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她是皇上寵妃,每日被他殷勤餵食,身體越來越差才察覺不對

2020-09-21 愛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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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小棠公主,字檀君,生于越雲朝平端歷三十八年,卒於蒼流朝盛元曆元年,享年二十八歲。

十二歲那年,她學會了打獵,以一柄長弓一袋箭,一把彎刀一匹馬,獨自獵殺了一頭白熊。到十六歲時,她已經能率領越雲獨步天下的輕騎,上陣殺敵。

沒有夫子敢教訓小棠公主,連身為一國之君的平端帝都不敢。她那樣聰慧狡黠,哪怕是喊她的名字時,聲音稍稍提高一點,她都能嗅出不尋常來。

2

小棠公主是在十四歲誕辰那天,遇到了自己生命中第一個劫數。

那是雲城的盛夏季節,小棠公主的壽辰是一年中最盛大的節日之一。各國使節都為平端帝最寵愛的女兒獻上了祝詞與禮物,而公主本人,則夥同幾個年紀小,愛玩鬧的皇子,以及四五小太監小宮女,偷偷在御花園放煙花玩。

毛手毛腳的小棠公主在那天闖了個大禍。她點燃的煙花沒有順利升空,卻飛上牆頭,炸傷了牆外的人。

她還不知道自己傷了人,跟幾個皇子沒心沒肺地繼續放煙花玩,等一個穿紫衣的貴族少年,懷裡抱著一個滿臉是血的女孩子,一邊跑進御花園,一邊呼喊來人時,她還在為一個順利升空的煙花興奮地尖叫起來。

這本是她的無心之失,根本沒覺得自己應該道歉。可當那襟前染血的紫衣少年走近前來,她卻怕了。沒有人敢這樣看她,飽含憤怒與憎惡,仿佛她是噬人的惡獸。

他在瞪她,用像要殺人的目光,而她卻被迷了雙眼,失了心竅,只覺得他比盛開的煙火更絢爛些。

他說:「即使你是小棠公主,也該向碧如道歉。」

這就是沈明杼,北方澤國國君的大公子,沈家的長孫。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讓她道歉。他抓住她的手腕,那樣用力,像要把它捏斷。

他口中的碧如,正是他的表妹。那一年,他還不是澤國的國君,只是一個一心帶著表妹來見識這個中州最繁盛的帝都的十七歲少年。

她被他嚇壞了,當場大哭起來。

但她是小棠公主,她不需要為天下任何一個人道歉——即使她請求她的父皇,給那女孩用最好的生肌藥,請最好的太醫為她治療,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恢復她的容貌。即使她每天都因沈明杼看她的目光而畏懼顫抖;即使她每天都在悔恨與內疚,但她從來沒有開口道過歉。

每一天,她都偷偷溜去澤國使節下榻的驛館,只為了看那個膽敢頂撞她的少年一面,更因為那個被她無心傷害到的女孩。

她不懂得低頭,用錯了方法,而沈明杼也是個木腦殼,軟硬不吃,一見到她,就用看蒼蠅的眼神看她。他拒絕平端帝為他闖禍的女兒提供的一切補償,一意孤行要帶著表妹碧如返回澤國。

她要留下沈明杼,她不能讓他帶著對她的恨回去。她是小棠公主,只懂得一種留人的方法——在他啟程前一天晚上,她溜去驛館,把人敲昏並綁到了自己的寢宮,用馬鞭指著他的臉,要求他原諒她。

澤國的儲君被這個嬌蠻任性的公主氣笑了。他笑起來的時候,她的心上依然有那晚的煙花在次遞開放。她滿心歡喜,以為他終於要原諒她,正要替他鬆開捆綁的繩套,冷不防,被她高傲的囚犯啐了一口,正啐在她比四月的風薔薇更嬌嫩的臉頰上。

他冷笑道:「別以為你是小棠公主,所有人就該聽你的話。」

她捂著臉,連連退後幾步,卻再也不敢看他充滿嘲諷的,因憤怒而明亮的雙眼。他的厭惡,好似在她心上密密麻麻地扎刀。她捧著自己鮮血淋漓的心臟,喊一個小太監來為他鬆綁,然後倉皇地逃離了寢宮。

她能獵殺一頭白熊,居然沒辦法讓這個男人向她低頭。這是她人生中遇到的第一個失敗,也是她生命中最大的劫數。

第二天,沈明杼帶著他的碧如表妹,離開了雲城。她獨自一人騎馬在後面跟了十裡路,終究還是放他走了。

她原本以為,他這一走,這輩子都不會再出現在她生命裡了。

到了小棠公主十七歲那年,赴帝都雲城提親的各國君王公侯,每一天都要擠破號稱金湯永固的城門——而她眼裡卻只看到澤國的馬隊,與坐在馬車裡的沈明杼。

他是來向她提親的。一個丰神俊秀,長身玉立的青年,穿了最隆重的紫衣,卻好似被束縛住翅膀的華麗珍禽——他那年只有二十歲,已經是澤國的國君。他帶來了足以震驚各國使節的珍貴禮物,但她能看出來,他眉頭緊鎖,並不開心。

