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廳的燈光柔和地灑落在他身上,襯出少年高挺的鼻梁,英氣的肩線。只見他從容自若地站在鐵板臺前面,手中的料理鏟不斷翻動,宛若兩隻靈巧的蝴蝶在蹁躚起舞,一時間,我看得眼花繚亂。
不一會兒,少年就把一塊咖啡色的牛排盛在我眼前,態度熟絡,笑容親和:「你最喜歡牛排七分熟。」
我一怔,許久都沒反應過來。「再不吃就要涼了。」坐在一旁的阿姚輕輕推了我一下,揶揄道:「你該不是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廚師吧?」我尷尬地笑了笑,有點手忙腳亂地切了一小塊牛排送入口中。牛排香嫩多汁,口感韌度又恰到好處,味蕾就像是突然間被刺激了一下,瞬間滿口醇香。
「很好吃。」我抬頭,看向面前穿白色廚師服的男生,意氣風發的樣子一如從前。
寧鑫濤,一個不畏人言,為了夢想勇往直前的少年。
等寧鑫濤下班從餐廳出來,已經是晚上11點多。夜色下的A城,馬路上的一盞盞路燈就像茫茫大海裡的燈塔,指引著人們前進的方向。
「剛剛見到我,是不是很意外?」低沉悅耳的男聲在耳邊響起,我回過頭,此時的寧鑫濤換上了寬鬆的米色T恤和杏色哈倫褲。我笑了笑,說:「你再配上一串佛珠,就可以出家了。」
寧鑫濤有點無奈地笑了下:「那我就在寺廟裡燒火做飯。」明明是句玩笑話,寧鑫濤卻接得異常認真和堅定。
印象裡的寧鑫濤,是在大二的時候突然迷戀上美食的。
那時候的我們一同加入學校的街舞團,每次排練結束後,寧鑫濤都會從背包裡拿出他最新研製的餅乾糕點和大家分享,末了還不忘收集大家的品嘗回饋。除此之外,每逢周末和節假日,寧鑫濤也不忘拉上幾個哥們和我到學校的DIY自助煮食餐廳,我和他的朋友在裡頭只需當他的顧客,大部分時間都在看他擇菜洗菜,看他洗鍋、倒油、加主料、翻炒、抖鍋、加配菜……一系列動作遊刃有餘。
於是,樹大招風,原本不論專業成績還是長相或是課餘愛好,樣樣出眾的寧鑫濤越來越受大家關注。時間久了,在學校裡佩服寧鑫濤廚藝不凡的人有了,私底下說寧鑫濤愛做女生活兒的人也有了。
面對諸多的風言風語,在一次做飯時,寧鑫濤突然問我:「嘉芸,你知道一個人突然有了自己最熱愛的事情,這是種什麼樣的感覺嗎?」
「什麼感覺?」我當時有點為他氣不過,隨口回道,「被潑冷水的感覺。」
「不,是像被雷劈一樣,很刺激,整個人充滿能量。」寧鑫濤說這句話的時候,眼裡滿是對未來的期待。
我和寧鑫濤並肩走在綠化帶旁的小徑上,因為突如其來的相遇,彼此間都不知道說些什麼,月光透過樹上的枝椏在路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過了好一會兒,是寧鑫濤打破了這沉寂的氣氛:「其實……今晚是我一朋友臨時有事,我來替場子的。」
我停下了腳步,大概是因為有燈光的暈染,寧鑫濤的樣貌顯得更加清俊立體,可他的眼神卻始終有點疏離,躲閃不及。「大學畢業一年,你騙過了所有人,包括我。」我會心一笑,又自顧自地走了起來,「替場子的人,怎麼會有那麼好的手藝?這水平,都可以踢你朋友的場子了吧?」
「幫我保守這個秘密。」寧鑫濤拉著我的胳膊,語氣開始嚴肅起來,「寧嘉芸,我是認真的。」
一瞬間,我又看到一年前寧鑫濤那熟悉的眼神。我說:「好。」
「君子遠庖廚」。不管是古代還是現在,這句話至今像枷鎖一樣,束縛住很多身懷廚藝的年輕人的夢想。尤其在寧家村,這個我和寧鑫濤從小一起長大的地方,不知是何緣由,打自父母那一代開始,廚子,是村裡人最瞧不起的職業。
所以,臨近大學畢業那會兒,當寧鑫濤跟家裡人說要去當廚師的時候,寧媽媽當場給了寧鑫濤一個巴掌。寧鑫濤還是堅持自己的選擇,不願改變初衷。當時,正在上高二的妹妹寧瑩正好放學回家,還不知家裡是怎麼一回事,懷裡的輔導書和模擬卷全被寧媽媽扔了一地,她幾乎是失控地吼著:「還供你們讀書有什麼用,不還是當個廚子?寧鑫濤你聽著,你要是不去銀行裡找個鐵飯碗,妹妹也別想念書了,趁早出來打工!」寧瑩只是看了一眼哥哥,然後把地上的書本和卷子一一撿了起來,什麼也沒說就回了房間。
