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流行著一種男式短大衣,它與普通大棉襖相差無幾,只是胸前開襟處有三寸左右重疊部分,開襟的左右兩側上下方向對稱地釘上兩排較大的紐扣,用以根據需要調整衣服貼身的鬆緊程度。它大約就是就是無產階級革命家列寧同志穿過的樣式,俗稱「列寧服」。
我讀高中時,班裡已有幾位家庭經濟條件較好的同學穿上了這樣的藍色或淺灰色的短大衣。我著實羨慕,當時我身著薄薄的布滿補丁的棉襖,是姐姐舊衣服改做的,不太合身,裡面只有一件父親的舊褂子,襖不貼身難擋寒風侵入。每年冬天,手背凍得紅腫,手指裂開了口子。在當時連每周喝開水的五分錢都拿不出的情況下,穿上「列寧服」只能是一個坐地摸天的奢望。但我頗有些阿Q精神的,心裡默想,我有一個不太笨的腦袋,一定要在學習成績上好過他們,「書中自有千鍾慄」,況一棉衣乎!在語文課本的扉頁,我用鉛筆勾畫出幻想穿著短大衣的自畫像,旁加小字自勉道:「寒氣錐刺股,吃得苦中苦,鴻鵠之志銘記心,何愁大衣不加身!」雖然是在畫餅充飢,但它確實成為我窮則思變發奮讀書的動力之一。
一九六六年高中畢業時適逢大運動,一下子打破了我憧憬已久的大學夢。迷茫之後翻泥土,回鄉多為稻粱謀。在農村日復一日的繁重勞動中,每一天都與泥土和汗水相伴。每年三個月左右的冬季農田水利工程勞動,開挖河道、破冰斛水、撈泥壘堰、踩凍加班,一件破棉襖、腰勒稻草繩便成為了我那年月著裝的標配。但有時遇到需要參加的紅白事活動或走親戚、趕集之類的事,我卻沒有一件與場合相稱且稍微得體的衣服。此時,我的心底又湧現出做一件短大衣的念頭。
當時,一件短大衣布料及棉花的成本費大約需要二十元,而手工費大約需要十元。那一年,每一工值四角五分,十元錢大約是我將近一個月不吃不喝的勞動報酬。好在一九七0年底,我自學裁剪後已初步具備製作一些比較複雜的單衣的基礎,但棉衣尚未親自動手做過。權當練習吧,也為了節省那很難掙回的十元錢,我決定自己動手做一件短大衣。
籌備好布和棉花後,我仔細地測量了舊棉襖的衣長、袖長、袖口、袖深、領圍、肩寬、腰圍、胸圍、擺長、彎曲處弧度等十大要素,與實體測量進行比較修正,再與裁剪書上成人男棉上衣要素尺寸進行對比微調,然後在拼起的舊報紙上畫出前片、後片、袖片、領片、袋片及袋位,剪出紙片模型。布料動剪之前,我又去村南開裁縫店營業的徐師傅(我未拜師但常於晚上去觀摩)處請教,他認為設計合理可行。繼後,我謹慎地完成了布料的裁剪程序。
裁剪後的工序是縫製。一般的棉衣縫製工藝流程是先做口袋和零件,接著將棉花鋪於裡子上用機線固定,再連片合縫翻出正面,最後在領口(也有在內層腋窩處)封鎖成型。在鋪好棉花後用機線固定時,我遇到了困難,儘管機針壓腳抬得很高,仍出現夾針、斷針、窩線和推進不勻的現象,這是我在做單衣時未曾遇到過的故障。在進行耐心地觀察、分析、調整、嘗試後,我終於找到了正確的操作方法,順利地進行了棉層的固定和各片之間的合攏。由於缺乏鎖邊機,挖扣眼,鎖邊之類的零活只有依靠妻的幫助了。
開始縫製那天,適逢漫天飛雪。平時日出而作、日落而歸,曠工罰工,難求半日閒,得一雨雪天,實乃天助我也。在妻的幫助下,用了一天的時間,順利地縫製出一件夢寐以求的嶄新的短大衣。穿在身上,非常合體暖和,圓了多年的短大衣之夢。親手裁剪縫製的過程,鍛鍊了我製作棉衣的技巧和實踐能力,增強了自己動手改變生活狀態的信心。許多看似困難重重的事,只要有毅力認真探索做好預案、大膽去幹,多數是可以成功的。
