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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清風拂婉歌,彼岸凝忘川。蕭婉拂,做孤的暗衛可好?」
我從不知自己的名字竟能衍化出如此絕美的詞句,甚至不知,愛上他,到底是對是錯……
1
「蕭婉拂,這是第二次。」距我數步之遙的男子傲然而立,他步伐堅定地朝我走來,眸中閃爍著勢在必得的自信光芒。
我握劍的雙手微微顫抖,不由自主地略略後退了幾步。
就在他靠近我的一剎那,本躺在地上裝死的大漢突然動了。那大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持刀向我們砍來,我掩口驚呼,面前的他卻已半勾起諷刺的唇角,在大漢抵達的瞬間拔劍出鞘。劍風呼嘯,劍尖則精準地刺穿那大漢的咽喉。血花四濺時,他展開披風將我護住,莞爾笑道:「堂堂大胤第一賞金獵人蕭婉拂,怎能被這等子背佞之徒的汙血髒了衣衫。」
濃烈的男性氣息令我心內發虛,我佯裝惱怒地撇過頭,雙手為拳擊打他的胸口。他撤手來攔,我則趁機從他的身側滑出與他隔開。
我在枝頭落定,將尚來不及見血的劍收回鞘中,羞惱道:「你也莫要得意,下一次你休想再從我手中奪走獵物。」
他不曾回應我,只負手立在原地淺笑。驕陽映著他的皎皎之姿,竟也不能奪取他半分光彩。我的臉頰忽地有了幾分燥熱,便匆匆離開了此地。
這一路倉皇逃離,等跌跌撞撞衝回茅草屋時,臉上熱度才漸漸消退。娘親的牌位正端端正正擺在堂屋中央,我工工整整磕了一個響頭,鄭重道:「娘親,我已尋到報復蕭家的辦法,你且等著,等我將那百年簪纓世家拖下神壇、零落成泥。」
我勾唇冷笑,將手中長劍緊緊握住。我是蕭家家主的嫡女,可蕭家嫌棄我娘出生低微,為迎娶高門貴女逼死了她。我九死一生地逃出,幸遇一落魄高人。他傳我武藝,讓我能在血雨腥風的江湖中得以自保。而數月之前,我又有幸遇到另一人,一個能讓我報復蕭家的人。
那人名叫阿七,正是今日搶我「獵物」的男子,他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俠客。不過,我卻知道他的另一重身份——大胤的太子葉赫·玄澤。
蕭家向來只效命皇上,助皇上在朝中壓制著太子一黨的勢力,想來太子必然對蕭家恨得牙痒痒。我若助他登上皇位,他定然不會給蕭家好臉色。
可如何不動聲色地接近太子亦是個煩惱之事,好在蒼天憐我,竟讓他先行找上我。他瞧中我的功夫,意圖將我收入他的麾下,專為他行刺殺之責。我自然不肯輕易同意,開出了最貼合江湖豪傑做派的條件,便是他若能從我的手中搶走我的「獵物」三次,我才肯真心認主。
我作為賞金獵人,「獵物」自然都是被朝廷通緝的江洋大盜。
最後一隻用來打賭的「獵物」是遊竄於草原部落邊緣的沙匪頭子,此人惡貫滿盈,燒殺劫掠無所不作。我特意延後一個時辰到達比試地點,卻左等右等都沒等來他,只得先行衝進匪寨中。
令我瞠目結舌的是,整個匪寨中狼藉一片,沙匪們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脖子上汩汩流出的鮮血預示著他們不久後的死亡。至於沙匪頭子,則被釘死在他那寬大奢靡的寶座上。
是他,我心中一動,唇角笑意悄然綻放。三場比試已成,我終於能光明正大地走到他的身邊,為他的登基之路掃清障礙。
我跟著他的氣息一路尋找,終於在一片寬敞的草地裡找到他。他不知為何戴著一副人皮面具,可向來擅長追蹤的我還是一眼認出了他。我正欲上前,忽草叢中又滾出另一個人來。