於是小棠公主就從屏風內跳了出來,跳到站滿各國使節與文武百官的朝堂上,幾乎把平端帝嚇得從龍椅上溜下來。她還穿著騎馬時的騎裝,額角鼻尖都掛著汗珠,像顆洗過的水蜜桃,小馬駒一樣衝到沈明杼身邊,拽住他過於厚重的衣袖,向坐在龍椅上的平端帝歡歡喜喜地叫道:「父皇,女兒要嫁他!」

他扭頭去看這個天下最大膽的少女,而她也在看他。她一雙眼睛似水晶珠,映出那日最明媚的陽光。他不自覺舒展開眉頭,笑了,眉梢眼角,依稀是當年在絢爛的煙火裡,使她驚豔並悸動的少年模樣。

她是平端帝最寵愛的女兒,越雲的珍寶,她有選擇嫁給自己所愛之人的權力。這個被嬌寵大的小公主,太過年輕,太過任性,又那般離經叛道,總以為天命不過是兒戲,她得天獨厚,佔盡人世間繁華恩寵,沒經歷過掙扎苦痛,想要什麼,說一聲,就有人高捧過頭,雙手奉上。

她腦子裡或許連愛或不愛的概念都沒有,只驕傲地以為,天下間沒有她小棠公主得不到的東西。

她就這麼跟他走了,懵懵懂懂地想要抓住他,靠近他。澤國地處北方,是一個在貧弱與蠻族威脅下苟延殘喘的小國。既然平端帝最心愛的小棠公主要嫁過去,越雲用了舉國的財力為她陪嫁,甚至連一支最精銳的輕騎兵,以及澤國要求的增援部隊,也跟著小棠公主本人,連同大宗陪嫁,都送到了她未來的夫君手上。

從雲城到澤國要走兩個月。小棠公主離開雲城那天,正是越雲的初秋時節。她穿著層層疊疊的嫁衣,頭上戴著沉重的鳳冠,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同樣是一隻被束縛住翅膀的華麗珍禽,反而滿心歡喜,以為她想要的東西已經被她抓到手中。

公主出嫁那天,雲城下了初秋第一場雨。平端帝與洛妃站在雨中,目送送親的馬車將越雲最受寵的女兒送向遙遠又貧瘠的地方。

小棠公主悄悄掀開帷簾,看了雨中的帝都,與遠方的父母最後一眼——於是他們與帝都留在她記憶裡的模樣,就是帶著溼氣的,沉浸九月的陰霾裡的,充滿悲傷的。

她知道,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九月的雲城了。

3

小棠公主離開越雲的帝都雲城時,還是初秋。抵達澤國時,那年冬天第一場雪已經落下。

澤國的冬天,比溫暖溼潤的雲城要寒冷許多。她從未經歷過這般徹骨的寒冷,越雲最寵愛的女兒,剛抵達北方的第一天,就被腳下深及膝蓋的大雪嚇到了。

她身上穿著的那一套嫁衣,按照越雲的制式,以九重紗裁剪而成,再用金線寶珠,於衣袖襟前繡上越雲的吉鳥烏鶇。它輕薄,柔美,後擺拖曳在雪地上,似枝頭一朵徐徐盛開的花。

嫁衣美則美矣,但那些輕紗羅稠,根本無法抵擋北方雪天的嚴寒。澤國為她準備了盛大的迎接儀式,她的膝蓋與雙手卻在大雪中被凍得顫抖。

越雲的四季柔和的風將她的肌膚養育了十七年,卻在抵達澤國的第一天,就被凍傷了——七天後,在她自己冷清的婚禮上,她雙手與小腿上的凍瘡依然未消去,即使用了最好的羊脂膏,這些醜陋的瘡疤依然伴隨她直到死亡的那一天。

她的婚禮,不能說不盛大。澤國慶祝盛典的方式是飲酒,在她的婚禮上,幾乎有一半的人都喝醉了。她受不了大殿裡沖天的酒味,提前返回了寢宮,然而她甚至找不到一個人為自己生火。

她的夫君為她新造了一座寢宮,建築與內飾,一切都仿照越雲的風格,他親手題字,給這座宮殿命名為檀宮。但它太大,太空曠了,越雲的氣候溫和溼潤,建築多以通風為要,而在寒冷的北地,這樣的宮殿簡直像一間四處透風的草屋,而她連生一把火來取暖都做不到。

