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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黎軼提著幾個黑色塑膠袋推門而入。
木色地板上,一條赤色魚正在拼命撲騰著。尾巴在地上生硬地扑打著,有不明水漬沾在旁邊的平板電腦上。
黎軼一臉黑線,撿起那尾魚大步往衛生間走去。浴缸裡水是滿的,他把魚往裡頭一扔,再不管了,自顧自地去了廚房。
等黎軼做出晚飯來,衛生間終於有了動靜。
來人往椅子一坐,一頭烏髮沉在背後,溼漉漉的,襯得一張素白小臉更加清麗。
黎軼坐她對面,當中擺著兩菜一湯,他背後映襯著對面高層的暖色燈光,手指中掐著根煙斜睨她。「我說……」剛起了個訓話的頭,來人已經軟軟地趴在桌子上,嘴唇不甘寂寞地吐了個泡泡出來。
「操,我是不是跟你說了八十遍,每兩個小時往浴缸裡躺一躺?」
「說了……可是,我忘了。」
黎軼一口氣堵在胸裡,狠狠抽了口煙才作罷,心裡暗罵,撿的哪裡是什麼魚,撿的明明是個大爺。
正想著,她忽然抬起眼來,形似高考作文裡的「魚眼閃著冷冷的光」。黎軼冷不丁跟她一對眼,唬了一跳,剛待瞪她一眼,她卻自個站了起來。
眼神直勾勾地盯著他,像最好的獵手看見了最易捕捉的獵物。黎軼心裡來勁了,怎麼著,還想吃人不成。他往椅背上一躺,橫刀闊馬地坐著,看她下一步動作。
下一秒,雙唇便被覆上。
半晌,黎軼放開她。她伏在他肩上微微喘息著,說:「黎軼,你不要生氣好不好?下一回……下一回我一定記得泡水。」
黎軼嘴角已經微微彎出一個弧度來,還試圖不動聲色地問:「今天怎麼這麼上道?」
上道?她沒有出去啊……
等到晚上黎軼睡覺,這條魚帶著平板摸上床來,就著那盞小夜燈開始看視頻時,黎軼盯著視頻裡男女主的深情一吻,算是發現了端倪。
翌日,平板裡被人緩存好了同類型影視劇若干,以及各類吻戲剪輯。
2
對面的年輕男人似笑非笑,眉眼同黎軼有三分相似。他微微挑眉,顯然,對於自己堂兄給的答案並不太滿意。
黎軼分外冷淡,掀掀眼皮,「事就是這樣,我沒什麼要說的了。」
年輕男人笑,「我說哥,你身為一個捉妖師,居然將一個妖物豢養在自個兒身邊。還能對千裡迢迢上門的我,如此理直氣壯……」他眸光一閃,「我是該說你百無禁忌呢,還是忘了規矩。」
尾音下沉,在那「規矩」二字上重重落了下去。黎軼眯了眯眼,「你什麼意思?」換來他意味深長的目光,「我什麼意思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邊很快就會來人。到那時,你能否保住她,就不是你我所能掌控的了。」
他的手指不輕不重地在桌子上敲打著,「兄弟一場,我還是得提醒你一句,人妖殊途,你最好快把她送走。」
瓔隅從衛生間裡出來,墨色長髮如往常一樣溼淋淋地散在肩上。腳指頭粉嫩嫩的,腳掌小小的,腳踝白皙纖細,似乎黎軼只需用一隻手就能攥住,將她倒提起來。
他心裡一動,身子已經有所動作,牽著她又回了衛生間。吹風機發出聲音,黎軼神情專注,替她吹乾頭髮。瓔隅牽著他的衣角,虛倚在他的懷裡,伸出手要去抹掉寬大鏡子上的水霧。
「我死之後,哪管洪水滔天。」這一瞬,他心裡忽然浮現這句不算應景的話。身為一個捉妖師,血脈給予了與生俱來的宿命。他會活得比普通人久,會活得比普通人順遂,會輕易避開纏繞世人的婚姻、房子、資產而帶來的種種問題。
而代價就是,他將一生處於殺伐之中。
捉妖師,以除妖為己任,一生的時光都將葬送於此。
瓔隅回頭撞在他懷裡,長發傳來似有似無的香氣。她埋在他胸口拱了拱,「黎軼,我昨天還要兩個小時變魚一次,今天一上午才變了一次。」
像是等著家長表揚的孩子,半晌聽不見回答,瓔隅抬起頭來。黎軼正望著自己,用一種從未有過的眼神望著,似乎要看到她的心裡去。
「黎軼?」
他收回目光,「走吧,領你睡覺。」
她點點頭,忘記了黎軼並沒有肯定她的進步,亦讀不懂他眼底的決絕與悵然。