那是個嬌俏的小娘子,瞧他的目光中盛滿柔情。而他亦溫柔相望,與那小娘子嬉笑著抱做一團。
「好一對金童玉女。」我不由得嘖嘖稱讚,可心底不知為何空落落的,有一股近乎沮喪的情緒蔓延。
我,這是怎麼了?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失落嚇了好大一跳,明明想要避嫌離開,可腳下就如生了根般,怎麼都挪不動半分。他們對月玩鬧,而我則落寞叢生。
等到後來,他將宣誓效忠的我緩緩扶起,用清淺溫柔的語調念出我的名字時,我便知,那份空落落的情緒名為酸澀,而我這份心房的顫動,叫做歡喜。
2
比起江湖上的血雨腥風,朝堂上的爾虞我詐有時更令人防不勝防。我終於知道他為何處心積慮非要招我入他麾下,得那高人指點,我不但功夫能在江湖中排得上名號,就連醫毒兩術都多有涉獵。
跟隨他三載,我多次救他於水火之中,又替他擋過毒殺無數。明明他只是我復仇的籌碼,我卻在保護他的過程中越發心疼他。他是大胤最優秀的太子,可也正因為這份受萬人愛戴的優秀,才落得個父忌憚、母不慈、弟不恭的尷尬境地。
每次守在他的書房門外,我都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他,去撫平他緊皺的眉頭,盼著他能重展笑顏。
可我什麼都沒做,我唯一的動作便是盯死四周,時刻提防著敵人來襲。若有似無的嘆息從門內傳來,悠悠晃動的燭光明明滅滅,他終於輕輕推開門,躍到我所在的枝椏上。
因為他的靠近,我微微有幾分不自在,剛想要離開,他已伸手拉住了我,玩笑道:「當初你與孤定下賭約時,可不是這般謹小慎微的模樣。」
「那時你只是江湖阿七。」我小心翼翼地克制著正欲狂亂的心跳,將目光投向沒有他身影的遠方。
「倒是孤這東宮困住了你。」他再次嘆息,雙手枕於腦後,「也是,孤這東宮,困住的人何止是你,就連孤,都不過是它的囚徒。」
「殿下英明神武,哪裡會是它的囚徒……」我搜腸刮肚地尋著些吉利詞,只想讓他從這般沮喪的情緒中脫離出來。他卻用手點在我的唇上,幽深眸光映下皎皎清輝。
唇與指尖的輕觸,幾乎激起了我唇畔的雞皮疙瘩,我的臉蹭地一聲紅了大半,根本不知他一張一合的嘴在說些什麼。
「明日是你的生辰,孤帶你去皇極寺賞花可好。」他無奈地重複,總算肯將手指收回,「你不是一直都說,皇極寺後山的桃花極美,往日去時你為了護孤總不能盡性遊玩,明日孤便準了你,允你丟一回暗衛的身份,好好欣賞一番如何?」
我慌忙低下頭來,不肯將早已通紅的臉暴露在他的面前。雞皮疙瘩退去一層,可心中的悸動卻越來越強烈。
他竟會記得我的生辰!
我不安地捂住心跳,好不容易熬到換班,立刻慌不擇路地摸回自己的臥室。臉頰熱度猶在,我緊緊握住佩劍,卻怎麼都睡不著。
第二日,我頂著烏青眼醒來,任由侍婢用女兒家的裝扮將我拾掇一新。太子在門外等我,看到換裝後的我不由得眼前一亮。我忽地羞澀起來,緊張得連手都不知該放在何處。
他笑意灼灼地牽住我的手,直到入了桃花林都沒有放開的意思。我含羞帶怯地假意欣賞桃花,卻在看見對面來人時陡然收了笑容。
分花拂柳而來的一家人甚是其樂融融,男主人俊美威儀,與他相攜的女主人溫婉柔和,在一旁嬉鬧的少女嬌俏明豔。
火熱的心臟在冰窟中無盡地徘徊,我將緊緊蜷住的拳頭慢慢縮進衣袖之中,讓下垂的眼皮遮住眼底噴薄欲出的怒火。是蕭家家主蕭敬攜妻女前來遊賞,他目光怔忡地落在我的臉上,眼底驚愕明晃晃於眾人面前。
