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以往慣例,將故事整理成了第一人稱形式,方便大家閱讀。
北方的天空上灑滿了烏雲,一團又一團,千變萬化。
北方的街道上總喜歡結冰,不過冰很薄,輕輕一踩就會碎掉,下面的積水便會溢出來把我那廉價的鞋子弄溼。
這種事我經常做,一個人站在街角發呆的時候。我對於生活的激情早就被榨乾,再也泛不起什麼漣漪。
在一個小巷子裡面,凌晨樓道裡的寂靜無聲,顯得分外刺耳,也異常的利索而富有節奏感。我住著這裡的最高層,沒有電梯那種,因為租金最便宜。
我是個無業游民,沒有正經職業,運氣好的話稿費支撐我好多天,運氣不好的話,每天就煮掛麵。
有一天晚上,QQ上有個女孩問我吃過山東燒餅沒。我說沒,然後那個妹子直接拉黑了我,有點莫名其妙。
大概是那之後三四天,巷子裡便新開了家店,上面寫著「山東燒餅」。
那天早上,天還不亮,我就戴著圍巾出了門,隔著老遠就看見巷子裡的火光,我走近了,才發現那是家燒餅店。
「這燒餅怎麼賣啊?」我突然聞著香味,就想買來嘗嘗。
「每樣來一個吧。」我儘量表現出明白的樣子,以掩飾我的愚笨。
「各一個?那好吧,一共8塊。」她扶了扶頭頂的帽子,聲音細的像蒼蠅。
天逐漸亮了起來,但還有些昏暗,我呼出的氣在空中凝結成霧一般的模樣,眼前的燒餅攤還依舊發著光亮。
「給您收好。」
我抬起頭打算掏錢,我看到對方清澈而憂鬱的眼睛。
我記不得我是怎麼從巷子裡走到一樓的,我也記不得我是怎麼從一樓走到五樓的。
那是我第一次吃到燒餅,有一個很脆,有一個很軟。
那之後,我的早飯就變成了八塊錢的燒餅。
有一次,我湊上前去,你怎麼這麼晚了還不收攤啊。她說,閒著也是閒著,不如多賺點錢。
她說話的語氣很平淡,就像冬季那層薄冰下面的積水一樣。
「你的語氣像是南方人吧?」她默認。
「那你怎麼跑到山東了?還會做燒餅?」她這次回答的很慢,不再乾脆利落。爐子裡發出滋滋的響聲,她關了火。
「我認識過一個男人,他老家在山東,燒餅是他教我做的。」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很微弱,看上去臉色蒼白,神情黯淡。我必須得承認,那一刻我心裡莫名感到悶得慌,很想大口大口地吸氣。
「這麼晚了,該打烊了。」她輕輕笑了一下,把小車往屋裡邊推。
我問她是否需要我幫忙。
她連忙搖頭,並關上了門。我聽到鎖的聲音,一道,又一道,她似乎上了很多鎖。
我第一次對一個人感到好奇,想知道她所有的故事。但她不肯講,我也沒辦法再問。
她總是拒絕我的閒聊。寒冬的雪花照亮了我身上的窮酸氣息,涼到了骨子裡去。於是我只能以買燒餅來接近她。
一開始,我完全是抱著一個找寫稿素材的心態來接觸她,但我卻被某種神秘的力量吸引。
大概人世間所有的信任都是從金錢上建立起來的。在我每天都來買燒餅的前提之下,她終於肯與我熟絡起來。
她該是個有故事的姑娘,但卻直言不諱,我問什麼,她就回答什麼。
「其實,很久沒人願意跟我說話了。」
有一天晚上我帶她到鍋爐房旁邊暖和的地方取暖。我問她,怕不怕我是壞人。
她說,你充其量算個痴漢。
那天晚上守著鍋爐房燒出的熱氣,她第一次笑得露出了牙齒。她手一直放在肚子上,似乎這樣能讓她覺得暖和。
那之後我每天晚上都帶她來這裡,因為我們兩個都為了省錢而沒交取暖費。
化雪比下雪的時候冷多了,還不是冷一星半點。就像包租婆一樣,房東穿著厚重的棉衣服敲響那並不算結實的鐵門。她說,房租到期了。
「沒錢交了?那走人吧!」
那時候我覺得這個城市實在太大,越大越空,越空越冷。
我提著箱子背著包走到燒餅攤,苦笑著說,你這店,缺人手嗎。
於是我搬進了她的店裡,在一個角落裡面得以養活自己。她說,「你不能白住,你得幫忙做燒餅。」
我打小沒做過飯,也懶得做,不過為了能住在這兒,只能無償和她做燒餅。
周圍的鄰居來來走走,後來,邊上的水果商販和煎餅果子老闆都以為,我是老闆,她是老闆娘。他們看著我們,心裡想著歲月靜好,滿心羨慕。
往往這個時候她很平淡,一如往常,而我心裡暗爽,打量著我們兩個是否像一對。
但其實她從沒把我當男友看。
「你說咱倆這算同居不?」我問她。
「我只是當做養了條狗。」
我問她,就不怕我對她做什麼。她說,沒必要怕,我這瘦胳膊瘦腿的,幾下就撂倒了。
