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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入宮時正巧趕上舒皇后薨逝,照例半年不得見皇帝,每日只需陪著主宮娘娘抄經念佛。
我的居處在流霞宮依著山的北院,主宮娘娘正是當朝權傾朝野的元宰相府上嫡長女——元嫣然,元貴妃。
說來我處境算很好了,因著元宰相是我父親的親兄長。小時候府中相見,我還會喚元嫣然一聲「堂姐」。
雖則喪期不得舉辦慶典,不過後宮的人都在傳,皇上已定了如今正有身孕的韋妃,左不過今年初秋便會冊立新後。否則怎會將已故舒皇后膝下一出生便冊封太子的皇子,交予韋妃照管。
宮女們嚼舌時,我正好陪著元嫣然從御花園散心回來。貴妃跋扈名聲在外,她果然毫不避諱地嘲諷:「那位置果真那麼好,怎的舒皇后大好年華就歿了呢。」
驚得闔宮奴才烏泱泱跪了一地,唯我還敢上前扶她踏進宮門。
我的手攙住她臂彎的一瞬,元嫣然回眸看了我一眼,眼神一如她初見我時的複雜,終究未對我說什麼。
應是礙於我元貴妃堂妹的身份,專司吃喝用度的幾個御坊的主事都很巴結我。
雖是初春,天仍寒涼,便送了許多上好的炭火供我取暖。聽聞我怕黑,還將後山多放了許多燈盞,夜裡和著明明月色,和市井裡的燈市似的。
如此過了三個月,堪堪便到了暮春。宮裡管得不似先前嚴,各宮娘娘開始私下走動起來,如此我便見著了傳聞中的韋妃。
暮春飄著雨絲,遙看已有幾分草色,我垂首走出房門相迎,剛俯身行禮便被叫住,「你且起身,近前來。」
我不解,卻只得上前去,剛對上韋妃的眼,便瞧見她眼中同元嫣然如出一轍的複雜情緒。我實在忍不住脫口而出:「韋妃娘娘何故如此看嬪妾?」
韋妃,韋淑,當朝一品大將軍之女。眉梢眼角仍留著她少小混跡於軍營的凌厲,只是瞬間便被宮中人慣有的笑臉掩去。
她來拉我的手,笑道:「這後宮許久沒有你這樣標緻的美人了,本宮這才多看了幾眼。你便是元貴妃的堂妹,新入宮的元婕妤罷?」
我點頭答是,與她一同走進主殿裡。
主事公公說元嫣然被皇上召見,恐要稍晚一些回宮,韋淑擺了擺手,拉著我越發親切的模樣,「不打緊,本宮也是隨意轉轉,同元家小妹妹講講話就很好。」
我思忖她必有他意,果然茶都未喝便轉而言道:
「照例本不該新人去的,只是先前派去給已故舒皇后守陵的妃嬪裡,有一個染了重疾被送回宮來,一時實在找不到人,皇上也正心急如焚。」
韋淑偷覷我,我故意裝傻不答話,她只得說破了,「妹妹可願頂替去守剩下的三個月?」
流霞宮的主事劉公公向我使著不要去的眼色。韋淑表面一派親和眼底卻藏著陰險,使我不由得想起年前父親決定送我入宮的情景。
那是我頭一回來江北,寒冬的朔風颳得臉生疼。踏進宰相府時人已凍僵了,還得掛著笑臉挨個行禮問好,堪堪忙碌幾個時辰才坐定爐前。
元宰相回府時天色已暗,夜雪裹挾進屋中,我忍下十二分的不情願出門相迎。那時元宰相和韋妃的言行如出一轍,他叫住我,讓我近前去。
也是略帶複雜的神色。他看了我半晌,才向我父親說,既是他決定了,那便送入宮罷。府上會傳信給元嫣然,讓她對我多加照料。
那會兒父親和我說,元宰相膝下只有兩個嫡女。