太子極其自然地為我理了理髮絲,又輕輕將我的腰身攬住。我勉強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他卻並不在意,只朝我寵溺一笑,為我摘下落於發頂的花瓣。
「原是太子殿下。」那婦人意味深長地看了我好幾眼,這才領著早已失魂落魄的少女過來行禮,「不知這位是……」
「這是孤新納的蕭良娣。」太子捏了捏我的手腕,我只得收斂起其他心緒,任她們向我行禮。
少女面色驟變,瞧我的目光狠毒了幾分。婦人連連將她扯住,又伸手去拽其夫主。誰知蕭敬依舊神遊天外,他的手臂無意識地前伸著,又驚疑不定地多瞧了我好幾眼,喃喃道:「她姓蕭?」
我幾乎咬碎銀牙,若不是為了配合太子,只怕便要衝出來賞他幾個耳光。當年我的娘親便是瞧上了他這等薄倖小人,才會白白枉送了性命。
無言的尷尬在桃林中蔓延,蕭敬終於回過神來,他斂了神色,將方才的怔忪拋至九霄雲外。他又恢復成一家之主的威嚴神色,與太子行禮後便與我們交錯而過。
3
我狠狠地甩開太子的手,抓起馬韁獨自馭馬縱出,柔和的春風在駿馬急速的奔馳中化為割骨的風刃,一刀一刀地割進我的心底。
我以為我能雲淡風輕地面對自己那薄情薄倖的親爹,我以為我能淡定自若地接受太子佯裝出的曖昧柔情。
可殘酷事實地擺在眼前,我什麼都不能。再見蕭敬,我的心底仍是嗜血的渴望;面對太子,我還是會克制不住心底柔情。
我用拳頭狠狠砸著樹,直砸到雙手鮮血淋漓。太子匆匆趕來,他將我的雙手固定住,眼中怒氣叢生,「讓你假扮孤心愛之人,便是如此地難以接受?」
原來他以為我氣的是這個,看來我的身份暫時還無人得知。我悄悄鬆了口氣,只能順著他的話頭說道:「殿下誤會了,屬下知殿下不喜蕭家女,借屬下為擋箭牌也無可厚非。只不過下次殿下要如此做時,可否先行通知屬下,好讓屬下早做準備。屬下,並不喜歡被欺騙的感覺。」
皇上向來忌憚太子,又怎會眼睜睜看著蕭家倒向太子陣營。所以,無論蕭家女是否真心愛慕他,他明面上也必得尋各種藉口來推脫掉這份情意。太子按制可納三位良娣,我如今成為這第三位,便等於絕了蕭家女的心思。
「你竟這般認為。」他氣得劍眉倒豎,改用雙手勒住我的肩膀將我逼至樹邊。咫尺地相對,令我不自在地側過頭去。他居高臨下地俯瞰著我,幽深的瞳孔中滿是受傷後的憤怒,「孤見你傷心離去,竟連暗衛都顧不得帶上便來追你,孤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便只是為了拿你做擋箭牌?」
我一個激靈,只覺得他的話語組詞成句後,晦澀得難以解剖。他緩緩將我推開,憤怒消散後的眸光一下子暗淡下來,就連向來溫和上翹的嘴角逐漸抿成一條直線。我幾乎止不住心臟的狂跳,正下意識地準備逃離時,又聽到他悠悠嘆道:「罷罷罷,就當我看錯了人,錯付了這份心思。」
我心跳如鼓,伸出去的步伐再難邁開,他說他對我錯付了心思。這份心思,指的是什麼?
我來不及細想,忽聽到他驚恐至極的呼聲。與他聲音同時響起的,是劍入皮肉的嘶嘶聲響。我愕然回頭,竟有刺客能悄無聲息地靠近我與他,刺客的劍直直插入他的肩頭,噴濺而出的血液將我與他的衣衫盡數染紅。
我匆忙踢開刺客將他拽到身後,抽出腰間軟劍將刺客當場刺殺。他手捂肩頭虛弱地朝我笑了笑,剛想說些什麼,忽又驀然變色。
叢林中再次閃出一群人來,冷肅的氣息將叢林瀰漫,刀鋒與眼神皆透露出刻骨的殺意。他亦神情凝重起來,與我背對背立定劍指眾刺客。
這批刺客很是訓練有素,一出手便是殺招。我與他皆不敢大意,聯手施盡平生所學與刺客對峙。腥風血雨中,他與我配合默契,將一幹刺客悉數斬殺。待到眾刺客皆命喪當場,他才虛弱地倚在我的身上。