「這事跟我妹妹一點關係也沒有,可她一直都那麼懂事,不哭也不鬧。」當晚,寧鑫濤找我說了很久的話,他說:「我媽在農村活了大半輩子,一向要強,她每次都是說到做到。」
記憶中的那個晚上,寧家村的月光很亮,亮到寧鑫濤白皙的手背和胳膊上的傷疤都異常醒目。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許伯母也是為你好,廚師的確是個苦活兒,你看你手上的傷,不都是燒菜時被燙的。」
寧鑫濤仰望著漫天的星鬥,沒有說話,許久,他才聲音很低很輕地說:「嘉芸,我決定放棄了。」
那晚,那個說要放棄夢想的少年,眼裡儘是對未來的不甘心和對長輩的敬畏,一如今晚。
「前陣子我回家,還聽伯母說起你,說你雖然沒經常回家,但是在銀行工作工資高,福利好。」完後,我又忍不住添了一句,「看你每次發朋友圈,明明也是銀行的工作動態……」
「那些都是從哥們那裡要的。有部門合影聚餐的,是我自己把自己P上去的。」寧鑫濤解釋著,自己也笑了,「還有我媽託我給村裡誰誰辦貸款的事情,我也是請哥們幫忙的。」
寧鑫濤說著說著就走在了我前面,一陣微風吹來,我聞到了一股很特別的味,猛然間,我突然意識到寧鑫濤這一年來不常回家的原因,他是怕被家裡人看出破綻。從寧鑫濤愛上烹飪美食的那天起,他身上的味兒從來不像其他男生,或是運動時的汗臭味,或是閒暇時的清香味,而是洗不掉的油煙味。我走上去拉起寧鑫濤右手,果然,微凸的地方比之前又多了幾處。
「你真的不後悔嗎?」我問他,「你這樣,又能瞞家裡多久?」
「我只是在等一個向他們證明自己的機會。如果自己喜歡做的事情能成為自己的事業,成為自己願意為之傾注畢生的心血,這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生命也會因此變得很有意義。」寧鑫濤毫不猶豫地回答。
愛好要通往輝煌,夢想要成為現實,這註定是一條坎坷的茫茫夜路。
那天和寧鑫濤分別以後,我又回到離老家近一點的B城上班,每天雖然朝九晚五,但是會計的工作時間幾乎佔據了自己全部的生活,疲倦不堪的身體下,是我越來越生硬的舞步。很多時候我也會問自己,丟棄自己最愛的舞蹈,把時間浪費在不喜歡的事情上來換取旁人對自己的認可,這一切又是否值得?
沒過多久,我便找到了答案。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剛好休假在家,聽聞鎮上有個大戶人家千金出閣,回親宴將會有重頭戲,一向貪吃加好奇心重的我便厚著臉皮求媽媽去的時候順便帶上我,媽媽沒有反對。酒席上,我們和附近幾個鄰居坐一桌,寧媽媽母女也在,寧媽媽逢人便誇自己兒子在銀行工作出色,讓大家有需要幫忙的儘管開口。席間有人問寧媽媽是怎麼教出這麼個優秀的孩子,寧媽媽壓低了聲音說:「不瞞大家說,我們家小鑫的名字是算命大師給取的,大師說鑫濤鑫濤,長大後在銀行工作,一定會順風順水賺大錢……」
「嘉芸姐……」坐在我旁邊的寧瑩突然湊在我耳邊說,「剛才過來的時候,我好像……看到哥哥了。」我心裡一沉,讓寧瑩帶我去看看。
帳篷下,油煙四起,翻炒、抖鍋、調味、灑水……少年輾轉於鍋灶前幹練的動作,彰顯著寧鑫濤這兩三年來廚藝的沉澱。
宴席臨近尾聲,在場的人不僅慨嘆大戶人家的辦喜事排場,更對當天中午的菜餚讚不絕口,不但分量足,口感還鮮美留香。
「聽說咱中午吃的這些,可是他們特地從城裡請來的師傅做的,專業著呢。」隔壁桌的大嬸,嗓門老大了。我接過那人的話,悄聲說:「在城裡啊,廚師這個行業很吃香的,餐廳的廚師長可都是上萬的收入呢!」
「廚師長不也是廚子,也沒什麼稀奇的,咱村做菜的陳師傅,幹了十幾年了,這活要是給他,不也一樣能做出來。」在寧媽媽看來,燒菜做飯只不過是平常事,隨便一個人都能做好。
寧媽媽剛說完,身後的服務員就把最後一道甜湯端了上來。
「小鑫?」寧媽媽失神地看著寧鑫濤。寧鑫濤還沒開口說話,寧媽媽就拉著兒子說:「快跟我走,別在這裡丟人。」