做好短大衣之後,我十分珍惜它,常常把它掛在室內牆上。做農活時自然捨不得穿它,做家務時也怕抹髒了不好清洗,只有在走親戚、趕集或遇到紅白事活動時才作禮服著身。
做好短大衣後不久,一個本隊的青年人去相親,要將此衣借穿兩天。成人之美,焉能不從?相親後還我衣服時,他很高興地感謝我說「這衣幫我掙足了面子。」能為這個需要面子的人及時添了面子,我真的喜望出外。我在勞動中結交了不少和我年齡不差上下的貧苦兄弟,一些人漸漸地把這件短大衣當作相親的吉祥物,幾年中陸陸續續有十多人來借穿。他們只要開口相求,我總是樂意相借。不久,來借短大衣的人年齡範圍越來越大,人數越來越多,竟然擴展到相鄰的生產隊,有外出走親的個別熟人也來借穿了。父親總是樂呵呵地說:「成人之美是積德行善。解放前某某家有一件淺藍色大褂和一頂黑禮帽,幾乎天天有人借,是好事。」大約成衣一年後,一位鄰隊的青年借穿去走丈母娘,抽菸時不小心落在前襟上,燒了兩個洞,我用心以藍線彌縫堵上。又過了一年多,另一位朋友借穿這件短大衣去親戚家喝喜酒,三天後他很不好意思的拿著這件衣服到我家說,吃飯時端菜碗的人不小心將半碗油湯潑在了短大衣的後身上,他想拆開清洗擔心整不成原樣。我安慰他「實屬意外、不必過慮」。後來我拆開後費了很多時間才將大片油汙清洗掉,但是,短大衣的藍布面子已出現少許色差。我粗略計算過,光借這件衣服去相親、走丈母娘的人多達十五位。村裡一位老兄開玩笑說,「你這件衣服作用可大啦,十來個新媳婦都是用它哄來的喲。」
其實,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借」是很正常很普遍的現象,鄰裡之間相互借錢、借糧、借衣服、借鞋,借油、借鹽、借面、借煎餅、借雞蛋、借針、借線,大到借農具、借鍋、借磨、借鏊子、借房子。家裡來了客人借白瓷碗碟、借酒壺酒盅、借桌凳之類的事屢見不鮮。多數淳樸而貧困的農民樂於相互周濟,誰能敢說萬事不求人?更有甚者,家境不好的大齡青年為了說成一門親事,借人家的衣服、被子、整麻袋的山芋幹、整瓶豆油、桌椅、熱水瓶、掛鍾、自行車等物當作擺設以增加女方的好感,還有人借人家的大肥豬栓在自家的門前,借人家剛買回的的豬肉掛在院內牆上。所有能夠裝點門面東西都被互相借過,這在當時是見怪不怪司空見慣的事。其實有些女方見到這些道具是心照不宣的,有時因借也出過不少令人捧腹大笑的洋相。雖然借來的偽裝不夠誠實,但是為了一輩子不打光棍,無奈之下只有選擇此等下策了。好在當時選擇對象的標準主要是人能否吃苦耐勞、忠厚老實、身體是否壯實,至於其他方面似乎並不重要。我曾觀察過借我短大衣去相親的人組成的十來個家庭,後來的日子過得都不錯,有的幾代文盲,下一代不僅出了大學生,還出了研究生呢(作者註:這與短大衣無關)。借物比起封建社會中出現的指腹為婚或替代相親,實在人性和文明多了,畢竟相親的雙方可以直接見面,只不過有點虛榮心罷了。
去年老家的房子被拆遷了,大部分家具、用具和不穿的衣服,都送給了親朋好友,而這件近五十年前親手縫製的短大衣,卻沒有捨得送人。雖然有些陳舊,但是她見證了我曾經的夢想,見證了我與逆境抗爭的青春年華,見證了十多位農村的窮苦弟兄喜結良緣。我拿起這件伴隨我度過風風雨雨的短大衣,貼近它將裡裡外外仔細觀察一遍,喚起了無法壓抑的悲愴的思緒。撫摸良久,我將它輕輕地疊好包好,放在盛裝保留貴重物品的紅木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