大女兒是當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元貴妃,可惜入宮多年無所出,只有寄養在身邊的原薛貴妃的一對兒女。
而他最疼寵的另一個小女兒,送進宮不到一年,便被打入冷宮後失心瘋了。
大約是見我長得有幾分像他小女兒,才會有些失態。
我父親是庶出,一出生便被送去了江南外家照養;而我是庶子府上的庶女,自小的境況更差幾分。
母親因生我難產而亡,我很早便懂事了,更懂得觀人於微。真相不會如此簡單,直到我入宮後看到元嫣然和韋淑的神色,更確信了這一點。
有幾分被所有人蒙在鼓裡的怒氣。
元嫣然不會告訴我真正的原由,韋淑都諱莫如深,待在這深宮裡便永遠不會知曉。於是我低眉,一副溫順聽話的模樣,回道:「但憑娘娘和皇上吩咐。」
韋淑當是正好元嫣然前腳出來她便後腳進去稟報,管事來傳旨命我去守皇陵時,元嫣然才坐定不久。她登時便發火,說韋妃爭寵爭瘋了,連元家的人都敢碰。
只是聖旨難違,她終究無法駁回。
月色燈山輝映,我正收拾包裹時元嫣然來看我。
這個素來傳聞囂張跋扈的女子,難得用有幾分憂心的神色對我道:「去了皇陵本宮也難及時護你,且多忍讓留心。」
聽聞她瘋了的小妹妹,當初便是不知謹言慎行,才惹了許多禍端。這句話裡許是有幾分講給妹妹聽的真心,我不免心下一暖。
我乖巧點頭,任她默默看我收拾了一陣,在她離去前忽然想起什麼,問道:「貴妃娘娘,可是因我長得像小堂姐?」
元嫣然回眸,月色自她身後灑下,我並不能看清她神情。一時沉默片刻,她輕輕應了一聲,然後便留給我一個快步離去的背影。
唯餘滿庭清寂。似乎只要在這深宮裡,人人便都有諱莫如深的心事和秘密。
2
守皇陵的日子與先前並無太大差別,晨參暮禮抄經念佛,妃嬪們因與我不相識,也都無多話。
其中也有幾個用奇怪的眼神看我的,與韋淑他們應當原因相仿。
春裡的最後幾日落了場薄雪,原本暖起來的日子驟冷,元府派人送了些好炭予我,我便趁送炭藉機與那幾位嬪妃熟絡了起來。
薄雪消融,我們在亭子裡曬太陽,不等我套話便有一個姓林的昭儀忍不住道:
「原以為元婕妤出身高不好相與,沒曾想長得像那位,性子也同那位一樣好。可惜了,年紀輕輕的就……」
我垂眸,徐徐吹開杯中水面的浮茶。他們說的,是已故舒皇后。元嫣然的妹妹當初也是因著長得像舒皇后才得寵的。
已故舒皇后,是當今皇帝戚珏嫡親的表妹。兩人青梅竹馬琴瑟和鳴,至今都有人說起當年舒皇后初入宮,只因聽小宮女說起市井小吃,皇帝便親自學做了糖葫蘆給她吃的軼事。
韋妃是如今內定的皇后人選,她是怕皇上看見我的臉,因已故舒皇后而予我盛寵,擋她封后的路,這才遣我來守陵。
和我八歲那年,大夫人膝下嫡女為了獨佔父親從北方帶來的梅花酥,而使絆子遣我去打掃了整整一日祠堂如出一轍。
即便前前後後,我從沒想過爭搶她們想得的東西。
皇帝來皇陵是在盛夏的第一個雨天。
照例我們幾個妃嬪在後院跪經,是不得見他的。只是林昭儀入宮兩年還沒見過皇帝,靜極思動以鬧肚子為由闖了正殿。
只是不知她同皇帝說了什麼,不僅沒挨罰,還領了皇帝來了後院。
微雨斜織,院裡的老柳掩映戚珏身上的明黃,我瞥到林昭儀指向我道:「皇上,正是穿芙蓉色的那位。」
當時我以為是林昭儀得了我的炭,投桃報李才引皇上來見我。許久以後我才知,是林昭儀與韋妃有過節,推我上位不過借我之手打韋妃的臉罷了。
