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長恨歌》‖曾經滄海難為水，一步走錯滿盤皆輸

王琦瑤眼瞼裡最後的景象，是那盞搖曳不止的電燈，長腳的長胳膊揮動了它，它就搖曳起來。這情景好像很熟悉，她極力想著。在那最後的一秒裡，思緒迅速穿越時間隧道，眼前出現了四十年前的片廠。對了，就是片廠，一間三面牆的房間裡，有一張大床，一個女人橫陳床上，頭頂也是一盞電燈，搖曳不停，在三面牆壁上投下水波般的光影。她這才明白，這床上的女人就是她自己，死於他殺。

王琦瑤，王安憶《長恨歌》中的女主人公。書中唯一的主人公。細算下來，故事中先後出現了十多個主要人物，他們是王琦瑤的朋友、親人、戀人、仰慕者、追求者，大約有男人七個，女人七個，但他們統統都是推動故事往前發展的配角；主角只有一個，那便是曾經的「滬上淑媛」、上海三小姐——王琦瑤。

王安憶的《長恨歌》最先打動我們的，是她對大上海先後四十年整體的、細節的展現，那些對世事滄桑獨到的體悟和見解，總是一語驚人；接著，才是她要表達的重點，王琦瑤一生中的四十年間，一個女人的驕傲、光榮；落寞、蕭索，一步走錯滿盤皆輸的無可奈何。

要說王琦瑤的一生，從她十六歲在大上海嶄露頭角，歷經四十年的風雲起伏，可謂一波三折，哀大於喜，尤其是她出其不意的結局，令人嘆惋、唏噓。

這些讓我們想到「命運」二字，也似乎只有它才能給王琦瑤的悲劇一個說得過去的解釋。王琦瑤這個出身於上海弄堂的普通人家的女兒，除了生得漂亮聰慧，本沒有什麼優於他人的資本，但她卻是僅憑著這「漂亮聰慧」驚豔了世人。而坦白講，「漂亮聰慧」便可以是那個時代的女人贏得一切的籌碼。

只可惜，王琦瑤將籌碼押錯了地方。或者說，她不夠幸運。

她放著對她真情實意的程先生不跟，他們本可以建立恩愛和樂的小家庭，日子不好不壞，但感情細膩綿長；而是選擇做了李主任的外室，也就是成功男人「金屋」中藏的「嬌」。

十九歲的王琦瑤拿青春做賭注，在四十歲的男人李主任那做了「既不為人妻又不為人母」的徹底的女人；在愛麗絲公寓裡，她將嬌豔風情做到了頭，也將女人做到了頭；那閒置的青春、那獨守的更歲，那凝凍的靜與寂寞，雖然看上去讓人產生無力的哀痛，但，她總歸沒有落到這種女人慣常的悲哀結局裡。

起初，作為讀者，不知有多少人為著她的「只看重眼前的浮華、棄自己的青春於不顧」而深感惋惜；可是，隨著情節的發展，卻發覺在她與李主任之間竟有難得的真情在。儘管李主任陪她的時間十分有限，但好在她並沒有在他那裡受到感情上的傷害。

自然，這源於王琦瑤柔順、柔韌的品性，她的乖和有著自知之明的懂事，換得了李主任的愛惜，甚至有點夫妻間的恩愛了；而這愛惜和恩愛在李主任身上本是稀缺品的。

也就是說，只要王琦瑤對李主任的私事也好公事也罷，一直持有「渾然不覺不聞不問」的態度，只要王琦瑤一直都對李主任心甘情願死心塌地地託付；那麼，他們之間就斷不會有不堪的結局，王琦瑤也不會成為不幸人中的一個。

只是，人的命運和境遇，有時並不僅僅取決於自己，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李主任的死便是天意。也將王琦瑤置於前景蒼茫的境地。就像王琦瑤自己所說的，「命裡只有七分，那麼多得的三分就是禍了」。

王琦瑤跟李主任時是一九四八年春，她十九歲，李主任死是一九四八年深秋，她還是十九歲；而十九歲的她，便不得不獨自一人面臨夢幻破滅後的無望人生了。

是啊，像王琦瑤這樣的身份，一旦沒了李主任，還能有什麼前景嗎？後來她也曾遇到幾個對她好的男人，但均不是真心實意坦誠相待的。他們喜歡她，要麼是因為她那不露聲色、清雅淡然的美，要麼因為她本身連同家中老物件帶給人的時光倒流的感覺、那舊上海的遺風。

總之，喜歡她的人，幾乎都是懷舊懷古的人，他們迷戀並追求已然故去了的時尚和羅曼蒂克，而這些故去了的東西、幾乎一去不復返了的東西，在王琦瑤身上恰巧還有些痕跡；於是，王琦瑤就像是前朝留下的一個影、亦虛亦實的夢，被人迷戀著。

而王琦瑤本人呢？她也同樣是不想從昔日的回憶中走出來的。昔日的光環，雖然一朝即破了，但仍是她今日精神之給養；雖然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時光一寸寸地挪移，人是慢慢老了，心卻還在舊時光中流連。

讀書的時候，我總有種感覺，雖然王琦瑤一直都希望有個男人可以託付，但實際上，她卻是不需要男人的。時髦，是嵌入她骨子裡的東西；時裝，便是她的人生。人們在她身上看不到年紀，或者忘了她的年紀，都是因為她四十年放不下的高傲與自信，以及始終不破的羅曼蒂克的夢。

這樣的女人，即便是在四十年後，在那些漂亮、瀟灑、聰敏、時髦的年輕人那裡，都有著一種神秘的吸引力，幾乎是不論男女、不分老幼的「大眾情人」；這樣的女人，還需要男人嗎？還需要愛情嗎？

或許，王琦瑤真該選擇一人孤獨終老的。如此，也不會落得個丟棄了驕傲與尊嚴，一心想抓住那個二十六歲的「老克臘」，給四十年的羅曼蒂克落得個如此不堪又可憐的結局。

如此，最後王琦瑤的死，雖然是個讓人驚異的意外，但也不足惋惜了。怎麼都是四十年的歲月平白流逝，怎麼都是如鏡中月、水中花似的一場空，怎麼都是失了尊嚴、沒了希望，活著又有什麼意義呢？

只不過讓人無限感慨的，她的死還是和李主任有些關聯。當年李主任留給她的那盒金條、足以證明他們之間有恩又有義的東西，王琦瑤一直不敢動用，留著以應不時之需，不曾想，到頭來，卻是因著它們赴了黃泉路。

這也說明，當年在如花朵般絢爛的十九歲的年紀裡，選擇做李主任女人的王琦瑤，是錯的；並且，一步走錯，滿盤皆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