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關於兩個小孩的故事,一個女孩和一個男孩,在他們心裡,他們都是十二歲,他們都感到失落而他們深愛彼此。
-呂克·貝松
紐約貧民區破舊的閣樓上,一個小姑娘在樓梯上抽菸,手腳伸出欄杆,垂在空中,無意識地搖晃,她叫Mathida。殺手Loen上樓,小姑娘把煙藏在身後,殺手問她為何藏起手中的煙,小姑娘抬起頭,一本正經地問:「人生是一直這樣痛苦,還是只有小時候?」Loen沉默了一會兒,「一直如此。」小姑娘臉上有醒目的傷痕,她告訴是騎車摔的。來自這個陌生人的問候,是除了弟弟外,唯一的溫暖。
Mathida,她是不良少女,被送到學校感化而又逃學回來。粗暴的父親、後母和姐姐毒打她,每天清晨與弟弟安靜的擁抱是唯一的溫暖,她只有12歲。又一次被打後,她在樓梯上遇見歸來的Loen,接過他遞來的手帕,擦淨臉上的血跡。Loen要離去時,她狡黠地笑著問是否要牛奶,又自問自答地補上一句,我知道你要兩盒,木訥的Loen顯然有些楞。Mathida購物回來,全家都因捲入毒品糾紛被殺,她的弟弟,沒有任何過錯的四歲小男孩靜靜倒在門口。其他人在追查她這條漏網之魚,她無路可走,哭著敲Loen的門,臉上滿是淚痕和血汙,身後是狐疑的屠夫們,Loen拿著槍透過鎖孔觀察外面,遲疑再三打開門讓她進來,她得以逃過一劫。他開門的那一刻,光照亮了Mathida的世界。曾經以冷漠拒絕世界,某一刻他們相遇,世界沒有溫度,他們只能溫暖彼此。
Loen是義大利人,40歲的職業殺手。他的生活是單純的,單純得甚至有點像舊時的手藝人,早出晚歸為生計奔波,一次次訓練、完成任務,也可以說他並非為生計奔波,他曾有刻骨銘心的愛,在永遠失去後開始一個人的旅程,生活對於他來說只是一個空殼,他無法面對自己的內心。就像Sting唱的主題曲Shape of my heart:他打牌不是為了所贏的錢,也不是為了獲得尊重,他在牌局中尋覓答案,在這藝術般的遊戲裡,方塊便若到手的金錢,但那不是紅桃的形狀∕但那不是我心的形狀But that's not the shape of my heart。生活於他本身大概只是百無聊賴中的一種寄託。職業危險,他沒有安全感,連睡覺也是抱著武器坐在椅子上,面對愛情和可能的閒適生活,他時刻克制並提醒自己。他冷漠又單純,在沒有任務時,他在空蕩的影院看《雨中曲》,咧嘴笑的像憨豆先生。他精心養著盆栽,一盆沒有根的萬年青,不開花不結果的植物,無論怎樣匆忙他都會帶著。打理盆栽時,他笑著告訴Mathida:「這是我最好的朋友,它比人友善多了,他跟我一樣沉默,永遠不會發問,也不會想殺我。而且他沒有根,就像我一樣。」殺手Loen是浮萍,不知是在迷失中安頓自己還是在安頓中迷失自己。
Loen代表著人極端的一面,對待強大殘暴的敵手冷酷無情,對嬌弱的女人和兒童卻保持著規則,不傷害他們,甚至妥協,而這溫情也成為他的阿喀琉斯之踵,最後以生命為代價來報答。「遊戲是有規則的,不殺女人,不殺小孩。」No women,no kids這個規則和禁忌背後,映照的是他渴望而又欲求不得的親情與愛情,他也許已經忘了這些,但多年後一個小女孩的意外闖入,又令他懷想起這些已經遺忘的,想起他少時的故事。人的強大與冷酷,是在摧毀與黑暗的土壤中生出來的根,卻終究成為殺手精心照料卻開不出花結不了果的植物。就像這盆植物應該在歸於陽光綠地才能真正生長,殺手Loen也應當歸於生活。Mathida的出現成為他的痛苦、毀滅、新生、救贖。他開門的那一刻,也許他不知道,光照亮了她的臉,也為自己開了一扇窗。他們不再踽踽獨行,他們彼此改變,成為痛苦與新生。
Loen一本正經地開玩笑寬慰Mathida,最後卻傻乎乎地噴了自己一身牛奶。Mathida拉了拉Loen的手指:「謝謝你,從沒有人待我這麼好。晚安。」Loen手足無措,而後他長時間的處在矛盾之中,他會教Mathida聯繫,陪她玩遊戲,也會半夜給手槍裝上消音器,對準熟睡中小姑娘的頭,又慢慢移開。殺手開始有牽掛,有快樂,這些反而讓他更加不安,獨來獨往給了他安全感和敏銳的判斷力。小姑娘給他的生活帶來的小小快樂正甜蜜地銷蝕著他的冷酷決絕。