「為什麼要替我擋劍,我的職責就是保護你,而不是讓你護我。」我撕開衣擺,將他受傷的肩頭牢牢包裹。他本就受傷的肩臂因全力的搏殺被撕裂得更開,看得我的眼眶再次發酸。
他面色慘白,恍恍惚惚地抬起手指,從血色全無的唇中擠出溫柔繾綣的情話,「我怎麼肯讓你受傷,身為男子,不就應該保護自己心愛的女子麼?」
「什麼?」我怔住,只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錯。他費力地從懷中掏出一枚髮簪,歪歪斜斜地插入我的發間,「這是孤早就為你準備下的生辰禮物,花開並蒂的意思,難道還要孤親口說出。」
我嚇得跌倒在地,結結巴巴道:「可是你喜歡的應該是草原上的聖女啊,你與她相約三月三,你還與她互許了終身。」
他陡然一愣,後又無奈地笑了開來。他伸出另一隻完好的手將我拽回,緊緊地將我摟住,又伏在我的耳邊輕聲道:「與她不過逢場作戲,於你,才是此生摯愛。初次見你,孤便覺你身上散發著一股神秘的氣質,令孤心馳神往;再與你相伴三載,孤的目光更加離不開你。從前孤總瞧不上父皇的深情,如今輪到自己,才知情深幾許,向來只由心不由己。」
我的臉一下子紅透,心隨著他的話語而急劇跳動。我想起了這三年的點點滴滴,憶起與他春日的遊山、夏日的泛湖、秋日的賞花、冬日的堆雪……原來記憶裡的他,一直便是這般溫柔待我,就像,就像我是他的心頭好一般。
4
他說,草原狼子野心由來已久,企圖能早日脫離大胤而自立。而草原聖女博爍·裕湯,則是這起子陰險謀劃的關鍵人物。他以身做餌獲得裕湯信任,這才慢慢探出草原部落的可怕計劃。
他還說,迎娶草原聖女在即,他的內宅急缺一個當家理事的心腹枕邊人。只有太子府固若金湯,才能令裕湯轉攻後廷。鷸蚌相爭之後,令得太子府從中取利。
他將頭擱在我的膝上,用著悠遠而漫長的語調將數年謀劃一一鋪陳在我的面前。他笑得眉眼舒展,抬起雙手捧住我的臉頰,「你可想好了,選擇了孤,便得要與孤同擔風雨。選擇了孤,便再也逃不得了。」
我鄭重點頭,溫柔將他回抱住。愛上他,助他榮登大寶,與報復蕭家從不衝突。既然如此,我又何須壓抑自己的感情,這一生一世,能得一痴心人,便足稱得上上天的恩賜。
他清淺一笑,抬手熄滅了燭火……
一夜歡愉,我成了太子府的蕭良娣。太子甚為寵愛我,即使娶回草原裕湯,依舊經常窩在我的偏院。太子偏愛溫婉姬妾的流言甚囂塵上,急於掌控太子府的裕湯竟想出了美人計一途,偷偷摸摸尋來嬌媚佳人,只盼太子流連忘返。
我與太子心知肚明,好整以暇地看著狗急跳牆的她將婢女鳳輕送入宮中。一切計劃均在掌握之中,肖似當年丁鳳清的納·鳳輕寵冠六宮,配合著裕湯拿到大胤兵防圖。
再然後,我們設計二皇子與鳳輕共度一夜,好讓皇上因急火攻心而將他貶回封地;被我們偷換過的半真半假的兵防圖前往邊疆,由著犬戎對大胤掀起連天戰火;太子殿下自請代父出徵,好有機會於京外布防;而我則留在京城,準備用一段纏綿悱惻的虛言來麻痺裕湯。
裕湯只以為自己來得悄無聲息,卻不知我早已捧著畫卷精心等候。我佯裝瑟瑟發抖地跪伏於地,說出早已草擬過無數遍的情動之語,「太子殿下說,唯有您才是他此生摯愛。」
她果然上當,嬌俏的臉上紅霞遍布。她緊緊握住那張人皮面具,分外愛惜地將所有的畫作歸到一處。待安排好太子府事宜,便日夜兼程地趕去太子身邊。
我幾乎都能想到,太子會有多疼愛於她。在草原深處,他的繾綣、他的柔情,都將盡數賦予裕湯。
我嫉妒欲狂,明明知道他只是為了能策動裕湯謀反,可心還是一遍又一遍地在水火中輪流煎熬。為了尋求內心的平靜,我選擇了最世俗的逃離方法。
