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到鎮子裡的路,堵的水洩不通,各色模樣的小轎車互相瘋狂按著喇叭,嘴裡說著罵人的土話。催促著前面的車輛抓緊往前開,前面的車這邊罵著更前面的車,回過頭來還得應付後面司機的責難。
狹窄的村道上,兩邊掛滿了各式的招魂幡,人們川流不息,那邊人群逐漸聚集,村裡小廣場上一個穿著道士服裝的人,對著一口紅漆實木的大棺材,口中念念有詞,在嘰裡咕嚕的繞著棺材轉了好幾圈後,順手抓起了早放在地上捆綁了翅膀和腳的紅冠子大公雞,手裡刀就下去,脖子一抹,那公雞的血就噴射出來,接在右手的搪瓷碗裡,喝一聲:起!送葬的嗩吶聲跟著響起。請來的幾個專業哭喪人員,順勢跟上:俺的個娘哎,一輩子命好苦哦,養了這麼多兒孫!那哭聲絕了,悽悽慘慘,在這陽光明媚的天氣,也讓人不寒而慄。
小廣場上跪著的人們算是鬆了口氣,此刻只需要爬起來,跟著八人抬的大棺木,緩緩而行。村裡那些沒了牙的老人擠在一塊,癟著嘴互相議論著:仁婆這輩子值啊,五個兒子,個個是村裡頂呱呱的人家,一個女兒,聽說也孝順的很,仁婆生前常來送送水果吃的。「別的不說,就那口實木的棺材,專門去隔壁鎮上找劉木匠做的,漆面就上了五道,一個兒子一道,花了一萬多,才完工的,我摸了,可是口好棺材啊!死的值。」村裡德高望重的炳叔,接過主家遞過來的一根中華煙,讚嘆道,「你看這排場,好幾百人啊,這車都排到鎮裡了,我活了八十多歲,看到這排場,也就那年公社主任去世見過,那年還沒這麼多的車呢。」「你快別說這麼多的車了,就是這酒席,十八個盤,每桌還有兩個野味,我是活了這麼久,還沒吃過。」剛從桌上下來,滿嘴的油還沒抹去,正用稻草剔著牙的王胖嫂說。
2017年五月的某一天,仁婆終於走完了她的一生,78歲,在現在這個時代,不算高壽,但在農村,也算是喜喪了。大操大辦是理所當然的。因而幾個兒子商議了一下,訂上好的棺材,請有名的陰陽先生。甚至效仿城裡,請來了專門的哭喪人,因為風俗習慣,我們那邊都是女兒哭喪,仁婆只有一個女兒,哭不出聲勢,請專門的哭喪人員,可以把氣氛搞起來。聽說一個人五百一天。
這前前後後據說花了八九萬塊錢,當然,這對於五個兒子來說,不算什麼。一人不到兩萬塊錢。可是,我覺得,如果五個兄弟在仁婆生前能夠這麼慷慨團結的話,仁婆也許可以多活幾年,到八十多歲也未必可知。
三年前,仁婆的老伴金老頭去世,八十一歲,算是高壽,走的很安詳,去世前,還去曬場扒牛屎餅子,人跪在那,就走了,過很久之後,路過的村人發現,他一直沒動,一推,人已經硬了。在村裡面,這是喜喪,而且走的順順利利,沒有臥床,沒有勞煩子女,村裡人都對仁婆的老伴豎起了大拇指,一輩子都在操勞,到死也是,從來不會麻煩人。這人好品德。
要說仁婆夫婦,簡直可以算是村裡的模範老人,雖然兩個老人都已經七八十,但沒有讓兒女奉養,自己養了好幾頭牛,還種著幾畝田,經營了一個菜園,一年有好幾萬塊錢收入的同時,幾個兒女家的菜也包了。我看過老人侍弄的菜地,土地黑的能流出油來,綁瓜藤的繩子纏結的一絲不苟。
金老頭的喪事辦的也是相當體面,兩個老人自己就有不少積蓄,根本沒有麻煩孩子們幾個錢。一村人吃吃喝喝三天,把金老頭順順噹噹送到了祖墳。誰也沒有注意到失去了一起走過六十多年風風雨雨的老伴的仁婆,此時的黯然神傷。熱鬧一場以後,大家各自回家,五個兒子也沒有提任何關於老母親養老的問題。仁婆一個人繼續生活在她與金老頭生活了一輩子的老房子裡。