小棠公主和衣將自己裹進棉被裡,心中默想著父皇與母后,就這麼昏昏沉沉睡了過去。第二天清晨醒來,她頭痛如裹,喉嚨乾澀,顯然是受了風寒。

但她的夫君並不在身邊。

顯然,他一整夜都不曾歸來。

她想發脾氣,想要大鬧,就仿佛她還在越雲做她的小棠公主一樣,但看到侍立在床邊的,澤國宮女那張冷漠且陌生的臉,她的心一下子涼了下來。

她脫下了自己從越雲帶來的嫁衣,換上澤國的衣飾,它們布料厚重,配色黯淡,當她看著鏡中的少女時,覺得自己幾乎蒼老了十歲。

她安慰自己,至少澤國的衣裳,能抵抗澤國的風雪,除了儘快適應這裡,她沒有別的辦法。

這是她作為澤國王妃的第一天,首先,她必須先找到她在新婚之夜徹夜未歸的夫君,澤國的王上。

宮女告訴她,王上昨夜在碧落宮就寢。

她忍不住問宮女,那座宮殿裡面住著誰?

「是如妃。」宮女畢恭畢敬地回答道,連多一句的話都沒有。

是了,在嫁來澤國之前,她就知道他已經有一個側妃,就是那個叫碧如的女孩,他的表妹——她當然記得碧如,那個因為她十四歲時的一場無心之失,被毀了臉的女孩。

她對那個女孩永遠心懷愧疚,甚至於在得知他娶了碧如後,反而感到了寬慰。她無意與這個女孩爭奪沈明杼的寵愛,這大概就是小棠公主長大成人的時刻,為了沈明杼,她要學會忍耐,學會適應。

她受了風寒,頭腦都燒得暈暈沉沉,卻也不喊人領路,一個人去找在她的新婚之夜,卻睡在別的女人身邊的夫君。

越雲的小棠公主,澤國的王妃,後宮之主,在碧落宮門口被侍衛攔下了。他們告訴她,如妃生了澤國當地的重病,怕傳染給越雲來的王妃。

他們還讓她回寢宮休息,並告訴她,這是她夫君的意思。

她應該憤怒地咆哮,她應該跳起來,用馬鞭抽這些不識好歹的侍衛的腦袋,這才是小棠公主,越雲的女兒。但她身上穿著澤國的宮裝,它們那般厚重,她像只折翅的鳥兒,早已失去炫耀自己華麗鳥羽的資本。

於是她回到寢宮,安靜地等待著,期間陸續有澤國的王公貴族來向她問候請安,奉上貴重的禮物,而她始終等不來自己的夫君。曾經在御花園跟猴子比賽爬樹的小棠公主,現在卻宛如一樽土石木雕,她聽不懂澤國的方言,偌大的後宮,竟沒有一個可以知心的人。

她的風寒一直不見好轉,手上的凍瘡也是。到第六天,她終於忍不住,偷偷溜了出去。她憑著直覺找到了圈養御馬的馬廄,同一匹脾氣暴烈的高頭黑馬看對了眼。連鞍鞁都沒有,她翻身騎上那匹烈馬,攥緊韁繩,一陣馬鞭催促著這匹畜牲往宮牆外奔馳而去。

她一路都在歡呼雀躍。馬鬃毛拂過她的臉,身上每一寸肌膚都被夾著雪片的風割得生疼,她的心臟跳得像要從她口中吐出來,而她卻感覺無上的暢快與痛快,來澤國後積鬱的失望與憤懣,都化作了馬背上的大笑與尖叫。她還是那個能騎馬射殺白熊的小棠公主,身上流著越雲最驕傲的血液。

然而,不等她躍出宮牆,一支暗箭便自後方破空而來。她在千鈞一髮之際往一側避開,那支箭射穿了馬頭,而她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她整個人摔進了雪地裡,幾乎要把自己的五臟六腑都摔散。那匹剛剛成為她朋友的黑馬當場斃命,馬血滲進雪地裡,而她就躺在那片血上面。

有那麼一刻,她以為自己馬上就要死了。可她聽到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叫她的小名,檀君。

那聲音如此急切,仿佛年少時,她在絢爛的煙火裡,迎來了一個憤怒的,但比所有煙火都美麗的少年。他衝她怒吼,比她遇到的任何人都急切,但那急切不是為她,是為了他懷中受傷的少女。