爾虞我詐,從不停歇。
那會兒戚珏的腳步聲向我而來,片刻便站定我面前,我看到那雙繡龍紋的靴面,聽到一個很是清越的男子聲音,「抬起頭來,看著朕。」
我心下划過許多念頭,最終顫巍巍抬眸,對上那雙難辨喜怒的瑞鳳眼。即便他在努力克制,我仍看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錯愕和驚而後喜。
年輕帝王展露他難能可貴的溫柔,他俯下身子,向我伸出手,聲音輕了許多,「你叫什麼名字?何時進的宮?朕如何未曾見過你,你又怎在此處守陵?」
我想了想道:
「臣妾名喚元蓉裳,集芙蓉以為裳的蓉裳。臣妾年初進的宮,恰逢先皇后薨逝,於禮制遂未曾覲見。前月韋妃娘娘來尋臣妾,說守陵的寧嬪突患急症,故來頂替守陵。」
戚珏冷哼一聲,說出了我想聽的話:
「寧嬪突發急症?前幾日朕還在韋妃宮裡見過她,活蹦亂跳的,這就好了?看來韋妃宮裡的茶能治百病,你們回去了也多往她那裡跑跑。」
一語畢,見我並不敢攀附他的手臂起身,他索性更低了身子來扶我。
頭一回離陌生男子這般近,咫尺相對間我下意識有幾分閃躲,卻聽戚珏柔聲道:「集芙蓉以為裳?那便等夏日芙蓉開好了,做一件予你穿。」
我抬眸,對上他似笑非笑的瑞鳳眼,驀地想起幾句詩詞:「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
那男子似有洞穿人心之能,離我更近幾分,「你在想什麼?」
臉上驀地燒紅,我忙借行禮掙脫他,「謝皇上賜衣。」
於禮喪期嬪妃不得請見皇帝,但不妨皇帝自己來召見。那幾日他幾乎天天都來後院,或說跪經,或說上香,只是誰都清楚,他是來看我的。
知我自小長於江南,戚珏似乎更有興致,如何都要我嘗嘗江北的梅花酥。他命廚房加了許多糖,我一邊吃一邊想起大夫人房裡的嫡小姐。
她小時候獨佔了所有的梅花酥,若知曉此一刻天子為我特製了一份,會否嫉妒得面目扭曲。
出著神,察覺時戚珏又湊到了我面前來,他帶著探究的神色凝視我,「你才幾歲?怎的面上帶著笑,眼裡卻冷冷的,神情這般老成?」
我斂了情緒,咽下一口梅花酥,不服氣道:「皇上看不透臣妾,反說臣妾不如別人單純可人。」
他只是一笑,問我是否愛吃這梅花酥。我微微垂眸,想起這幾日打探的所有關於已故舒皇后的細枝末節,點點頭道:「臣妾愛吃。就是太甜也幹了些,若有湯水就著便更好了。」
如我所料,戚珏果然早預備了舒皇后生前最愛吃的酸蘿蔔老鴨湯,只等我提罷了。
不知怎的,看著面前眉梢眼角都是喜悅的帝王,我忽然心生了幾分憐憫。
得是怎樣的遺憾和懊悔,使得他失去了他最珍愛的皇后,即便遇見我這般長得相像的女子,都能溫柔相待。
而這樣的遺憾又生於怎樣的舊事與舊情,在這原本無情的深深皇宮。
唯有帝王自己知曉罷了。
3
回宮時芙蓉花開正好,戚珏果如初見承諾,命工匠做了一身芙蓉花裙給我。怕花枯萎,十幾人不休一同縫製了數個時辰。
送來時我礙於張揚本不想穿,卻拗不過戚珏。
我於眾人注視中回到流霞宮,一路上挨著無形的刀光劍影,唯柳蔭裡納涼的元嫣然嘲弄我,「好在你叫『蓉裳』,若叫『霞衣』,那群奴才還不得登天去。」