「媽。」寧鑫濤縮回了手,不解地反問,「我怎麼丟人了?中午所有的大菜都是我掌勺,大家不都說好吃嗎?我丟什麼人了?」
「好吃有什麼用?你是廚子你就丟人!」寧媽媽吼得很大聲,引得周邊人紛紛側目。
寧鑫濤的眼睛霎那間紅了,他苦笑了一聲:「我以為你今天會很驕傲。」
回家的路上,寧媽媽一直掉眼淚。她說:「嘉芸,咱兩家是鄰居,你和小鑫又是從小玩到大最好的朋友,你幫我勸勸他……」我面露難色,剛想替寧鑫濤說幾句話,媽媽就跟我使了個眼色。
我去找寧鑫濤時,看見了寧家村做鄉菜一把手的陳師傅,他拍了拍寧鑫濤的左肩,大概也是在安慰他。
「你還沒吃吧。」
「嗯。」寧鑫濤點點頭,「我媽,還好吧?」
「哭得很兇。」
寧鑫濤站在落地扇前,我才看到他白色的工作服早已被汗水浸溼。過了會兒,他從食材堆裡拿出一桶泡麵:「做我們這行的,基本是做事在人前,吃飯在人後,那些看似簡單的菜系,其實要考慮到味覺和視覺之間的相互平衡,一旦在一個環節上耽誤了時間,就無法從另一個環節得到彌補。如果不是喜歡,誰會想做廚師呢?」寧鑫濤搖了搖頭,「每天跟著餐廳主廚師傅學做菜,廚房裡的夏天,幾個爐子全開的話,那是將近50多度的高溫,再加上客人催得緊,每天又忙又累,剩下的精力也只夠讓自己隨便吃點東西。所有人都享受到了我們的手藝,除了我們自己。」
那碗香辣牛肉麵,辣出了寧鑫濤的眼淚。
寧鑫濤是連夜回A城的,原本以為幹完活後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家,卻不曾想自己的媽媽始終對廚子存在偏見。那天晚上1點多,我刷朋友圈的時候看到了寧鑫濤的動態:我是廚師,我很驕傲。
第二天一大早,媽媽就把我叫醒,問我知不知道寧鑫濤工作的地方。我遲疑了下沒回答,媽媽說:「鑫濤他媽媽想去看他。」
「是去叫他回來嗎?」我有點緊張。
「不是,」媽媽笑了一下,「昨天下午,咱村那個做菜的陳師傅去鑫濤家了。說鑫濤為了做好昨天那場酒席,早在兩個月前,就去他家找過他,向他請教鄉菜的做法,咱這個地方的人最喜歡什麼口味什麼菜類。這兩個月來他城裡村裡兩頭跑,陳師傅都被打動了,說鑫濤是塊當廚師的好料子。」
前往A城的路上,大巴車平穩地前行,寧媽媽顯得有些坐立不安,我看她反覆地瀏覽著兒子的朋友圈,最後停留在寧鑫濤最新的動態上,末了,她才把手機拿給我說:「小芸,你幫我評論一下,就寫……你也是媽媽的驕傲。」寧媽媽不識字,我點頭說「好」,然後把手機的鍵盤模式調成手寫鍵盤,手把手地教寧媽媽,短短不過8個字,裡頭的每一筆每一划都是寧媽媽從此以後對兒子的理解和支持。發出後,她說,以前只想孩子過得體面一點,工作穩定輕鬆,福利豐厚,當廚師有什麼好,又苦又累,還被人看不起。現在想想,或許小鑫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才是他最體面的生活。
兩個月後的一個周末,在A城的火車站,寧鑫濤拉著行李箱英姿颯爽地站在秋風中。我看著面前這個高大瘦削的男生,想到他即將出發去一線城市C城繼續拜師學藝,心裡滿滿的敬佩。
進站前,我問他:「如果這次寧媽媽還是不理解你,你還會堅持下去嗎?」
「那就堅持到她理解我、認可我為止。」寧鑫濤語氣坦蕩,「廚師,其實是最浪漫的生活家,他對生活中酸甜苦辣鹹的所有體會,都可以通過手裡的食物得到呈現和分享,雖然這個過程很苦,但是我甘之如飴。」
我聽得有些淚目,寧鑫濤往前走了一步,輕輕地抱著我:「我們現在這個時代,是一個開放的大環境,每份職業,不論貴賤,都值得被尊重,只要你堅持,也都會得到認可和發展。所以,嘉芸,如果喜歡跳舞,那就堅持下去。」
「嗯……」
望著寧鑫濤離去的背影,我仿佛開始明白,每個人所嚮往的遠方,原來一直都在自己腳下,夢想和現實的距離,從來都不遠。
來自《故事林》雜誌
2020年04月下半月刊
原標題:遠方,永不迷失
作 者:東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