年,一天早晨起床時妻子栽倒在地,去世了。張康寧處理完妻子的後事,決意賣了房子,提早退休,住進養老院。
當時,他才52歲,生活不知如何維繫,回到家中,滿是妻兒生活過的痕跡。世間只剩他孑然一身,他也怕,哪天自己跟妻子一樣一頭栽倒在地去了,不知何時才會有人發現。臨離開家,他到兒子房間,把牆上的哆啦A夢畫報取下來,畫報背面寫了一行字:我想和喜歡的男孩在陽光下牽手。
現在,老張每天靠安眠藥入睡。他說,天底下沒有一個壞人能睡個好覺,那是上帝對他們的懲罰。
06
2019年年初,老年公寓經歷了一次遷徙,和市內另外兩家養老機構合併,搬到市電視臺旁一棟沿街居民樓。即使搬到鬧市區,那些從街上傳來的熙攘叫賣聲和車輛行人發出的聲響,也僅能觸碰這裡的外牆,然後反向蕩漾回去,養老院裡維持著低分貝運行。
每次路過院內走廊,坐在輪椅或長椅上休憩或閒聊的老人,目光會靜靜地跟隨我,直到消失在他們視線之外,才無聲收回。
有好幾次,外婆告訴我,她覺得住在養老院感覺像坐監獄,每天盼著外面的人來探監,讓她生出一種被家人拋棄的感覺。除了我,小輩中沒有人來過,而她的孩子,約著來過幾次,每次剛坐下還沒聊開,就有人手機響了,一群人又結伴離開了養老院,她也再沒見過女婿和兒媳們。
「我們就是一群等死的人吶,」外婆說,「老了,不中用了,就被扔進這裡。老廢物說的就是我們。」每天睜眼過的都是一樣的生活,她說,希望在睡夢中死去,有幾天早上睜眼發現自己還活著,她十分失望。
那天,我們坐在院子裡的坐蹬器上,外婆對我說:「我想他們,他們不想我。我任勞任怨,帶大自己孩子,再帶兒子的孩子。到底哪裡做錯了,才會被他們集體拋棄?」我不好意思說假話,真話更無法安撫她,於是只能在一旁聽著,讓話落地。
我們都沒有出聲,在夕陽下,無聲地蹬著各自的腳蹬。
*文中部分姓名及信息有模糊處理。
真實故事計劃(公眾號ID:zhenshigushi1)——每天講述一個從生命裡拿出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