這深宮裡,越張揚跋扈的人反倒越讓人安心親近,我拆了裙角的一朵芙蓉上前伏在元嫣然膝前,故作奴才嘴臉,「嬪妾借花獻佛,還請娘娘消消氣。」
元嫣然笑看我,問她能有什麼氣,我道:「我一路回來挨了這麼多記眼刀,想來娘娘這裡也有幾分酸氣罷?」
她拿過芙蓉花反來打我,笑罵道:「小蹄子登天了,敢來打趣本宮!」
元嫣然從竹椅上跳下來追我時,我才發現這權傾六宮的貴妃娘娘,也不過是個尚在愛玩年紀的單純女子。
她離我近些時輕嘆了一聲,說原本不想讓我知道我長得像舒皇后,也是望我在流霞宮過過安生日子,未曾想終究至此。
時值夕陽西沉,皇子公主下學歸來,元嫣然忙斂了悵惘神色,與我和孩子們玩作一團,好不熱鬧。
不速之客便是此時來的。韋妃遠遠從宮門外走來時便有意挺起孕肚,一手撐在腰上,一手扶著宮女。
我想起有人說舒皇后之所以推舉韋妃,是為幫皇帝文武制衡,以後宮之勢穩住朝野。兼之懷有龍嗣,她有十足的底氣,上來便先對我說:
「非是姐姐為難妹妹,論理舒皇后喪期未滿不得見皇上,妹妹怎的不知禮數呢?」
我忙俯身下拜。想來我這身芙蓉裙看著扎眼,不容我請罪她接著道:
「如今宮中連元貴妃娘娘尚衣著質樸,妹妹又如何敢穿得這般招搖?恐需禁足幾日——」
「韋妃娘娘也知曉貴妃娘娘尚在此處?」我微微抬眸,不動聲色嗆她,「娘娘一口一個禮數,打進這流霞宮,還沒向貴妃娘娘行禮罷?」
元嫣然亦幫腔了一句「是呢」,她回到她的躺椅上,悠悠然斜倚。我不必轉身,都能想像元嫣然那張能氣得人牙痒痒的得意的臉。
韋妃臉上划過萬般不情願,終究擺正雙手俯下身,只是不等她行禮,元嫣然便嘲諷道:
「如今宮中人人傳聞韋妃是將來的皇后,怎麼,還沒冊封就來行皇后的威儀了?」
這話說得嚴重,韋妃忙將頭垂得更低,向元嫣然恭敬行禮,連說「不敢」。這麼的,元嫣然未讓韋妃起身,韋妃也未讓我起身,正僵持著,戚珏到了。
一院子烏泱泱向皇帝行禮,戚珏路過韋淑時,只輕飄飄一句「既有身孕,便在自己宮裡好好休息」,便將人打發走了。
他停在我身前,我瞧見他身側的手有意伸來扶我。大約想起了什麼,他又站直身子,先向元嫣然道:「貴妃請起身,晚宴朕在你流霞宮裡用。」
元嫣然之囂張,連皇帝也不常放在眼裡,她欠身行禮道:
「臣妾原不該推辭,只是今日正巧輪到臣妾去皇后宮抄經,便由元婕妤代為伺候罷。」
戚珏不攔她,反倒樂得與我獨處自在。
元嫣然離去時最後一道霞光從山頭掠過,我回頭看了眼那抹綺麗的背影,忽然在想這麼多年為何獨她瀟灑一身。
華燈初上時,我北院後的小山上也點起了長明宮燈。吃完最後一道酸蘿蔔老鴨湯,戚珏在書房看奏摺,我一時無聊,便悄悄端了一盤梅花酥躲在躺椅上吃。
我永遠無法得知,那一晚他對我所有的溫柔,只因我這偷吃梅花酥的舉動,與當年的舒皇后一模一樣。
那時我側過身正好能看到窗外燈山月色,出神間手中的盤子突然被一隻橫過的手端走。我下意識起身去搶,正好落進一個早有預謀的懷抱。
四目相對,戚珏溫熱的鼻息落在我眉間,他故意將視線下移,停在我的唇上。我意識到他在想什麼時,他已壞笑一下低頭吻住了我。
那點溫熱從唇齒蔓延,匯聚到心尖,如有鼓擂。許多年後我都會後悔,那時不該睜開眼睛。否則便不會看到他眼中盛大的歡喜以及熾熱的眷戀。
哪怕我深知,那一絲一毫都不為我。
可自幼被人冷待夾縫裡生存,唯一嫡親的父親還為了權勢送我入宮,所以戚珏這樣的溫暖實在讓我貪戀。