不,是他在呼喚她的名字,一模一樣的急切與心疼。

但是她的意識漸漸陷入黑暗,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了。

4

那支箭並沒有瞄準無辜的烈馬,瞄準的是馬背上的小棠公主。

在這澤國的皇宮中,有人想要她死。

她不可避免地病倒了,先是受了風寒,而後又在雪地裡摔斷了手,昏昏沉沉發了小半個月的熱,沒日沒夜地聽到有人在她耳邊,呼喚她的名字,檀君,檀君。那聲音像一根絲線,牽扯著她的意識,使她不至於墮入更深的黑暗。

她被那人從昏迷中喚醒,睜開眼,就看到了她的夫君沈明杼,而他也正看著她。他握住她的手,將柔軟的唇貼在她手背的凍瘡上。他有一雙太過好看的眼睛,衝她微笑起來時,有細碎的亮光在其中閃爍。

他笑著對她說:「你醒了,檀君。」

就這麼一瞬間,她計劃要搶一匹馬,直接逃回越雲的想法便灰飛煙滅了。

她甚至都不想問他,為什麼娶了她,卻把她晾在一邊,在新婚之夜待在別的女人身邊。如果換作還在越雲時,她一定要大鬧一場,說不定連澤國的皇宮都一把火燒了。

她或許膽大包天,天不怕地不怕,卻只怕沈明杼一個人,也只有沈明杼,能讓她甘願折斷自己的翅膀,也要留在他身邊。

自那之後,沈明杼每天都來探望她,陪她說會兒話。她的宮殿裡終於升起了暖爐,有了人氣。或許是國君對她這個王妃的態度有所改善,連帶著那些宮女都親切起來。她終於找回了一點被人寵愛的感覺,在這冰天雪地的澤國,哪怕只有一點點,也足夠溫暖了。

通常在一天之內,沈明杼只在早朝之後,步行到她的寢宮。他會給她帶來燒好的手爐,或是從宮女手裡接過湯藥,一勺勺餵給她喝。她嫌苦,鬧脾氣,就是不肯喝,沈明杼便嘲笑她,原來越雲的小棠公主,竟也會怕苦。

她怕苦,也許比世上所有的女子都怕,但為了他,她可以笑著吃下所有的苦,只因這苦,是他親手給的。

可每當她皺著臉喝完他餵的湯藥,他總會變戲法般,從君王寬大的朝服袖子裡,掏出一兩塊點心,遞到她面前——呵,他連朝服也來不及換,就跑來看他,還在袖子裡藏了點心。

他就揣著點心上早朝嗎?他會不會趁階下的臣子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吃掉一塊袖子裡的點心?

一個已經做了國君的人,怎會幼稚至此?

她傻傻地想著,竟把自己想得傻笑起來。

沈明杼擰著眉,看著這個忽然傻笑起來的女孩。她的吐息裡有甜蜜的香氣,而唇角沾著點心屑。她的唇上有了血色,似枝頭剛剛成熟的櫻桃,咬上去,大概也會咬出一口甜蜜的汁水來。

想到這裡,他神色一凜,從她柔軟的手心裡把自己的手抽出來,頭也不回地甩袖離去了。

她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重重帷幕之外,沒有呼喊他的名字,只默默握緊了自己的手心——那上面有他殘餘的體溫。

當天傍晚,沈明杼再一次出現在她的面前。這是頭一回,他一天之內在她的寢宮露兩次面。

5

她終於有機會,在他身邊醒來,聽到他清一清嗓子,低聲吩咐床帳外的宮娥準備與他更衣;聽到他打了一個又一個呵欠,顯然是昨夜沒有睡好;聽到他伏在她耳畔,輕輕地,一聲又一聲地喚她的小名,檀君。

「檀君,你身上怎麼會這樣香?」他用手指挑起她鬢角的發,湊過去細細嗅,「難道真同傳說中一樣,你是含著檀珠出生的?」

她閉緊了雙眼,卻藏不住唇角的笑。他知道她已經醒了,就變本加厲去逗她,把手伸進她貼身的褻衣裡,去搔她的癢。她咯咯笑著,根本無力阻止他,任他把手指伸進她協下,輕而易舉找到了那隻存放她的檀珠的香袋。

他把那枚她出生時帶來的寶貝輕輕從香袋裡抖出來,小小一粒珠子,落在他手心裡,異香便如潮水般潑開,霎時充滿了整座寢殿。

「原來傳說是真的。」

他像孩子一般笑起來,伸出手臂,將她圈進懷裡,埋首在她頸間,輕吻她的絲髮,喃喃道:「檀君,你是上天賜給我的寶物。」

千不該萬不該,她壓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開口問道:「碧如姊姊呢?自我來澤國,還未曾見過她的面。」