出現問題,是半年後,仁婆唯一的女兒發現的。父親去世後,也就仁婆的女兒有空回來看一看老母親,因為要上班,也只是匆匆的給點東西就走。兒子們雖然在一個村,但忙於自己的事情,很少有關照老母親的。那天,女兒照例買了點水果回來,剛進屋門,看見老母親披頭散髮的拿了一把掃地的掃帚衝出來,看她杵在門口,揮手就打,嘴裡還念念有詞,打死你個惡鬼,不要再回來,我才不跟你走。她趕忙抱住了母親,我是三姑啊!媽,你怎麼了?母親卻依舊不依不撓,打死你,打死你,死了還回來,還不肯饒了我。她只得把母親手裡的掃帚搶了過來,知道這事了不得。看了那麼多電視,也知道,老母親可能是患了老年痴呆症了,自己做不了主,得找幾個兄弟商量。可眼下幾個兄弟都不在村裡。她怎麼好做主?只得把母親好好安撫了,做飯給她吃。
村裡的老人來串門,她跟人家提起這事,老人們說,你們可算想起這個老娘了,老早就不正常啦。開始以為,是你爹走了,她受了點刺激,才這樣的,後來時不時的她老說有鬼,老傢伙沒事回來找她呢。我們旁人也不好插嘴,你們家老大回來的時候,跟他說了,你媽不正常了,要不請個陰陽先生,幫著驅驅邪,要不帶醫院去看看,老太太一天到晚的睡不好覺,還胡言亂語不好啊。你們老大沒當回事,說這麼老了,能有啥事?肯定我爸突然走了,心裡不舒服,過段時間就好了。這就給拖著了。你是親女兒,你心疼娘,這事兒,你可得好好跟你幾個兄弟商量著辦。你娘今年才75,身體也硬朗,可別因為這個,把老娘給拖沒了。
三姑也覺得這事拖不得,沒想到老爹才走半年,老娘就陷入半瘋半傻的狀態,她也沒想到,老娘對老爹感情這麼深,平時也沒見兩個老人有多恩愛,反而是吵架拌嘴的時候多,沒想到老爹一走,老娘就成了這樣,作為一個比這些老人更年輕的一代,她深知,老娘這根本不是什麼中了邪,老爹突然走了,刺激到了老娘,再加上這半年一個人守著這麼大的屋子的孤寡生活,能不抑鬱嗎?又沒個說體己話的人。
她給老大打電話,哥,咱娘老年痴呆了,要不要送醫院去看看。老大說:看個啥?他就是受了刺激了,老人難免說些糊塗話,都半截子進黃土的人,有啥好看的,我這邊還忙著呢?啪就掛了電話。思忖很久,三姑而不敢跟老二打電話,老二媳婦是村裡有名的厲害人物,別說把老二管的服服帖帖,村裡人也沒有幾個敢惹她的,而且因為分家時候鬧的不愉快,老二家多年不跟幾個兄弟家來往了。
想了想,她只得去找老三,老三是村裡的幹部,要點名聲,總不至於不管老娘。正好也碰到老三在家,四弟,咱老娘好像不靈光了,咱要不要帶著去醫院看看?老三問:「咋不靈光呢?」「她說胡話呢?說咱爹來找她了,剛我過去,還用掃帚打我」。老三不像老大,老三見多識廣,知道這是老年痴呆了。但他顯然也不想治,「妹子啊,這病我知道,治不好的,我管著好幾個村,隔壁下劉村,你知道嗎?那劉老太婆,兒子在浙江當老闆的,千萬富翁,劉老太得的這病,下了死力氣治啊,聽說花了上百萬,這不,去年剛死的,我還去吃席了,她兒子說,接到上海的醫院都治不好。咱可還是算了吧,這病沒辦法。
三姑不死心,那就算不治,咱不得商量個穩妥的辦法照顧老娘。他現在自己在家,一口飯都吃不上。老三說,你說的有道理,但是娘是大家的老娘,得把大傢伙都叫過來,一起商量啊!不然誰照顧了,到時候落個埋怨不好。事情還是弄清楚了好,三姑也覺得老三不愧是村長,說的話有道理,自己光急著老娘需要照顧,病急亂投醫了。於是請教村長老三,這事該怎麼處理?老三吐了一口煙,這事呢?我出面不好,咱爹不在了,長兄為父。應該是老大召集大家來說。你跟老大先溝通一下。我是支持的。