那夜芙蓉帳暖,我從戚珏懷中甦醒,看到他靜然美好的側臉。
民間有許多對這位年輕帝王的傳言,皇子七人裡年紀最小卻獨得老皇帝青睞,非長非嫡破格封為太子,即位後興修水利賑濟災民,還曾親徵漠北收復四州。
原該是話本子裡最教女子相思的英雄人物。我不禁伸手想觸碰他的臉頰,即將碰到時卻被他伸手反握住。
他將我帶進他懷裡,抱得緊緊,「表妹,再陪我一會兒……就一會兒,醒來我接著做糖葫蘆給你吃。」
是了,這人也只能是舒皇后。如有一盆涼水澆頂,我一怔,凝望床幃上一朵繡芙蓉花,從黎明前最黑的夜就那麼盯到了天光微亮。
我伺候他更衣上朝後坐回床邊,忽然覺得這屋子變大了許多。青色的牆青色的地,從腳下到桌邊的磚共有三十一塊。
心裡沒由來煩躁,我梳洗好打算去佛堂接元嫣然回來。
天色尚早,小宮女們跟著我信馬由韁,這也是我頭一回走偏路,走著走著便有內監來阻攔,說前方是冷宮,莫撞了晦氣。
才說著,我便聽到有女子的聲音悽悽唱著什麼,我細聽了一陣,唱的是「美人贈我錦繡段,何以報之青玉案」。
我問是誰,跟我的青芝最知曉這些宮闈秘聞,忙和我嚼起舌根。
她說這正是元嫣然的親妹妹,入宮做了不到一年的昭儀便因密謀毒害舒皇后,而被打入冷宮的元丹蔻。
元丹蔻對帝王動了真心,一直以為自己住的青玉閣裡那臺青玉案是皇帝送她一人的。
誰知青玉閣是舒皇后初入宮時的住處,青玉案也是舒皇后與戚珏的定情信物。元丹蔻更想不到,為防元氏女子懷上龍嗣,皇帝會命人將那青玉案塗滿了致女子不孕的香料。
後來有人去過冷宮傳了此消息,元丹蔻當場便瘋了。
青芝說完這話後忙捂住了嘴,驚慌地看向我,我愣了愣,擺了擺手便轉身走了另一條路。我亦姓元,還是元宰相的親侄女。
至此我不禁想慨嘆,命運給了我讓他貪戀的面容,卻又給了我讓他顧忌的身份。當的是造化弄人。
4
接了元嫣然從佛堂回宮,她似是看出我的悵然,難得不帶嘲諷地說道:
「這句話本宮曾勸過小妹妹,可她最終都未明悟。也曾勸過已故舒皇后,只是她看清時已無力回天。」
「帝王之愛從不會為一人。既不能得,不如就不要心動。」
我猛然抬眸,看到元嫣然毫無波瀾的側臉。
我這才明白,既然我能發現她日日喝的戚珏獨賜給流霞宮的茶,是她多年不能懷孕的原因,那她自己也該早就知曉。
只是不屑於帝王之愛,甚至不屑於無限榮寵罷了。可笑連戚珏都忌憚的貴妃之位,那麼多人痴心妄想,而元嫣然卻一點兒都不在意。
可話裡我有幾分不解,問她戚珏怎會不愛舒皇后,看他待我的模樣,該知是深情厚誼了。
那時元嫣然冷哼了一聲,反問我:「後宮是如何的虎穴?他若真心待她,又怎捨得她來?所以就不要動心。」
那些憐惜不論是遲來還是當初便無法給予,誰都說不清楚。畢竟夫妻身前,先是帝後。
於是我頓了會兒回她:「自該如此。」
她回眸看我一眼,我不敢迎上她的視線。怕她看穿,抑或只是我不敢承認什麼。
若日子就這般過下去也沒什麼不好,只是韋妃時常來尋我的不痛快。那會兒戚珏已升我為嬪位,似是刻意避著我的元姓,賜封「蓉嬪」。
韋妃的產期將近,元嫣然被戚珏帶去秋獵,流霞宮便由我主事,縱不想與她有何糾葛也無法,只得近前去接待她。
跟著韋妃的姑姑特意交付我一袋茶葉,說韋妃有孕,只能吃喝太醫配製的吃食。