皇極寺後院桃花已凋零殆盡,只剩嫩綠的枝葉迎風招展。我漫無目的地走著,逼著自己不去想草原深處的他和她。樹林深處傳來低弱的咳嗽聲,有一人拖著略顯疲憊的步伐向我走來。
是蕭敬,果然是蒼天弄人,我愈不想見他,就偏偏能在此遇見他。我轉身就走,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趕過來,託住我的手臂無奈喚道:「婉婉。」
這一聲婉婉令我如墜冰窟,我豁然將他恨恨拂開,目光兇狠如豺狼,「原來你竟已查清楚我的底細。怎的,當初不曾結果了我的性命,等到如今再來補上一刀麼?」當年,蕭家人逼死阿娘後,竟擔憂我的嫡女身份會令新婦不滿,遂暗地裡指使人販子拐賣了我。幸而蒼天垂簾,讓我遇到了命中貴人,這才不至於流落他鄉冤死於世。
他連連後退,急促的咳嗽聲幾乎將他的話語淹滅。我冷眼旁觀,昔日流連忘返的桃林因為有他的存在而變得面目可憎。我不欲再與他多說,誰知他竟又拉住了我,「我知道你恨我,恨我這個做父親的懦弱無能。可你畢竟是我的女兒,我不願看你泥足深陷。離開太子吧,他根本不是什麼易相與之輩。你應知曉,美人計中的美人,可以是惑男子心智的佳人,亦可以是誘女子情愛的男子。」
我忽然就想起勸服裕湯的那一晚,她手握太子精心畫成的五幅畫卷笑得濃情蜜意。她深信太子愛她,就如同我亦深信太子心慕於我一般。
暗衛已傳來消息,說是裕湯已替太子解決了二皇子,此時正快馬加鞭趕回京都,為他日的謀奪皇位做著準備。她本來可以功成身退回到自己的家鄉,在犬戎與大胤的戰爭中爭取自立的最佳機會。可是她放棄了,為了情愛而捲入助太子奪位的計劃中。
這,便算得上美人計麼?
不,我奮力地搖搖頭,我與裕湯才不一樣,她是棋子,於棋盤中被執棋人利用得乾乾淨淨。我勉強一笑,「我有什麼好讓他惦記的,在他心中,我不過是一江湖女俠。」
他死死抓住我的雙臂,低吼道:「就憑你是我的女兒這個身份,就足夠他惦記良久。你以為那一日他為何要帶你來桃林,不過便是為了讓我懷疑,讓我確認罷了。」
他見我怔忪,連忙再接再厲地靠近我的身邊,低聲道:「趁現在太子不在京都,你趕緊離開吧。你且放心,太子不會再有機會尋你了。」
一句不痛不癢的保證,卻將我所有的思緒全盤推翻。我心中一緊,下意識地將他勒住,「你說什麼,為什麼太子不會再有機會尋我?」
他欲言又止,良久才悠悠嘆道:「你現在總算知道自己的作用了吧。因不舍你無辜喪命,我便得冒著大不韙向皇上瞞下太子謀奪帝位的陰謀,如今我只與你說一句,二皇子的身死是個局,帝後亦不是昏庸之輩,還望太子好自為之。」
5
我如墜冰窟,再無暇考慮情意的真假。我連滾帶爬地回了太子府,克制住慌亂的心緒,派出暗衛著力調查帝後背後動作的蛛絲馬跡。
在太子原本的計劃中,他假借死遁模糊眾人視線,以便在暗處蓄積逼宮力量。而裕湯則充當急行軍率先攻入皇城,等皇上與裕湯兩敗俱傷之時,他再以救駕名義入宮逼皇上退位。
畢竟,二皇子已死,鳳輕腹中骨肉又決不能為皇嗣,整個大胤皇宮,也唯有他才能繼承大統。
派出去的暗樁總算挖出了帝後的細微動向,竟是他們早就知曉了鳳輕的身份,更連同做局引裕湯入甕,各封地的救駕援軍整戈待發,便等著逼宮當日將裕湯一舉拿下。
我趕忙將送往太子處的密信寄出,只盼著他能早做打算。不過幾日他便送信回來,簡短的「放心」二字力透紙背。我握著信紙細細琢磨,總算將心頭的懷疑慢慢按下。
若他再圖逼宮,最好的籌碼便是說服蕭家倒戈。蕭家掌兵權已久,各地勤王之師與他也多有交情。若真如蕭敬所說,他真的已知曉我的身份,怎可能不利用一二。可他並不曾給予我任何有關籠絡蕭家的任務,只讓我暗中配合裕湯調度人馬,卻又將己方精銳力量全部掩藏。