三姑只得又跟老大打電話,老大的語氣有點不高興,「照顧?我怎麼照顧,我一年到頭在外面謀生活,他娘在北京照顧孫子。你們商量去吧,要出點錢,少的話,我可以考慮,多的話,別想了,誰還不要生活啊,我十五歲就出來單過了,可沒沾過老爹老娘的光,還貼補了你們幾個弟弟妹妹不少,這一點,你們忘了就算了,這會還讓我照顧老爹老娘?」三姑覺得,老大這兒是說不通了,老大說的也沒錯,那會兒家裡還窮,老大沒沾著家裡什麼恩惠,反而貼補了家裡不少。可是 老二那兒又張不開口,分家的時候,為了多要一張凳子,老大媳婦多了一句嘴,說人不要太貪,差點沒把大嫂的嘴撕爛,但人家也有骨氣,分家以後,生了兩個孩子,也沒讓公公婆婆帶著,老二在外幹工程,自己在家裡裡外外操持,男人的下地耕田,女人的做飯洗衣服帶孩子,樣樣一個人。把一個家也操持的有聲有色。卻跟幾個姑嫂還有公公婆婆都不怎麼往來。也因此,老二怕媳婦,家裡基本都是媳婦做主。
三姑只得又回來找老三,老三點著一根煙:「老大找過了?」「找過了,老大不想管,他說家裡他也沒沾著便宜,也不想管。」「那老二呢?」「老二的情況,你自己也知道啊?」老三又吸了一口煙,「這事我知道老大不會管,老二也指望不上,但必須得讓他們知道。還是找老四老五來商量吧。」
於是,五兄弟,到場了三個兄弟。商量照顧老娘的辦法,老三已經看過別人的經驗,覺得老年痴呆這個病是治不好的,那也就沒有治的必要,更沒有去檢查的必要,老四老五也樂得順水推舟,大家的老娘,誰也不想麻煩自己。但還有一個問題,老娘現在自己照顧不了自己,總得想個辦法,要不餓死了咋辦?老五大大咧咧,說可以輪流住,每家住一段時間。照顧一段時間。老四首先舉手反對,我們成娃子今年準備說親呢,你說家裡住個痴呆病人,這不好吧?萬一把寢室給黃了,成娃子不會怨我一輩子?老三也表示贊成,你看我們家,你嫂子要上班,我基本天天在外面應酬,家裡就沒人做飯,老娘住我這兒,不也得餓死?「那我們把老娘送敬老院?」三姑提醒道,這肯定不行,三個兄弟這會出奇的一致,五個兒子呢?送敬老院,不被人家給罵死?老五人實誠,那就住我家,只要你們幾個當哥哥的沒意見。我照顧老娘,反正之前也是我一直跟老爹老娘一塊生活。老四當即表示同意,我們幾個一個月給點生活費,你照顧。老三有點不悅,按說呢?你跟老爹老娘生活最久,也得了點好處,你的兩個孩子,也是二老帶大的。現在你多盡點孝心也是應該的。老五說,這沒問題,錢不錢的無所謂,老娘能吃幾口飯?
三姑在村裡奔波了好幾天,忙上忙下,總算是把老娘的事給定下來了。送到老五家去,跟老五住。這事安排的挺妥當的,老娘得到了照顧。
仁婆離開了老房子,跟老五一家住著,也熱鬧起來了,病情倒是穩定了不少,有時候還能幫著擇菜,洗衣服料理家務什麼的,操勞了一輩子的人,閒不下來。日子這樣平靜的過了一段時間。可是慢慢村裡又傳起了風言風語,大家說,五兄弟的家庭,就一個有良心的,其他家裡過的也不錯,沒一個照顧仁婆的。但隨即又有老大媳婦的幾個本家說,這事是老五表孝心呢?自己做主,老娘的事就沒跟他們商量過,繞過他這個老大就辦了,娘是他老五的娘,也是我老大的娘,等幹完活回來,要把老娘接去看病呢?知道老娘有病還不給看,太過份了。
而老二媳婦這時也跟村裡其他人說,老五能安的什麼心,那時候老爹老娘的一點錢就都補貼給他了,現在老爹死了,老娘的棺材本,他又惦記上了。這些風言風語,讓照顧了老娘的老五反而弄得裡外不是人,而老三老四礙於兄弟情面,不好說什麼,讓老五忍忍就過去了,都是兄弟,為老娘這事,把兄弟弄得不和,讓人家看笑話。