我親自接過那袋茶葉,餘光裡瞥見韋淑一絲不苟的笑容,道:「既如此重要,不如嬪妾親自去煮。」
韋淑並未多推辭,讓了讓仍舊任憑我去。我料準她在茶裡必加了東西,不會傷及她腹中胎兒,但總要搞些么蛾子來誣陷我。
思忖片刻,待茶煮好我端進去,央著韋妃也賜我一杯嘗嘗。她有幾分不情願,終究沒有推辭的理由,便也給我斟了一杯。這般我與她一起發症,至少能擺脫嫌疑。
她來時算準了時間,今晚傍晚時皇帝便能回到宮中。
可巧她便在此時說肚子痛,一時鬧得闔宮沸沸揚揚。韋妃是內定了的皇后,太醫院也不敢輕待,當值的太醫全趕了來,她篤定要賴我,索性便在流霞宮診病。
我立在大殿角落裡的柱子旁,微一轉頭,便能看到窗外小山上明明滅滅的宮燈。我是喜歡這光景的,看久了仿佛便不在這無情的深宮之中。
漸漸的,我的小腹也開始絞痛起來,我逐漸有些體力不支,扶著柱子彎了腰。眾人簇擁著戚珏來時,我視線已有幾分模糊。
我聽到韋妃哭喊著太醫發現了茶中有致墮胎的藥物,是我要害她。戚珏撥開眾人向我走來,他看到了我痛苦不堪的神情後,原本盛怒的面容添了驚疑和心疼。
原以為我會被帶去問責,未曾想最終落進了他溫暖的懷抱。那讓我貪戀的懷抱。而他張口第一問是:「你給韋妃喝了流霞宮的茶?」
心下一涼,我吃力地搖了搖頭。他第二問是:「你何苦此時招惹她?」
天地可鑑,從小到大,我從未想同任何人招惹爭搶。他到底不懂我。
我便又搖了搖頭,他第三問才問及我:「你怎麼了?」
替我回答的是趕忙上前診脈的太醫,「皇上,蓉嬪、蓉嬪小產了!」
昏過去前,最後一眼我看到了戚珏不可置信的目光。那雙眼裡情緒太過複雜,不知他是否又想起了因生育太子而身體虧空最終早逝的舒皇后。
不知這眼神裡為數不多的疼惜,究竟有沒有一分是為了我。為了元蓉裳,集芙蓉以為裳的元蓉裳。
我其實並不十分確定我有身孕,只是兩月未來月事,我便有所猜測,並刻意不喝流霞宮的茶水。
加上韋妃協理後宮,太醫們例行問診眾妃嬪後都會向韋妃匯報,她大抵當真起了防我之心,所以知曉真相卻隱瞞至今。
不難料到,她是想先借茶水栽贓我,讓皇帝冷落我。逢上年末選秀,新人進宮哪聞舊人哭,她再趁我無人問津時動手,便能輕而易舉害了我腹中胎兒。
其實何止她這般勞心費神。
秋裡第一場雨打枯荷,我窩在戚珏懷裡曾問過他,流霞宮離他這般遠,我也升了嬪位,可否許我離開流霞宮獨院居住。
可否不當我是元府的人,只是尋常一個為他動了心的女子,陪著他為他生兒育女便好。
可那時山上的燈火微光透過窗漫灑,淅淅瀝瀝的雨聲裡,他只回我一句,「你在流霞宮裡,有貴妃照料,朕會放心許多。」
縱他再拿我當舒皇后愛憐,可我始終不能如舒皇后走進他心裡,讓他卸下所有防備。我終究和元丹蔻、元嫣然無甚區別。
所以這孩子,註定見不得鮮活人間。
所以我在料定韋妃這茶會對孕婦身子有害時,避開眾人喝下滿滿一壺流霞宮的茶水後,才去喝她的那一杯。
我知她的藥劑不足以小產,否則她必阻攔我,那麼這一切便正中我下懷。
後位在手又如何?我元蓉裳任人欺侮了半輩子,這一次必不會再忍氣吞聲。
5
皇帝最寵愛的妃嬪小產,此事關係重大,故曾經遵韋妃之命隱瞞的太醫和盤託出,說是韋妃不準聲張。
雖則無人敢佐證這茶葉包是韋妃賊喊捉賊設的局,此情此景眾人也該心知肚明了。
