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被稱作「遊戲之作」,其幽默風趣之處比比皆是,作為滑稽小說的主角,唐僧師徒給讀者提供了精彩紛呈、為數眾多的喜劇性情節。筆者竊以為,從整部小說的風格及情節來看,小說第32至35回中孫悟空與平頂山蓮花洞的金角、銀角兩位大王鬥智鬥勇的故事,無疑最具喜劇性。
金角、銀角兩位大王,原是太上老君手下兩個煉丹的童子,因貪圖下界的榮華富貴,私自下凡為妖。他們早就聽說唐僧是金蟬長老臨凡,十世修行的好人,吃他肉,能延壽長生,自然不想放過這樣的機會。而唐僧師徒西天取經,又必須路過平頂山。於是圍繞著唐僧,一場大戰不可避免。
平頂山降魔不同於以往的模式,它更多地表現在孫悟空與兩位妖魔的鬥智鬥勇上,情節波譎雲詭而又妙趣橫生,體現出鮮明的吳(承恩)氏風格。整個故事情節,我們可以將其歸納為四個層次:
第一層次,寫的是妖怪變化成一個受傷的老道士,誑騙了唐僧,並將其擒獲。小說伊始便交待了兩位妖怪對孫悟空的威名早有所聞,故而制定了「只可善圖,不可惡取」的計策。由此我們也可看出妖精並不是一般的妖精,而是非常狡猾奸詐。銀角大王出馬,變成一個受猛虎傷害的道士,準備伺機下手,搶奪唐僧。唐僧善意相救,不料正中妖魔圈套,妖怪使個「移山倒海」之法,遣峨眉泰山等三座大山將孫悟空壓住。然後,把唐僧等三人一陣風似地攝到蓮花洞。這次交手,以妖怪的得手而告終,而主要原因,還是在於唐僧的因善中計。
第二層次,寫的是孫悟空騰挪變幻,想方設法,將妖怪的三件重要寶貝「紫金紅葫蘆」、「羊脂玉淨瓶」及「幌金繩」騙到手。這一次,作者充分發揮其喜劇天才,將行者與小妖的鬥智描繪得活靈活現,讓人大快朵頤。妖怪讓兩個小妖拿「紫金紅葫蘆」和「羊脂玉淨瓶」去裝行者。行者變成一個鶴髮童顏的老道人(有點「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味道),擋住了兩位小妖的去路。依常理推斷,孫悟空與兩個小妖不是一個級別的對手,他不費吹灰之力便可以將寶貝搶走。但這樣的話,故事便顯得索然無味了;更為重要的是不符合行者一貫的處事原則。「不好!不好!搶便搶去,只是壞了老孫的名頭。這叫做白日搶奪了。」行者的想法倒也有幾分道理。
小妖問他是從那裡來的,行者故弄玄虛,自稱是蓬萊山上的神仙,果然騙得兩個小妖相信。但如何才能讓兩個小妖主動將寶貝奉上呢?行者再次發揮了他的聰明才智,他用毫毛變作一個碩大無比的葫蘆,並謊稱能夠裝天。天難道能夠被裝嗎?行者的這種想法確實大膽。
因為儘管他神通廣大,但也是頭一回遇到這樣的事。讀到此處,讀者不免為悟空捏一把汗。不過,行者畢竟非同常人,他跑到天上找到了哪吒做幫手。哪吒往北天門向真武借皂雕旗在南天門上一展,把那日月星辰全遮閉了。雖說不是真正的裝天,但這個「障眼法」卻讓兩個小妖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們私下裡商量後,決定將他們的寶貝和行者的相換。行者的目的終於達到了,但他卻又「幹事找絕」,從臍下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氣,變作一個銅錢,要小妖去買紙。幹什麼用呢?原來是要和小妖寫份合同文書,以免小妖反悔。讀到此處,我們不禁要為悟空將小妖玩弄於股掌之間的促狹習性而會心一笑。
隨後,悟空又故伎重演,從九尾狐狸精那裡騙來了幌金繩。如今,妖怪的五件寶貝,行者已經擁有三件。看來,行者馬上要大功告成了。
第三層次,悟空跑到蓮花洞前挑戰,與銀角大王大戰三十回合,不分勝負。悟空拋起幌金繩,刷喇地扣住了魔頭。不料,悟空雖然擁有寶貝,卻不會念咒語。那魔頭認得是自家寶貝,卻念了個《松箍咒》,將捆綁自己的繩子鬆脫下來,反倒將悟空一下子扣住。真是風雲突變,悟空從優勢轉為劣勢,被魔頭捆縛到蓮花洞。但妖精卻是小看了大聖的能耐,只是將他拴在柱子上便了,這就給了他逃脫的機會。行者趁晚上妖怪睡覺之際,用鐵棒變做個純鋼的銼兒,將那金圈子銼成兩段,並變作一個小妖,順便將幌金繩偷了出來。
隨後,行者再次上門挑戰,不過這次他換了個名字,叫「者行孫」。妖精拿紫金紅葫蘆來裝行者,行者自作聰明,以為「我真名字叫做孫行者,起的鬼名字叫做者行孫。真名字可以裝得,鬼名字好道裝不得。」誰知那寶貝那管什麼名字真假,但只須應個氣兒,就裝了進去。時局再一次將悟空置於非常不利的險境。大聖在葫蘆內,渾然烏黑,憋得透不過氣來,所幸他曾在太上老君的煉丹爐裡煉過四十九日,早已煉成個「金子心肝,銀子肺腑,銅頭鐵臂火眼金睛」,才沒有在一時三刻之內化為膿水。但怎樣才能脫身呢?