本來村裡的風言風語,從來都是有的,過段時間就好了,可是,這事不湊巧,說是有一天傍晚,仁婆自己去菜園子裡割芹菜,被一隻草叢中的黃鼠狼給嚇著了,從此病情就逐漸加重了。經常當眾大小便,這些倒沒啥,村裡人就當沒看見。一天半夜,仁婆起來走到小孫子的房間,把小孫子牽到門外,說是跟我走,你爺爺來找我們了。這事把老五給氣的要命,當晚就吼了老娘幾句,左鄰右舍也聽得一清二楚。第二天就有人傳聞,老五虐待老娘了。而老五的兒子,也因為當晚這一嚇,發燒了好幾天,這些把老五折磨的頭痛,幸虧老五媳婦是個溫和的人,並沒有因為這事而跟老五過不去。
老五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又把三哥四哥叫過來商量,你們看怎麼辦?我這娃娃才八歲,這要弄出個好歹,怎麼收拾?你們幾個是做哥哥的,老娘是大家的老娘,你們拿主意。老大不是說要管老娘嗎?送給老大去?「他一家人沒一個在家的,你送到哪去?老三擺了擺手。」「那我咋辦?老大嘴上說管,人都找不到,老二說我拿了財產,老爹走的時候,大家都在,他們那點底,老爹的喪事早掏空了,老娘手裡一個子都沒有。我拿了什麼財產?現在弄得我裡外不是人了。要說爹娘照顧了我,四哥你也得了不少好處,你娶媳婦,蓋的那房子,可是爹娘的錢,我娶媳婦,還跟爹娘住老房子住了那麼多年,不就是你掏空了他們的積蓄。」老四嘆了一口氣,「這會成娃子要找對象,家裡一個瘋老太婆住著,你說人家會願意嫁過來嗎?老五你忍忍,以後我想辦法補償你,耽誤了你親侄子的終身大事,可不好。」老五喪氣的搖搖頭:「那三哥呢?雲娃子的婚事可早就定下來了,房子你也買好了,你現在可沒負擔,勻點時間照顧老娘,也是應該的吧?」老三吐了口唾沫:我的老弟弟啊,當哥哥的不容易啊,咱們住旁邊,你也看到了,時不時鎮上的領導,有頭有臉的幾個老闆,會過來家裡坐一坐,聊點事兒,你說家裡有個瘋老娘,那多丟我的面子。我還怎麼跟人家談事啊。說著,老三接了個電話就出去了。老四看老三遛了,找了個藉口,也趕緊走開。這事不了了之。
可是,老娘的病一天重似一天,甚至不穿衣服到處跑,還會把家裡的東西都偷走,藏在自己的床底下。有一次,把家裡剛買的一塊肉藏了起來,老五媳婦性子溫和,不太會跟老太太計較,但是肉臭了,生了蛆,臭味在房間裡蔓延,任誰都受不了,去給她清理,她還不讓,每天披頭散髮的呆在自己的房間裡,撿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在家裡堆著。一天,不知道,從哪兒撿來的一隻死鴨子,扔進了鍋裡,打開了煤氣灶,要不是老五媳婦回來的早,差點就引發了火災。把一個家給燒沒了。
老五終於忍無可忍,直接把老娘送回了老屋,並且放話出去,誰要是再說我不孝,就自己把老娘領回家去,說我拿了錢的,我給他錢,他去照顧老娘。這時候,村人大多數知道了仁婆的情況,沒人說話了。倒是老二媳婦還有點言語,把老婆子的錢榨出來了,就不管老婆子了。仁婆在老五家住了一年多的時間,揚言要帶老太太去看醫生的老大,幾乎沒有出現過。老二一直在外面包工程,家裡的事都是媳婦做主。
過年回家的時候,聊到仁婆家的事,我媽說,人老了就是可憐,唉,他們家老五也盡力了,可是這,五兄弟的事,很難辦的。
仁婆就這樣被送回了老屋,村人也沒什麼可說的,村上更不會出面幹涉什麼,親生兒子就是村長,農村老人有病不去治療,躺在床上自生自滅,這在農村也幾乎是默認的規則。