裕湯的謀反大計準備得如火如荼,我也終於在日復一日的盼望中等回了太子。他約我在皇極寺私見,隱秘的山洞中,他睜著疲憊不堪的雙眼,向我緩緩張開了手臂。
我連忙飛奔過去,將自己埋入他的懷中。他瘦了很多,胸腹間的骨頭硌得我生疼。我倆在洞中靜靜相擁,良久,他才轉過身去,取出一個行李交到我的手上。
「這是一萬兩的銀票,我已替你存在了匯通錢莊的帳上;這是江南萬園的地契,自帶百畝良田可供你衣食無憂;這是全新的路引與身份契,足夠隱藏住你的身份……」他將行李中的物品一一攤開,無限愛憐地撫著我的臉頰,「今日你便不用再回太子府,帶著這些東西離開帝都吧。」
我哪裡肯要,發了狠似的將東西全都砸到他的臉上,吼道:「你不是說過,只要擇定了你,這輩子便只能留在你的身邊,哪裡都逃不得麼,如今為何又要趕我走。」
他苦澀一笑,將我的腦袋按入他的胸口。悶悶的心跳艱難地跳動著,他仰頭嘆息:「孤是必要謀反的,即使失敗也在所不惜。你我本就分屬不同的世界,兩兩相望於江湖,才是孤與你應有的結局。」
我們都知道,蕭家若不倒戈,他的勝算太低。可即使如此,身為太子的驕傲也不容許他退縮。
可若蕭家倒戈助他,那蕭家便有著從龍之功,待太子登基,他蕭家只會榮寵更勝於前。這根本就不是我所期待的結果,我默默地窩在他的懷中哭泣,卻怎麼都說服不了自己去求蕭敬。
從皇極寺回來,我便開始徹夜噩夢,夢中的太子揚眉淺笑,可周身卻插滿了箭矢。他的血鋪滿了崇順殿門前,而皇上便站在他的身後冷笑。
我嚇得尖叫而起,饒是滿屋的燭火都無法撫平我的驚恐。
娘親的臉與太子的屍身交錯著從腦海中閃過,我頭疼欲裂,恨不能將屋中所有的擺設砸碎。小腹的疼痛隱隱傳來,我趴在地上嚎啕大哭,終於握緊雙手下定決心。
蕭敬仿佛早就知道我回來,遣退所有暗衛在書房等我。他蜷坐在寬大的坐椅上,靜靜地聽我說服他。
我緊緊拽住衣袖,搜腸刮肚地想著能說服他的理由,「蕭敬,你的純臣之路已斷。上一次在桃花林中,你向我通風報信的內容足夠令得皇上厭棄於你。」
「更何況,我是你的骨血早就確認無疑,而如今因為我太子良娣的身份,即使你現在大義滅親,也只會讓多疑的皇上與你愈發離心。」
他靜靜地看著我表演,手指不停地摸索著扳指。他慢慢站起身來,嗤笑道:「便只有這些理由?我縱橫朝堂多年,難道在去桃林前會沒有任何準備?你說你是我的骨肉,可我也能在滴血認親中讓兩者的血液分離。」
我恨恨咬牙,我這薄倖的親爹哪裡懦弱無能,他將實力完全掩藏,只看我能不能開出更高昂的誘惑。
若不是為了太子,我何至於卑微如此。我咬緊銀牙,將手慢慢覆上自己的小腹,「若是再加上這個孩子呢,這可是殿下的第一個孩子,若能為男,想來他的親外公定不甘心看他屈居其他皇子之下。」
他的神情總算有了變化,一直迷濛的雙眸中漸漸閃現思索的光彩,對權利的欲望從眸底升出,直至蔓延出眼眶。他將撫著扳指的手緩緩放下,說道:「你是我蕭敬的嫡長女,身份貴重又兼輔佐太子,便是那母儀天下的鳳儀殿也住得。」
6
蕭敬說到做到,隔日暗衛便傳來消息,說他已正式與太子會盟,並已策反大部分勤王軍師。如此,浩浩蕩蕩的勤王軍隊中,誓死追隨皇上的人數不足三四成。
待到鳳輕孩兒滿月那日,裕湯果然起兵造反,我固守太子府,只等著太子凱旋歸來。
廝殺從白天持續到黑夜,我終於等來了前方勝利的消息。據說,已被太子壓制住的逆賊裕湯突然發難,竟將護駕的二皇子當場斬殺,帝後二人陡失幼子心痛如絞,皇后當場急怒攻心暈了過去,皇上則心若死灰宣布退位,並即時傳位於太子。
歷史的真相如何根本就無人關心,只有排山倒海的三呼「萬歲」才是對勝利者的寫照。