他的吻,他的聲音,他的觸碰,都因為她提到了碧如的名字,而迅速冰冷下來。她明明還在他的懷抱裡,她卻感覺,他已在千裡之外。

「她患了重病……不便見人。」

沈明杼垂下眼帘,不看她的眼,撂下這麼一句不痛不癢的話,便將她推出了自己的懷抱,轉過身背對她。

過了一會兒,她聽到他發出沉重的嘆息,然後看到他迴轉過身,重新將她抱進懷裡。

「對不起,我只想讓她安安寧寧度過最後的時光。從今以後,檀君就是我沈明杼唯一的妻子。」

說完,他輕輕吻上她的眉心——可有那麼一刻,她有種錯覺,仿佛看到他眼底的寒冰,比越雲帝都九月的煙靄還要深沉。

她知道,他的碧如表妹,是她此生都不能碰的禁地。但她是小棠公主,如果因為畏懼而退縮,那還叫什麼小棠公主?

她那樣天真,天真地以為,只要她肯努力,早晚有一天,她能攻克入沈明杼的心房,在那裡佔有一塊屬於自己的領地。她天真地相信,世上沒有她小棠公主不能做到的事。

她決心做一個貼心的妻子,稱職的王妃,於是,當發現她的夫君在為北方蠻族與澤國在邊境的戰事憂心時,她自告奮勇,願意替沈明杼排憂解難。

平端帝把一支越雲的輕騎兵送給澤國,並非無道理可言。這支輕騎兵是小棠公主的心腹,讓她無論身處何種艱險中,都有來自越雲的依靠。另外,越云為助澤國抵禦北方蠻族而派遣的援軍也陸續就位。這是越雲的軍隊,非小棠公主本人不能駕馭。

她將親自率軍出徵,去更遙遠的北方對抗兇悍的蠻族。她自小學武,雖然皇室禮儀欠奉,卻精通兵法,並且在十六歲那年,就有上陣殺敵的經驗。她並不畏懼蠻族,只怕她所愛之人憂心。

沈明杼幾乎立即就準許她帶兵出徵。沒有想像中的擔憂與挽留,她隱隱覺得失望,可在出發前那一晚,他在床榻間執起她的手,貼在唇邊把十指一一吻遍。他看她的目光裡,有令人顫慄的深情,他對她說:「我等你回來。」

就這麼五個字,便使她輕易淪陷。她咬咬牙,向他承諾道:「我一定會回來。」

她去了三個月,在極寒的北地,同草原上的遊牧民族在馬背上鏖戰。有無數次,她同死亡擦肩而過,從馬背上摔下來,被敵人的弩箭射中,或是差點被暴風雪掩埋。她身上添了無數傷口,成片的凍瘡,刀槍,箭傷,燒傷,甚至再一次摔斷了自己的手臂。

蠻族驍勇善戰,她的軍隊死傷慘重,每一次出兵都不知道是否會被全部殲滅。但這一切都沒關係,因為她終於趕走在邊境作亂的蠻族,凱旋歸來,活著回到了她愛的人身邊。

她的國君親自出城門來迎接她。他伸出手臂,緊緊將她擁入懷裡,哽咽著,一遍遍地對她說:「檀君,你是上天賜給我的禮物。」

澤國崇文,沈明杼自小不諳武藝兵法,二十來歲的人,仍固執倔強高傲,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他或許是一個治理國家的好國君,卻並不是一個能守護國家的人。他是需要她的——被他擁抱時,她忍不住想,如果可以,就讓她來守護他和她的國家。

每次上戰場之前,他給的柔情都令她更堅定了這個決心。她是越雲的公主,但現在她是澤國的王妃,她的肩甲上袖有澤國的徽印,手中揚起的是澤國的旗幟。她把自己全身心都奉獻給他,在上戰場之前,都會在心底默念沈明杼的名字。

蠻族的馬匹強壯敏捷,蠻族的男人天生就是騎射的好手,他們擅長遊擊戰,像蝗災一般綿延不絕,趕走了這一撥,下一撥馬上出現。駐守邊境的部隊不堪其擾,只能一次又一次退回到國境以內,把大片本屬於澤國的領土,拱手讓給蠻族。

只有當小棠公主,率領越雲獨步天下的輕騎出徵時,才能守住澤國的邊境線。她的名字如天邊昂昂升起的金星那般閃耀,不僅震懾了蠻族,連那些對澤國的疆土虎視眈眈的大國,都不得不對她忌憚三分。

她的驍勇,敏捷,足智多謀,讓每一個同她對陣的將領都感到膽寒。兵者詭道也,她有女子特有的狡猾,又具備男人的魄力與鐵腕,將心術與兵法運用到極致,在戰場上幾乎所向披靡。曾有一次戰役,她差一點就俘虜了蠻族的首領納蘭圖——她手裡百步穿楊的弓箭,射穿了納蘭圖的肩膀,將他從馬背上射了下來。