作者在這裡安排了一個極具想像力的情節:悟空撒泡尿,然後故意大呼小叫,騙妖精說腰截骨都化了,終於誘使妖精上當,揭開了瓶蓋,行者乘機變作個小蟲兒飛了出去。讀到此處,讀者或許又要莞爾一笑了,因為它一方面體現出悟空的足智多謀,臨危不懼;另一方面,也與行者自身的猴性極為吻合。它不同於行者當初在如來手掌心留下的一灘尿跡,那反映的是對天宮權威的褻瀆;而這泡尿,更多地表現出行者對妖精的玩弄與蔑視。
行者如法炮製,再次變作一個小妖,使個偷梁換柱之法,將紫金葫蘆偷到手,再去上門挑戰。這次他的身份又變了,成了「行者孫」。此時,孫悟空真正是成竹在胸了,他那促狹、好捉弄人的天性又冒了出來:
那魔不知是個見識,只道是句老實言語,就將根本從頭說出道:「我這葫蘆是混沌初分,天開地闢,有一位太上老祖,解化女媧之名,鍊石補天,普救閻浮世界;補到乾宮夬地,見一座崑崙山腳下,有一縷仙藤,上結著這個紫金紅葫蘆,卻便是老君留下到如今者。」大聖聞言,就綽了他口氣道:「我的葫蘆,也是那裡來的。」魔頭道:「怎見得?」大聖道:「自清濁初開,天不滿西北,地不滿東南,太上道祖解化女媧,補完天缺,行至崑崙山下,有根仙藤,藤結有兩個葫蘆。我得一個是雄的,你那個卻是雌的。」那怪道:「莫說雌雄;但只裝得人的,就是好寶貝。」大聖道:「你也說得是,我就讓你先裝。」
那怪甚喜,急縱身跳將起去,到空中,執著葫蘆,叫一聲「行者孫。」大聖聽得,卻就不歇氣連應了八九聲,只是不能裝去。那魔墜將下來,跌腳捶胸道:「天那!只說世情不改變哩!這樣個寶貝,也怕老公,雌見了雄,就不敢裝了!」
將妖精耍弄夠了後,行者跳將起來,將葫蘆底兒朝天,口兒朝地,照定妖魔,叫聲「銀角大王」,便倏地裝在裡面。這一次,以悟空的大獲全勝而告終。
第四層次,金角大王得悉銀角大王化成膿水,決定替弟弟報仇。不同於先前的鬥智鬥勇,迂迴曲折,這一次是激烈殘酷的拼殺搏鬥;前者側重於對話和心理描寫,後者更側重於動作描寫。此時,妖精的另外兩件寶貝派上了用場。那老魔的七星劍確實厲害,與悟空的金箍棒較量,竟絲毫不讓。
而他的芭蕉扇子尤其威力無比,它扇出的火「不是天上火,不是爐中火,也不是山頭火,也不是灶底火,乃是五行中自然取出的一點靈光火。」果然將悟空擊退。行者救師心切,再次來到洞口打探,卻發現冷冷清清。原來那些小妖幾乎都被剛才老魔的大火燒死,於是輕輕潛進去,將七星劍和芭蕉扇兒偷了出來。此時,妖精已經沒有了什麼法寶,老魔無奈之下,投奔壓龍洞他舅舅狐阿七大王,指望能為其母弟報仇。
那狐阿七大王何許人也?表面上看來,他「生的玉面長髯,鋼眉刀耳;頭戴金煉盔,身穿鎖子甲,手執方天戟」,倒也有幾分威風,誰知原來是個「銀樣蠟槍頭」,與行者鬥了不過三個回合,便敗下陣來,被八戒迎頭趕上,照背後一鈀,就一命嗚呼了。八戒向來對這樣的好事是不會放過的。而作者設計狐阿七大王這個人物,對於那些外強中乾、狐假虎威、聲色厲荏的人來說,其諷刺意味是顯而易見的。
不過,小說的結局卻頗耐人尋味,就在唐僧師徒大獲全勝之際,太上老君卻一語道破了真相:金銀二怪乃是觀音菩薩向他再三請求借來的金銀二童子,託化在此,專與唐僧師徒為難,以考驗他們取經的誠意。驚心動魄的鬥爭,轉瞬間竟成了無事生非。難怪悟空也要發出恨恨的詛咒:「這菩薩也老大憊懶!……他曾許我到急難處親來相救,如今反使精邪掯害,語言不的,該他一世無夫!」連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都敢調侃詛咒,其中的深意讀者自會莞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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