戚珏盛怒,雖仍顧及朝局不降韋妃位份,但命她禁足宮中直至生養,不僅將暫理六宮的權力給了元嫣然,還將太子暫送一向穩重老成的莊妃撫養。這位莊妃說來也是奇人,不過皆是後話。
這些都是做給元家看的。畢竟元家女兒,一個多年不育,一個在冷宮裡發了瘋,如今一個還小產了。
因我入宮,父親從江南調回了江北,已連升了三品,元家勢力愈重,上書了幾回訴說不滿。於是我身子尚未恢復完全時,戚珏便下旨,擢升我為妃位,與韋妃平起平坐。
那會兒他明顯想討我歡心,就站在我床榻一側的書桌前寫這道聖旨。我看著他聚精會神的側臉,那雙瑞鳳眼一同初見時光彩熠熠的。
我在他即將停筆時張口,「請皇上莫續『蓉嬪』的封號。便如他人,以姓氏稱之,封臣妾『元妃』罷。」
有月光灑落,山上的宮燈亮起,一時屋中銀白明黃的燈火輝映,頗為刺眼。所以我在他抬眸看我的一瞬轉過了身,久久聽他輕聲回了句「好」後闔上了眼睛。
那一晚他自我身後擁住我,半夢半醒間我聽他絮絮呢喃了許多話。有他想說給已故舒皇后聽的,也有他想說給我聽的。
他問我已封為妃位,可獨掌一宮,想去哪裡。如今局勢,元貴妃下又有我這元妃,元家正盛,韋妃一時半會兒登不到後位。
所以這話驟聽,像他待我有所不同,可我深知,離開流霞宮,我不過又會走進另一個不能生育的流霞宮罷了。
我緊咬下唇,一滴淚滑落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帝王心,當真冷透了。
我最終搖了搖頭,回他:「流霞宮有貴妃姐姐照料,臣妾樂得自在。皇上也能放心。」
他擁我更緊,在天將明前最漆黑的夜裡,對我說了句「對不起」。
「對不起……蓉裳。」
可一切終不能迴旋。
後來戚珏也常來看我,我越發會學已故舒皇后待人溫和的模樣,凡他在我這兒用膳,必會備好舒皇后最愛吃的梅花酥和酸蘿蔔老鴨湯。
我既知我該倚靠什麼留住帝王、留住我在宮中不任人宰割的地位,沒道理不去用。
尤其看到韋妃縱育有皇子,因與我平位亦不能奈我何的模樣,我更舒心了。
偶爾宮道相逢我與韋妃拌嘴後,元嫣然會笑我,說明明剛進宮謹言慎行的,如今得了權誰都不讓,可見是扮豬吃老虎。
我亦笑了,摘了冬雪天新開的臘梅花遞給她,「可惜我生性內斂不爭,不然該活得和娘娘一樣潑辣才快活。」
她拿臘梅來打我,一如初見時她拿那朵芙蓉掃我,「卻不知你這小蹄子在損本宮還是誇本宮。」
我想元嫣然是高興的,她勸了那些人,獨我聽了進去並走了出來,得以善終。
可只有我自己知曉,即便從最初心知肚明那份愛源於旁人,明知元嫣然的話該當遵循,可我依然無法控制地陷了進去。
陷進去,甚至還曾做過美夢,期冀他終會發覺元蓉裳值得他傾心一愛。終究只是美夢。
好在夢醒時一切尚未晚。就這般守著月色燈山,守著待我真摯的元嫣然,守著她身邊的一對皇子公主,在流霞宮做我樂得自在的元妃就很好。
而那件芙蓉裙被我鎖在了箱櫃的最底下,戚珏不會再想起,我亦不會再想起。
一如我那些年少時綺麗的夢,終究會被掩於消逝的歲月裡。(作品名:《月色燈山滿帝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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