在此之前,還從未有過任何人,能在戰場上使納蘭圖本人落馬。

在那之後,納蘭圖昭告天下,能將小棠公主活著綁到他面前的人,將得到蠻族一半的領土與牛羊馬匹。

但她不是戰場上的女殺神,也不是蠻族人眼中的洪水猛獸,她只不過是沈明杼的妻子,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所愛的人。她把越雲對她的寵愛,都返還到一個人身上。為了愛他,她可以不畏艱險,不顧性命,雖千萬人而往矣。她不會愛人,而一但愛上,她的愛就猶如煙花綻放,極致燦爛,哪怕只能存活一瞬間。

她為沈明杼所做的事,直到死前那一刻,都不曾後悔。

6

她二十歲那年生日,是在戰場上度過的。

那一年,在後世的史書中,被稱為天翻地覆的一年,越雲最後一位皇帝戰死沙場,越雲內部長達六年的內戰爆發,中州最強盛的國家,就是從這一年開始走向覆滅。

而這場動亂的主角之一小棠公主,卻在二十歲生日這天,在極北之地的軍帳中,因為她的夫君忽然出現在面前,而喜極哭泣。

澤國的國君御駕親徵,身邊卻只帶了一個黑衣蒙面的隨從,本人也從頭到腳,以黑色鬥篷包得嚴實,以至於他忽然出現在她的帥帳中時,她第一反應是抽出鞘裡的刀,向他劈去。

她的刀被他蒙面的侍衛架住了,再遲一刻,她就要變成一個弒君的臣子,殺夫的毒婦了。

沈明杼苦笑著除下面罩,露出一張蒼白無血色的臉,道:「檀君啊檀君,你的性子還是這樣烈。」

於是戰場上所向披靡的女戰神,就像小女孩一樣跳起來,把自己投入她夫君的懷中。她還來不及除下身上堅硬的甲冑,甚至來不及擦去臉頰上的血跡,就這麼抱著他,在他懷裡哭出來。

「你怎麼會來?」她邊哭邊問,淚水淌過臉頰時就沾了血,變成了粉色的液體。

「我來,幫你慶祝二十歲生日啊。」

沈明杼從懷裡掏出一方乾淨的手帕,將她的臉上的淚水與血跡擦乾。仔細一看,她臉頰上原來有一道淺淺的傷口,正往外滲著新鮮的血液。

他心疼得皺起了眉,嗔怪她:「怎麼如此不小心,弄傷了自己?」

她溼紅著眼睛,衝他沒心沒肺地笑起來。她不敢告訴他,她身上已經有不計其數的傷口,前兩天還被敵軍射傷了腿,傷口嚴重感染,幾乎令她死在戰場上。但她不喊疼,他就不知道,她寧願自己疼,也不願他難過傷心。

幸好,過了一會兒,他便忘了她的傷口,小孩子一樣牽著她的手,說:「檀君檀君,你快來,看我為你準備了什麼?」

他把她牽出了軍帳外,指著遠處漆黑的夜空,說:「你快看!」

他手指的那片夜空,忽然綻開一朵碩大的煙花,那般綺麗奪目,映亮了整片夜空。

她痴痴盯著那朵稍縱即逝的煙花,忘記了自己身處何地,今昔又是何時,恍惚間,有一個紫衣的少年向她走來,他在衝她笑,牽起她的手,對她說:「檀君你跟我走,我們要一輩子在一起。」

煙花還在次第盛放,可已經不是她想要的那一朵了。

她身後的男人,將她輕輕擁抱,用同樣的少年音在她耳邊輕輕說:「檀君,我欠你一場煙花,現在還清了。」

但她知道,他已經不是她想要得到的那個人。

他擁住她甲冑裡單薄的雙肩,比起懷抱,這更像一個禁錮。

他在她耳邊輕輕地,繼續說著,像情人的低語。

「你知道嗎?檀君,你的父皇,剛剛歿了。對不起,是我殺了他。你看見那煙花了嗎?那就是蠻族人給我的訊號,那說明,他們已經割下了你父皇的頭顱。」

她聽見自己的牙齒在發顫,把聲音都敲得細碎。

「你……你在說什麼?!」

他笑起來,「很簡單,我只要修書一封去越雲,告訴他,你被蠻族的首領俘虜了,他一定會大怒,御駕親徵前來救你。那麼你說,如果恰好有蠻族的軍隊,埋伏越雲行軍的路上,殺死一個愚蠢的皇帝,是不是也沒有那麼難?當然,如果沒有澤國的襄助,蠻族也不可能恰好得知越雲的行軍路線。」

她已經說不出任何話,只能從喉嚨中發出咯咯的聲響,因為他的夫君,將擁抱她的手,掐在了她的脖子上。

諷刺的是,遠處的煙火還在繼續盛放。

他俯首,輕輕吻一吻她的鬢角,有多少回耳鬢廝磨,他都這麼吻過她。

「檀君啊檀君,你一定想問,怎麼澤國會同蠻族聯手?那是因為你啊,如果你沒有這麼厲害,厲害到讓蠻族首領願意用一半的領土與馬匹牛羊來得到你,我又怎麼有機會同蠻族聯手?