半年之前,黎軼所在的海城下了三日暴雨。伴隨著暴雨而來的是嚴重的城市內澇,海城地勢低洼,不少地方都出現了返水情況。
有妖物乘亂而起,乘此機會襲擊人類,吸食精氣。而普通人面對海城頻發的人員失蹤情況,只將其歸咎為天災,卻不知天災之後藏著的是妖禍。
黎軼追捕一隻水妖時被襲,掉入護城河裡,卻因負傷無力上岸。他往河底沉時,模糊中感覺到一股力量撐起他的身體,託著他上了水面。
他常年與妖物打交道,對於推了他的這股力量有熟悉之意。直到小區保安塞給他一桶從護城河裡打上來的魚時,黎軼終於確定了自己的猜想。
那桶魚大都半死不活,唯有一條顏色鮮豔的在拼命亂跳。黎軼從這桶魚中,感受到了熟悉的氣味。黎軼將魚盡數倒盡浴缸,他在客廳裡抽了半盒煙的時候,有輕輕的腳步傳來。
目光澄澈的女人站在黎軼面前,眼神坦坦蕩蕩,身姿如玉雕琢。
黎軼是個男人,坦白講,還是個一切正常的男人。那張英俊的臉一下子就燒得通紅,第一件事是用法術隔空放下窗簾來。
魚妖便是瓔隅。
她的人身維持的時間很短,黎軼臉上熱度未退,瓔隅已經在地上回歸原形。黎軼只需要隔空虛畫一個法帖,瓔隅便能被收服。
他也的確這樣做了,只是畫到一半收手,猛地吸了一口煙。
黎軼很難說清自己當時收手的心理活動,是因為眼前的魚妖對他有救命之恩,還是因為她成人形後的眼神太過天真懵懂。
無解。
3
瓔隅鼓起腮來去找黎軼。她的背上很癢,總覺得有什麼東西要破土而出。
黎軼將人帶過來,把身上衣服脫了,少女光潔的脊梁上,兩個肉芽狀的東西格外突兀。他指尖剛碰到肉芽的頂端,瓔隅劇烈顫了一下,「疼。」
肉芽的顏色更深,而相連的皮膚卻已經接近透明。黎軼眉心蹙緊,「別動。」瓔隅趴在他膝蓋上,回過頭來望他,原本黑色的眼眸已經變成淡藍,此刻水光盈盈,居然帶了點欲的神色。
他手中光華一轉,已經多了一柄尖刀。黎軼手起刀落,瓔隅劇痛之下,整個人從他膝蓋上滾落到地。那剜出的一隻肉芽,在他指尖迅速變黑不見。
「忍一忍。」
黎軼蹲下來摁住她,緊咬下唇,要將另外一個肉芽剜下來。卻在刀向下扎的一瞬,原本傷口處,又一肉芽和血而出。
甚至新生的比原本的還要大些,能瞧出形狀來,是翅膀。
他的全身力氣都消失了一般,腦中混沌不堪。迷茫之中,對上了瓔隅愈發湛藍的雙眼,一道驚雷猛然劈在窗外——落地窗外,滂沱大雨已經下起。
黎軼終於回過神來,拉起在地上的瓔隅。她一把跳到他身上,緊緊纏住黎軼腰身,湊到他耳旁,「黎軼,你接著給我講故事好不好?」
「接著講昨天的,那個許仙被和尚帶走了以後發生了什麼呀?」她輕輕啄了下黎軼耳垂,「我的背還是好疼,等會你要給我吹吹。」
外面的雨勢更大了些,無情地衝刷著一切。對面的建築仿佛在這暴雨驚雷中搖搖欲墜一樣,黎軼竭力控制著自己,不要看,不要想。可是心裡明白,許仙與白娘子故事的最後,是白素貞的水漫金山。
4
絳城的雨下得比半年前海城的雨還要大。
連下三日後,絳城的交通已經徹底癱瘓。又下了五日,絳城水電系統因受暴雨影響而損壞。絳城下屬縣鎮中水無法排出,財產受損嚴重,且在暴雨中不斷有人傷亡。
國家啟動IV級應急預案,但在強大的自然面前,人類的力量是如此渺小。人員傷亡數字和財產損失依然在不斷上漲。
這日晚上,暴雨之中連下十三道驚雷。
瓔隅肩膀上的肉芽已經完全長成了一對翅膀,她試著去控制這對翅膀,有時恰好能縮回,有時不得不伸展著。
饒是她心智未開,妖力不足,也察覺到了黎軼的表情隨著這大雨,一日比一日地沉重起來。
黎軼猛地從床上坐起來。雷聲刮著他的耳膜,四肢百骸都因一聲強過一聲的雷鳴而顫動。他不必往下看,都知道樓下發生了什麼。
四十九個捉妖師結成法陣,站在暴雨之中毫髮未溼,似乎被一道看不見的屏障遮擋住。為首的男人是黎軼叔父,位居次位的則是當日前來的年輕人。此刻二人站在法陣前列,眾人手執長劍,劍尖淬著冷光,沉重視線落在前來的黎軼身上。
一個人同四十九人的對峙。
黎叔父上前一步,他是黎家的掌門人,也是當代最負盛名的捉妖師。他揚起手來,啪的一聲,黎軼被隔空一記耳光扇得重重側過臉去!!