待到一切塵埃落定,太子終於有空一醉方休。他對月醉飲,不知疲倦地將各色酒水送入口中。他搖搖晃晃地拎著酒壺,將酒水悉數淋在當初畫給裕湯的畫兒上,火摺子的微光在他的指尖微閃,他冷酷地勾著唇角,嗤笑道:「孤即將坐擁天下,要什麼樣的美人兒沒有,豈會再日日把你放在心上。你不過是孤奪位的棋子,孤翻掌之間便決定你的生死。」
火苗舔舐著畫卷,他又忽然發起瘋來,不顧火舌的灼燒將殘卷抱在懷中。他愛憐地將畫重新抱在懷中,又將一壺酒水飲盡,跌跌撞撞地倚在我的身上,呢喃道:「裕湯……」
他喚著裕湯的名字,哭得愈發不能自已。我顫抖著雙手將他的眉間撫平,心在他話音出口的瞬間碎成無數碎片。
我又想起了蕭敬的話,他說太子以裕湯為棋子,即使貴為他的心頭所愛,也得為了江山而被算計至死。那麼我呢,我在他的心中,到底有沒有絲毫的分量。
我再將曾經的過往拿出細細咀嚼,怎麼都不肯相信那些歲月靜好的場景不過是他的虛情假意。
月至中梢,他睜著迷濛的雙眼從我懷中抬起頭來。他似乎看不清我的樣貌,足足盯了我良久,才將我攬入懷中,喟嘆道:「幸好,孤還有你。」
簡短的一句話,瞬間擊潰我的心房。我撫著微微隆起的小腹,偷偷拭去眼底的淚水。我親吻著他的額頭,對醉暈過去的他淡淡承諾道:「你只需還將我放在心上便可,往後歲月漫長,我與孩兒都會陪著你,陪你忘掉曾經的裕湯,陪你記著對我的承諾。」
沒過幾日。我便從太子府搬到宮中,身份也從太子良娣一躍成為寵冠六宮的蕭貴妃。正經皇后是來自草原的布吉·蘊禾。布吉一族已頂替博爍一脈成為草原新的霸主,為了大胤與草原的永修舊好,我雖貴為蕭家嫡女,也必須得讓出後位來。
仿佛是為了彌補我,他愈發待我好,他為我大修只比鳳儀殿稍低半層的紫宸宮;他以我的名義大赦天下更免賦稅三載;待確定我腹中懷有龍嗣,他更要立我骨肉為太子……
闔宮嬪妾皆羨我妒我,卻又不得不曲意逢迎。哦,對了,為了穩定前朝新舊力量,他又納了各方勢力家族送進的貴女。貴女們漸漸有了封號,皇上的注意力便不總集中在我的身上。御花園中鶯鶯燕燕無數,妃嬪們使勁渾身解數吸引他的目光。似乎只有我會孤枕難眠,他新歡無數,再不需要我的陪伴。
可我還不曾等到他忘記裕湯,便丟了常伴在他身邊的機會。
我學會了嫉妒,學會了頤氣指使與嬌縱任性。他從來不曾責怪我,可他的眸底,也幾乎再不曾流露出無可奈何的溫情繾綣。
宮中人人都怕我,前朝對我也頗有微詞,官階又高了一品的蕭敬終於忍不住來尋我說話。他努力擺出一副慈父的形象,試圖扯平緊皺的眉頭,「當初便已知會是這樣的結果,如今又再鬧騰著什麼。皇上善待我蕭家,封你為貴妃,封你腹中龍嗣為太子。那高高在上的鳳儀殿遲早都是你的,而百年後能與皇上共寢的人中,也會有你。」
我慘笑出聲,絕望地倚在榻上。他說得沒錯,當初的我早已設想好所有的結果,如今這般,早比想像中的結局好太多。
那時在蕭敬的書房,蕭敬目光沉沉地將一份密報推到我的面前,「太子早就在四年前知道了你的身份,所以他處心積慮去尋你,直到用情網將你徹底網住,才設計讓我們相遇。就在你來的前幾日,他已過來尋我說話,他說他定會立你腹中骨肉為太子,用國丈的榮光策反我投靠於他。」
呵呵,我果真是個棋子。正因為知道,才愈發察覺出自己的悲哀。此生摯愛,只是個天大的笑話。可我卻已被他牢牢困住,企圖從他流露出的點滴柔情中尋找他也將我放在心上的證據,直到再也逃不出他的溫柔大網。
因為懷抱希冀,所以我依然選擇助他逼宮奪位;因為懷抱希冀,所以我困守宮闈,變得連自己都快認不出自己。
7