「檀君,是我對不起你,但我等了這麼多年,終於能夠奪回越雲,終於不用再對你,對你的父親俯首稱臣。我並不想你原諒我,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衷。」

她因驚恐,絕望與憤怒而瞪大了眼睛,看到那個黑衣蒙面的侍衛,從黑暗裡走到她面前,一邊走一邊除下自己的面罩,露出粗獷的虯髯來。那正是是蠻族首領納蘭圖,她在戰場上見過他一面,絕不會認錯。

「檀君,對不起,你得跟他走了。」

他最後一次輕輕親吻她的額角。

她試圖睜大眼睛,看清遠處夜空中盛開的煙花,可它們還是一個個凋謝並消失了,只留下一片黑暗。

他的聲音還在她耳邊,叫她檀君,卻不是為了把她從黑暗裡救出來。

他親手將她推進了黑暗。

7

即使她是小棠公主,也始終看不清沈明杼的雙眼。

如果她不是小棠公主,是不是早該察覺,同她肌膚相親的男人,並不愛她,甚至處心積慮,想要置她於死地,殺死她的親人,再奪取她的國家。

如果她早料到這一步,會不會在十三歲生日那一天,就對他道歉?

他從頭到尾都沒有原諒過她,從頭到尾都沒有愛過她。

不,她看到了,只是選擇逃避,選擇視而不見。她把天命當兒戲,以為能主宰自己的命運,到頭來,還是被天命戲耍了。

她被天命推著,來到了北方的澤國,後來又流落到更遙遠的北方,終究是離她的故鄉愈來愈遠,而她到底有多自大,被什麼蒙蔽了雙眼,竟以為這一切都是出自她自己的選擇。

北方的氣候並不適合她,被納蘭圖帶回草原後,她身體變得很差——也許是因為她弄丟了那顆命根子一樣的檀木珠的緣故,又或許,是因為她弄丟了沈明杼的緣故。

但是她自己知道,這是長年累積的慢性毒藥,毒素已經慎入她的骨髓,就是大羅金仙也救她不回。

對了,她怎麼會那樣天真地相信,他一個國君,竟會為了她,天天在袖子裡藏點心?

她只是選擇性地閉上了雙眼,咽下他給的一切,甜蜜或是毒藥。

她是皇上寵妃,每日被他殷勤餵食,身體越來越差才察覺不對。

納蘭圖,蠻族的首領,一個滿臉虯髯,擁有駑馬般壯碩的身軀,野獸般的意志,能馴服最烈的馬,能單手拉滿一張鐵弓的漢子,居然在知道她將不久於人世後,在她的床榻前,握著她的手大哭起來。

她伸手輕輕撫摩他腦後野人一般的毛髮。她的眼睛很亮,裡面燃燒著空洞的火焰。

「我會嫁給你,我會活下去。」

她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但你必須答應我,帶我回越雲。」

8

小棠公主十七歲那年離開越雲,二十四歲那年,才終於返回了故土。

但那已經不是她的越雲。

沈明杼用計殺死平端帝,借蠻族的糧草與兵馬,聯合一些對越雲的統治不滿的,頗有勢力的附屬國,從北方開始進攻越雲,一路向南推進。而越雲群龍無首,失去主心,又爆發奪權內戰,在內憂外患的夾擊之下,越雲終於走向了覆滅的結局。

小棠公主改嫁於納蘭圖。她讓蠻族的鐵蹄踏遍了中州,將侵佔並瓜分越雲的諸多勢力一一掃除,振壓內亂,肅清山河,終於重新掌控了這一塊中州最大的疆土。

二十四歲那年,她率軍攻打澤國。澤國軍隊節節敗退,不到一個月時間,便讓她長驅直入,直搗澤國的皇城。

終於,她在皇城的廢墟上,再一次看到了那個人。

他一個人,待在空蕩蕩的碧落宮裡,只有他一個人,連同一把染血的佩劍。

澤國國君沈明杼,在蠻族進隊攻佔了皇城之前,就已經半瘋。他用自己的佩劍,斬殺了所有逃跑的宮女太監,最後回到了碧落宮,等候小棠公主的到來。

她來了,摘下佩劍,一個人走進去,站在他面前。她驚異於這座宮殿的荒涼與空蕩,這是她一生都未能踏入的禁地,也是他為心愛的碧如表妹建造的宮殿,卻看起來像一座鬧鬼的舊屋。