「王八蛋,我看你是忘了自己姓甚名誰了!說,那妖物呢?!」
「叔叔,瓔隅她剛剛修成人形不久,並沒有害過人。況且她對我有救命之恩,您不能處置她。」黎軼攔在樓前,神情堅定。
「你糊塗!!!」黎叔父咆哮,「她沒害人,難道手裡就乾淨了!我是怎麼告訴你的,妖物就是妖物,他們的存在一定會威脅到人類!世上的人千千萬,為何偏偏出現在你這個懂得法術、有血脈傳承的人面前!!!
「是妖物的本能!如果是普通妖物,面對捉妖師只會避之不及,為何還要主動上前?!它是贏魚!身有雙翼,聲如鴛鴦。它在哪裡出現,哪裡就要發大水?!」
撿來陌生女人堂弟勸我快送走,沒聽勸後差點給全城帶來災禍。
黎叔父長劍一指,「黎軼,你瞎了眼!你看不見絳城已經成海,看不見那叫天無門的普通人嗎?!為了你的一己之私和婦人之仁,鑄成大錯,你該當何罪?!」
黎軼胸膛不住起伏,眼底情緒複雜。可是整個人依然橫在那裡,面對四十九人舉起的長劍,神情冷凝。
「混帳,還不滾開!」
他不動,掌間多了一柄長劍,雨依然在下,「冥頑不靈,你以為你是我的親侄,我就不敢動你了嗎?!」
四十九人的劍光匯成一道,衝黎軼筆直地劈下來。
5
黎軼無力格擋四十九人的劍力,長劍寸寸折斷,牽連到他自身,氣血翻湧之下,已有血跡順著唇角蜿蜒而下。
已經是氣力難支,依然要運起法訣來。
忽聽一聲鴛鴦長鳴,暴雨之中,瓔隅展開雙翼翩然而下。她的左翼曾被黎軼剜去,比初生的右翼小了整整一圈,落地時並不平穩,收回雙翼之時整個人坐倒在泥水之中。
她過去抱住黎軼,對於眼前的一切似懂非懂。
黎叔父眼神一沉,那四十九人的劍力更加強大。黎軼這威壓之下重重嘔出一口鮮血,瓔隅驚慌,他們二人坐在地上,她拼命用手去擦拭黎軼唇邊的血跡。
瓔隅的真身並不是普通魚類,而是能招致水災的贏魚。而在此刻,面對愛人手上,在這傾盆暴雨裡,她終於完全覺醒。
她騰空而起,悽厲長嘯,巨大的鴛鴦叫聲刮著眾人耳膜。那凝成的劍光在長嘯裡一點點暗去,她一雙翅扇起的颶風讓眾人無法站穩。那雨,終於淋倒了他們的神色。
在黑夜裡,她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眾人。
縱使無言,可是每個人都察覺出,這一瞬的雨,比之前的雨更大了些。他們都位於法陣之中,普通人望不見他們,但他們卻能看到法陣之外所有的場景。
只聽天地之間轟隆一聲,遠處有一建築物應聲而倒。隨之傳來的就是男男女女的喊叫,而在暴雨裡,一切又是這麼無力。
除了瓔隅之外,每個人的臉上都是不可置信的神情。暴雨之中,人命如同螻蟻一般易損。
黎軼倒在地上,他渾身溼透,黑髮軟軟垂在額前,一瞬擋去了眼中的情緒,「瓔隅……」瓔隅聞聲回頭,黎軼勉強站起來,指尖虛畫了一個死訣。
「回到你來的地方,從此之後不要在來人間……」
她湛藍色的雙眸划過疑惑之色,那符畫在空中猛地放大,然後覆在了黎軼身上。他唇角悽然而笑,直直向後摔去,倒在泥水之中。
一切因他而起,子不殺伯仁,伯仁因他而死。身為一個捉妖師,他因一己之私心慈手軟,鑄成了絳城水災,民眾因此傷亡。身為一個捉妖師,他在發現瓔隅背生雙翼之後不能及時止損,一錯再錯。
黎軼緩緩闔上雙目,可他還有一句話沒來得及告訴瓔隅,「愛你。」
瓔隅撲上來,「黎軼!你不要死!」在這大雨裡,她滿臉淚水,緊緊抱著黎軼的身子,喃喃自語,「人間很好……很好……很好,可是我再也不會來了,再也不來了。」
她抱著黎軼的屍體沖天而起,消失在茫茫雨霧之中。
尾聲
次日雨停,絳城水情在各部門配合下得到控制。
網絡上有人拍下照片,虛無夜色中,可見一雙巨大翅膀,是居鳥還是別的,則無法分辨。
《山海經》載:「贏魚,魚身而鳥翼,音如鴛鴦,見則其邑大水。」(原標題:《捉住一隻小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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