早春時乍暖還寒,可妃嬪們已按捺不住早早地換了春裝,只盼著能用婀娜的身姿博皇上一顧。隨著腹中孩兒的漸漸長成,我愈發會將以前的暗衛時光拾掇起來回憶。當思念佔據上風時,我挺著碩大的肚子偷偷靠近崇順殿。
當年賞金獵人的功底還在,我趁著月色在屋頂上穿梭,居然幸運地躲過了暗衛的盯梢。崇順殿中,皇上悄然踱步,緊擰的眉頭正顯示著他此時的心浮氣躁。
「師傅,方才御醫來報,貴妃憂思多慮,加之腹中胎兒過大,屆時生產,恐只能護住母或子一人,何解?」
我悚然一驚,宮中貴妃只我一人,怪不得我日日覺得腰腹酸痛,怪不得御醫為我診脈時總是神色驚惶。
鄭師傅口眼觀鼻地立在一旁,等聽完他的話後斟酌開口:「皇上,太上皇雖囿於別宮,卻依舊對朝堂虎視眈眈。若我們不能穩住蕭敬,他這等奸詐小人亦時時可倒戈。」
「朕自是知曉,此人最是首鼠兩端,若不是此時前朝未穩,還需他協調新舊勢力,朕恨不能立時削了他蕭家功爵。」
「皇上聖明,只要保住貴妃的這一子並暫封為太子,蕭敬必忠心護主,斷然不會輕易生出其他心思。蕭家尚有一女待字閨中,待貴妃歿後,皇上可下旨招她入宮,由她撫養太子。」
我如墜冰窟,整個人幾乎伏在琉璃瓦上。我急切地看著皇上,想從他的神情中看出堅決的否定。
他沉吟良久,嘆道:「本就是一棋子爾,那便這樣吧,保孩子。」
她是寵冠六宮的貴妃,難產時卻聽皇上吩咐「保孩子」。
霎時間,不過天崩地裂。我本以為,他對我之情,雖淡薄,卻真真切切存在。
我強撐著一口氣,跌跌撞撞地想要逃離開這吃人的皇宮。可疼痛如潮水般襲來,溫熱的血液更是爭先恐後地從我身下汩汩流出,似乎有什麼就要脫離我的身體而去,周圍的尖聲驚叫是那麼地驚恐與彷徨。
我在夢中浮浮沉沉,本以為必死無疑時,竟有一道光亮將我從混沌中拉回。就連御醫都分外震驚的母子均安,讓宮內宮外一片歡騰。
我的孩子,果然是個小皇子,皇上立刻昭告天下封他為太子,加封我皇貴妃之位。
滿宮妃嬪端著隱藏好嫉妒的笑臉,違心地說著恭賀之語。
蕭敬亦是喜笑顏開,看著我孩兒的神情中透露出夾雜著算計與欲望的寵溺。
還有我那好妹妹,聽說我平安生產的消息後,氣得砸了一屋子珍寶……
我聽說了很多,卻沒有絲毫興趣來將這些無聊的消息收入耳中。因為,我即將帶著我的孩子離開,離開這吃人的皇宮。江湖再怎麼血雨腥風,也比不得皇家的難防暗箭。我決定火燒紫宸宮,用兩具被燒得面目全非的屍體替換下我與我的孩兒,再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密道離開。
做了那麼多年的賞金獵人,我又怎可能不在江湖中為自己留下退路。更何況三載的太子護衛生涯,亦讓我掌握了許多不為人知的皇家逃脫密道。
我命江湖弟兄為我尋來了與我體型相似的女屍,又挖出一具不幸早夭的男嬰,待到我孩兒滿月那日,親自點燃整個紫宸宮。
沖天的火光中,我似乎看到蕭敬氣急敗壞的身影,他自然要如此,蕭家女膽敢謀害皇嗣並自戕,想來夠他蕭家喝一壺。我淡淡地勾起唇角,不知這份滅族的大禮,夠不夠得上向我娘親賠罪。
皇上由眾人護著推到三丈之外,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不過想來也會知道,那為自己子嗣悲傷的神情裡,必還有一絲竊喜。
大火漸漸吞噬掉紫宸宮,我跳入密道,將發間並蒂簪拔下,狠狠地摜向地面。
葉赫·玄澤,只願我們此生,無論江湖還是朝堂,不再相見。(作品名:《大胤天下:婉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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