沈明杼用那雙失神的眼睛盯著她看,半晌,才擠出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你終於來了,檀君。」

他扭頭向四周看了看,笑說:「你在找誰?碧如嗎?你來晚了,她已經死了。」

她靜靜地看著他發瘋,無悲無喜。

他先是大笑,然後把自己的臉埋進染血的手掌裡,大哭起來。

「我沒跟你說過嗎?碧如才是我真正的妻子,我唯一的愛人。

「你晚了十年……十年前,她剛從越雲回來,就自殺了,在我面前!檀君……檀君啊檀君,你知道她說什麼?她說她的臉毀了,她怕我討厭她,她不能嫁給我了。

「你呢?你是小棠公主,有沒有試過被人背棄,被人憎惡的滋味?沒有!所有人都喜歡你!所有人!是你毀了碧如!是你害死碧如!是你的父親,和該死的越雲害死碧如!你們所有人,都該為碧如陪葬!我也要讓你們所有人,嘗嘗被毀滅的滋味!」

她嘆了一口氣,伸出手來,輕輕撫摸他染血的額角,對他說:「對不起,我對不起碧如,也對不起你。」

他忽然抓住她的手,用那雙通紅的,惡魔一樣的眼神瞪著她。

「你怎麼可以?!你這個惡魔!你怎麼可以在毀了碧如後,還妄想我能原諒你?!我娶你是為了藉助越雲的力量對抗蠻族!我疼你是為了要毀了你!我讓人用暗箭傷你,給你下毒,都是為了要殺了你!你告訴我!你告訴我檀君!你怎麼可以愛我?!你怎麼可以讓我也愛你?!」

他鬆開她的手,抓起地上被鮮血浸透的寶劍,往後退一步,將劍架在脖子上,然後大笑起來。

「你說多好笑,檀君,可我偏偏就愛上了你。」

說完,他將劍刃滑進脆弱的脖頸裡,輕輕扭頭,展露給她一個近似於安寧的微笑,眉梢眼角,依稀是當年在絢爛的煙火裡,使她驚豔並悸動的少年模樣。

然後,鮮血從他脖子裡噴濺出來,都潑在他那襲早已被血浸透的紫衣上。最後,他轟然倒地,死在了她面前。

她站在原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他的血漸漸漫過了她的足尖,但她還想再等一會兒,看他會不會忽然睜開眼睛,衝她喊:「即使你是小棠公主,也該道歉!」

她在他手心裡,找到了那顆她從娘胎裡帶來的檀木珠,連同一個香袋,裡面裝了一縷髮絲,用紅繩細細拴著。她終於明白,他為什麼會在她睡覺時,偷偷剪走了她鬢角一縷絲髮。

原來他早已為自己準備好了陪葬。

他用對她的愛為自己陪葬。

她收起了檀木珠,走出宮殿外。她的副將走上前來請示,該如何處置澤國的皇城。

「一把火燒了吧。」

她下了命令。

9

小棠公主辭世的那年,檀都下了場大雪。

納蘭圖有雄韜武略,是足以收復天下之人。越雲在經歷一場漫長的浩劫後,終於改朝換代。蒼流朝盛元曆元年,盛元帝定都雲城,並將帝都改名為檀都。

那一年,小棠公主終於在一個把她看得比天下還重的男人懷裡,咽下最後一口氣。

她的身子早就已經壞了,是靠著巫醫與強硬的意志,才勉強撐了八年。她沒機會再多看一眼納蘭圖為她建造的檀都了,那年冬天,她終於過完了自己短暫但波瀾壯闊的一生。

她走得很安靜,抱著一襲暖裘,窩在納蘭圖溫暖壯實的懷抱裡,聽這個在馬背上打下江山的漢子,絮絮叨叨說些瑣事,無非是明兒調皮不肯聽夫子的話,或是又砸壞了什麼貴重瓷器。

在這世間,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與納蘭圖唯一的兒子。

她抓著他結實的手臂,低垂著眼帘,輕輕道:「照顧好明兒。」

納蘭圖哽咽了一聲,眼角已經溼潤。

忽然,她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指著窗外,目光如燭火般剔亮起來,小女孩一般歡快地喊道:「你看!什麼人在外面放煙花?」

納蘭圖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卻只看到漫天飛舞的大雪。

再回過頭來看他懷裡的人,才發現,她已經沒了呼吸。(作品名:《小棠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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