但是問題是,即使把她送回了老屋,她還是會到處跑,跑丟了又得找,要是在外面出現什麼意外,還要背個不孝的罪名,老五開始本來以為去了老屋,她不會亂跑,像在他家裡一樣,只呆在自己的房間,可是沒想到,老娘雖然痴呆了,記憶力卻超群,她記得這是她原來生活過的房間,只要一進去,就說有鬼,你爹就在床上,就到處跑,老五找了好幾次。覺得心力交瘁了,幾個哥哥基本不管,讓他們管,他們都推說忙,老五隻得找來幾把鎖,把老娘鎖在老屋裡,開始仁婆死活不幹,大哭大叫,害怕,你爹看著我呢!叫了幾天,知道出不去了,也就不再吵鬧了,就是一雙眼睛怯怯的從門縫裡瞧人。老五媳婦飯店點就送點吃的去,但有時忙了或者忘了就不送了。怕她餓了會大叫,就扔了些零食在老屋,仁婆餓了,自己會拆著吃。我走到房子看過那鎖,確實很厚很大,一般人沒有辦法撬開,村裡的孩子,走到這,都會繞路跑開,人們都說,裡面關了個會吃人的瘋子。甚至老人們也不再敢接近她。
三姑回來,看到老娘被關在老屋,跟個畜生似的,心裡不忍,但也做不了什麼,她也有家庭需要照顧,再加上幾個兄弟,也不會讓她把老娘接走,那五兄弟的面子往哪兒佮。她只能加強回來的次數,兩三天回來一看,給娘帶點吃的,收拾梳洗一下。
這樣的日子過了半年多,17年五月的一天,女兒照舊下了班來看仁婆,已經是下午了,打開門,看見老娘還躺在床上,不說話,她覺得不正常,平時來了後,老娘都是拉著她嘰嘰喳喳的說話,說個不停,她每天被關在房子裡,沒人來跟她說話。今天怎麼就不說話了,這都下午了,還躺在那兒不動。她叫媽,走過去推一下她,人已經硬邦邦的。看地上一個桌腿像是被老鼠啃了似的。老娘的嘴裡一堆木屑。她哇的一聲就哭了。打電話問老五,怎麼沒給娘送飯,娘這是活活被餓死的啊!老五一家正在外地旅遊,我們以為你每天會去呢?哪知道你也沒去管老娘。之前我們一直管著啊,這不五一放假,帶著孩子出來玩一下,就出事了。
三姑哭過了,拿起電話一一通知了幾個兄弟。
這一次,大家回來的都挺快的,商量了一下,雖然老娘確實沒什麼家底了,但老娘辛苦了一輩子,最後這一次走,不能虧待了她,一定把喪事辦的風光一點,兄弟們該出錢出錢,該出力出力,讓老娘體體面面的走,老五把三姑拉在一邊,老娘餓死的這個事不要傳揚出去了,咱們都不好聽。三姑點點頭,但哪有不透風的牆,一個負責治喪給仁婆穿壽衣的本家,看了仁婆嘴裡的木屑,又看了地上的桌腿,瞬間明白了怎麼回事。這事也就被傳揚出去了。
那個時候,正好我放假在家,喪事確實極盡豪華,也許是為了彌補心裡的愧疚,也許是面子,老五請來了城裡頂級的嗩吶隊。老三人脈寬廣,來送花圈的甚至有不少是鎮裡的領導。老二媳婦也是忙裡忙外的張羅,把酒席辦的妥妥貼貼,老大雖然沒做什麼,但臨起棺的時候,跪在棺材前不起來,說:你走的早啊,再等幾天,我回來就帶你看病去了,還能享幾年福,你在天之靈,保佑在北京的孫子健康發財。老四把兒子的未婚妻都叫回來一起幫忙了。告訴她,這是你奶奶,可惜了,走的早,要不你早點過門的話,還能孝敬她老人家幾年。
看著浩浩蕩蕩的送葬人群,三姑吊著哭啞了的嗓子說,俺娘值了,生前沒享到一天福,這一走,走的真體面。
村裡人看著望不到盡頭的送葬隊伍,也豎起了大拇指,還是這家人孝順,你看人老大哭的那個傷心,是啊,就老二媳婦張羅的那桌席面,我去城裡的館子都沒吃過那麼好的。還有老三啊,聽說鎮裡不少領導送了花圈過來,咱農民家,誰有過這榮譽,當官的給送花圈。還是他們家老三面子大。老四也行啊,未過門的兒媳婦都拉過來盡孝了。你們說的都是出力的,沒看老五花錢請的吹嗩吶的,聽說還是專門音樂學院出來的呢。啥也不說了,仁婆這一趟走的值啊。聽說老婆子瘋了這幾年,可是一個錢都沒有,這次這些錢全是兒子們湊的,八九萬啊!哎,可真是啊,多子多福,多子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