有天晚上我問她,為什麼這麼拼。她跟我說,她懷孕了。
「懷孕了?懷孕了?」
「前男友的孩子。沒法不要了,醫生說我再折騰這輩子都懷不上了。」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依舊那麼平淡,就像在說「一共八塊」那樣平淡。
「我一個人在這個不熟悉的北方,我也只會做燒餅。」她笑了一下,眼睛裡都是無奈。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語氣這樣平淡,完全沒有怨恨和悲傷。
後來她跟我說,她本來在南方有個很好的工作,後來認識了那個男的,就跟著他跑到山東,後來他走了。但還算有良心,他給留了幾百。
「你一開始是不是喜歡我?」她問我。
我點頭。
「那你知道了我的故事,應該不喜歡了吧?」她試探性的問我。
空氣突然安靜下來,屋子裡那個搖搖欲墜的燈泡發出的光恰好打在她的臉上。
我說,結婚吧,孩子我養。
那天正好立春,她湊過來在我耳邊說了句:「我配不上你。」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哭,眼淚很安靜地從白淨的臉蛋上滑落。我們才認識三個月,但我已經做好了共度餘生的打算。
她肚子慢慢變大了,天氣也逐漸暖和。那之後的燒餅都是我來做,麵粉和牛肉也是我去買。
我總是有意無意將話題向男女關係方面索引,我問她,你喜歡我嗎。
她說,不知道。
我很明白這是委婉的拒絕,但我仍舊會陪在她身邊,以朋友的身份。
天漸漸暖和了,夜裡打烊以後,我就帶著她出去散步。她頭髮長了很多,看起來也更美了。她說如果第一個遇見的男人是我,或許我們之間尚有可能。
「但這個世上哪有什麼如果,我看人類發明這些假設條件的詞,就是為了欺騙自己,為自己對命運的無能為力而打抱不平而已。」她抬頭看天,說出這句話。
我問她,怎麼不回南方去。她說,如今有了孩子,還怎麼回去。
就這樣,我們兩個人的關係在一種穩定的狀態下,隱秘又張揚的發展著。
我心裡是想讓她留在北方的,但我從沒想到有一天我會後悔她來到北方。
薄冰化了,貓也開始叫春了。小店的角落裡結了層蛛網,絲絲纏繞在一起。
那些枯燥而醜陋的生物爬過空氣,在無數個水分子和氧原子之中周轉盤旋,將自己的身體舒展開來,鑽入每一個正在呼吸的毛孔裡面。
她總是想著躲開她們,怕肚子裡的孩子沾染上什麼怪病。她跟我說那叫微生物。
她說自己的媽媽就是生她的時候難產走的,所以她一直害怕生孩子,但是現在她不怕了。她覺得為了孩子,她可以變得勇敢起來。
在她快要生孩子的前一個月,我就不讓她在忙著做燒餅了。
她也閒不住,開始給孩子織一些小鞋子什麼的。因為不知道是男孩女孩,她就織了藍色和粉色相間的條紋。
有個顧客跑來問這燒餅口味怎麼有時偏鹹有時候偏淡,我就朝著那人高喊,我媳婦懷孕了,多擔待,這些天改成我來做啦。
她當然曉得我說這話,她也沒生氣,只嗔怪我亂說話。
她生的那天是個陰天,我抱著她打車到了醫院。她拉著我的手跟我說謝謝,要是能活著出來,就結婚吧。
我緊緊盯著手術室的門,不知道她話裡有幾個意思,我想開心卻開心不起來,甚至想衝進去手術室。
但是很快有個醫生跑出來,問我是不是家屬。我說是。
「她的情況很危險,子宮壁很薄,怎麼還讓她懷上了?」
「醫生,你救救她!」我聲音在顫抖。
「要大人還是孩子?」我說,要大人,要大人,肯定要大人。
手術室的門緊關著,我在門外,卻感到自己像個傻子。
許久,那個醫生出來:「孩子出生了,但是大人大人保不住了。」
薄冰碎裂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振聾發聵。她被人推出來,用盡最後一口氣跟我說了一句,「別單身太久。」
我以為她會說如果有下輩子。輪子滾動的聲音響徹整條走廊,那是我第一次感到彷徨而無助。
我心裡卻驟然懸了一分,隨之冷靜下來,後來我才明白,她永遠沉寂在那片安靜的泥土之中了。我大喊她的名字,直至嘶啞,卻沒有回應。
如果真的有如果,我願她一直在南方生活。如果真的有如果,我寧願她不曾見過我。如果快樂太難,我想讓她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