這部片子的每個角色都能讓人琢磨,殺手、小姑娘、老東尼、墮落的緝毒警察都有其內涵。我最喜歡的還是Loen細膩的表現,Mathida與他說起愛他時,他躲閃不答,後來說出少年往事,他已失去所愛,已成為空殼,他低頭說起這些,再也不見平時的強硬堅定,滿是傷痛無力:「so,Mathida,you know,I won’t be a good lover.」那一刻,他不再是一個40歲的落寞殺手,他只是個與Mathida一樣躲在閣樓上的小男孩,臉上是血汙和淚痕,他也希望轉身時有人為他遞上一塊手帕,揩去傷痕。他從來都是被扭曲被節制的,他克制著自己的愛恨憎惡,背著厚厚外殼負重前行,一步步挪向遠方,天真任性的Mathida執拗地為他開了一扇窗,其實年少的她才主導著他們的發展。有窗,就有陽光,就有生命。Loen第一次沒有睡在椅子上,早上驚醒時,被Mathida嘲笑。後來,他試探著伸展開手腳,偷偷挪到另一邊,他真正放鬆了下來,閉著眼睛,手掌腳掌一松一握,這時他像一條魚,每一個毛孔都懶洋洋醒來,輕鬆暢快地呼吸。我始終記得這個細節,非常細微的改變就在這幾不可捉摸的動作中流淌出來,整個氛圍都因此柔和起來。最後的關頭,他們被圍攻,Loen安頓好Mathida,一反平日的鎮定自若。狀若瘋癲地砸開通風管道,他捧著Mathida的臉,捋著她的頭髮,急促地安慰她快走,謊言是自己一個人才便於脫身,他滿心掙扎著扒下她的手指,他說:「你讓我明白生活的意義,我可以睡在床上,我可以愛,我也有了牽掛,我們會在一起,就我們兩個人。我愛你。」這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告白,他們之間的感情是父女、朋友、還是情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終於找到了the shape of my heart。
影片到中途時,想起另外一部片子,天下無賊,也隱隱知道了結局,同樣是兩個大盜,最終以生命為代價,給人編織了一個美麗純潔的謊言。Loen突出圍困走向門口時,他離光亮只差一步了,我作為看客暗暗嘆息,他的陣腳已經亂了,他已不再是一個殺手,他嚮往新的生活,殺戮和警惕不復存在,他的眼裡是Mathida和他不會枯萎的萬年青。他期冀的眼神,迷茫而又嚮往的表情出賣了他的情感,只差一步的他卻喪失了殺手的本能--一隻黑洞洞的手槍冰冷地對準他,危險的味道,他毫無察覺,也許,渾身是傷腳步虛浮的他也無力再察覺,最終,槍響,他倒在暗黑的走廊盡頭,血從眉心慢慢染開,他只差一步,只差一步。
我卻又隱隱認為,望不到頭的長廊,兩頭連接著晦暗的過去,是他現世的痛苦,另一頭,是光明的遠方,是夢幻的未來。中間的那扇門,叫做死亡。尋找著、追逐著,他遍尋不得夢在與Mathida的相處中漸漸甦醒,但小姑娘始終忘不了仇恨,雖然這是她作為殺手和姐姐的使命。Loen也許知道身後的手槍,但身處圍困,他已無法為Mathida報仇,即使一起脫身,那又能怎樣?Mathida也許依舊會與他在一起,但生活依舊在仇恨中度過,小姑娘的一切又回歸於他少時的軌道:日復日,年復年,練習,執行任務,生活像脫鞘的尖刀,寒光閃閃。他唯一的希望,只能是與身後的屠夫同歸於盡。於是他選擇死亡,他倒下,最後一刻,深情款款,溫柔得仿佛臨終囑託,將手中炸彈的拉環送到屠夫手中:「這是-來自-瑪婷達-」炸彈引爆,報仇完成,殺手已死。
Loen,他為Mathida報了仇,他為Mathida完成了使命,他倒下時是兩個殺手生命的終結--Loen永恆的休息,Mathida真正的解脫與新生。沒有根的萬年青最後被種進一處陽光明媚的草坪,它從未生長,因為從未靠近自然。Loen從未解脫,因為從未有過生活,最後他已全部,包括生命回報了Mathida,殺手完成了拯救。我想起一句詩:「Quietly,we embraced in the world lit up by words.」他的世界終於被點亮,以如此慘烈艱辛悲情的方式。他曾喃喃說,生活一直如此痛苦。現在再也不用了,生活把曾經奪去的愛情與快樂還給他了,他終於找到歸依,他與無根的萬年青同歸於大地。
屠夫喜歡貝多芬,理解莫扎特,卻陰鷙殘忍至極;殺手不識字,不懂經典電影,卻終於打開了靈魂的窗。Knock knock knocking on the heaven’s door,沙啞的嗓音哼著這首敲開天堂之門,是快活還是恐慌?藝術能陶冶性情,卻無法改變靈魂--靈魂是不可改變的,它根深蒂固,就像人自己。即使殺手因為職業與生活冷酷無情,但溫情脈脈的靈魂始終堅韌,隱而不發、積聚太久之後終於將他還給自己。我們一路追尋的,也許起源於童年的夢境,長著一張天真的臉。就像Mathida,孩子可以單單憑藉自己的本能打破成人世界的遊戲,重塑愛與幻想。靈魂在嚴酷的生存法則中被壓抑,但依然堅韌隱秘,不斷埋藏不斷揭露,直至死亡揭露這所有詭異炫目的的夢幻,拋開所有。Loen終於拋開所有,衣衫襤褸的Mathida不再落落寡歡,她得到了世界對她的愛和呵護,也許未來她會如陽光般明媚,天空一樣堅強。Loen救贖了她,也救贖了自己,雖然有生之年沒能找回他的夢,他的舊時光。他們互相溫暖,他們深愛彼此,他們給對方留下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