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繡樓裡的女人》從1943年那個普通的黃昏寫起,但是,賀紅雨悲劇的一生卻不是從這天開始的。
在山西安定縣城,賀家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殷實人家,有幾百畝地,父親賀秀川手上還有些錢。這個衣食無憂令人羨慕的大戶家庭,卻是賀紅雨的噩夢。她四歲弟弟兩歲那年,母親生肺癆死了,父親就把姨太太扶正了。這姨太太因為不能生育,心裡有愧,極其寵溺賀天聲,賀天聲五歲之前兩隻腳都沒有挨過地。而賀紅雨,則成了她的出氣筒。「因為性別關係,老姨太太對賀紅雨完全是天然的敵視,根本不需要理由」。賀紅雨很小就被趕上了高高的繡樓,沒事不能隨便下來,「早晨稍微起晚了些,老姨太太上樓就打她,吃飯時不小心把飯灑出去了,吃完飯拖到廚房就打……專打她身上那些暗處,腿上、背上、腰上、胸上。有時候用手掐,有時候用針扎……老姨太太會把自己養得足有一寸長的指甲全掐進她的肉裡面……」因為常年曬不到陽光,很窄很陡的樓梯上長了青苔。而賀紅雨「就像時間腳下的一株草,不顧一切地要從縫隙間掙扎出來」,在陰暗的繡樓裡,慢慢長成了一株陰鬱的植物。
十八歲那年的那個黃昏,賀紅雨在給舅舅家送油餅回來的路上,慘遭兩個日本兵蹂躪。這塌天的事,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因為無人可告訴。她父親一天到晚忙著賺錢,根本不管家裡,而家裡由老姨太太做主,她能把這事告訴敵視她的老姨太太嗎?那無異於自尋死路。她弟弟賀天聲,更不可能。雖是姐弟,「自從老姨太太接管他們之後,她對賀天聲是從來就不想多看一眼的,她可憐他,但更多的是厭惡,甚至恨他,她覺得他就是個寄生蟲。」她不可能把流血的傷口和刻骨的屈辱向他敞開。
抗戰勝利的時候,賀紅雨在暗無天日的繡樓上長到了二十一歲,成了賀天聲口中「啃不動的老玉米」。按常理說,她家這麼有錢,嫁人不是難事,可偏偏她長得醜,「皮色是渾濁的菜黃色……兩隻細細的眼睛,眼角挑上去,因為眼皮厚了些,兩隻眼睛總像是哭過一樣腫著。顴骨太高了些,把臉襯得一路直削下去,一根多餘的線條都沒有……嘴卻是癟進去的……兩片嘴唇就是塗了胭脂還是嫌薄。」有錢的人看不上她,看上她的窮人又被他爹嗤之以鼻,尋思別人是看上了她家的錢財。
到了二十二歲那年,賀紅雨打定主意要逃出去,她不想老死在安定縣城最美麗最陰鬱的繡樓上。唯一的辦法當然是嫁人。每天從這繡樓窗下走過的青年窮教師段星瑞成了她的不二人選。這麼多年,她的心思被夾縫中的生活訓練得無比縝密,她自己尋了媒人去提親,讓段星瑞來家裡提親。她父親當然是看不上窮小子的,但老姨太太同意了,提了唯一的條件:沒有嫁妝。這早在賀紅雨的意料之中,兩個女人「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達成了統一戰線」。
新婚之夜,賀紅雨對自己下了狠手——拿鐵鉤子把自己下身扒拉出血來,為了掩飾那個黃昏發生過的事。這一次,老天對她不錯,她得以矇混過關。「進門第一年就生了一個孩子,雖說是個女孩,但起碼說明她能生」,「女兒過完滿月,賀紅雨就拿著一籃喜蛋跑到自己以前住的西街去,給西街的街坊鄰居家家戶戶發喜蛋,告訴人家她生下孩子了。唯獨到了自己家門口沒進去……她要讓全天下都知道,她賀紅雨……會生孩子。當然她的目的主要還是為了讓老姨太太知道。她是要給老姨太太一個打擊,她知道老姨太太的軟肋在哪裡。所以她就朝著那個地方往下捏,捏死她。」
完全是小人得志的報復。生活也很快給了她報復——「第二年便又生了一個……無奈生下的又是個女孩」,第三年又生了個女孩,她讓接生婆溺死在尿盆裡了。她憋足了一口氣,非要生個兒子出來。可還未等她生出兒子在老姨太太面前揚眉吐氣,「土改」運動來了,她父親受不了屈辱自殺身亡,令她萬萬沒想到的是,老姨太太交出了所有財產,「條件只有一個,就是放過她和賀家一家三口」,搬去城邊上廢棄的破柴房住,種兩塊薄地度日。
按理說,賀紅雨恨了老姨太太那麼多年,這個時候應該覺得揚眉吐氣,但是她沒有一點點高興的感覺,她對老姨太太突然感覺很陌生。她想去見她,但又怕被誤會。她一直以為老姨太太對賀天聲極盡寵溺,只是為了討好他和父親,這個時候才發現老姨太太是真愛賀天聲,劈柴種地,養著賀天聲和他兒子。她以前擔心他有一天會站到她面前伸手向她要錢,一直到賀天聲死,都沒發生。
她恨著他們,他們都知道。他們未必恨她,但致死都不肯向她低頭,讓她看他們的笑話。她還是不忍心,「每次從柴房門前經過的時候看看左右沒人就在門口悄悄留點吃的……一張火燒,一個饅頭,一個紅薯,半個南瓜……」,畢竟是親人,打斷骨頭連著筋。因了這點良心發現,老天賜了一個男孩給她,她沒有把他抱到老姨太太門口炫耀。
十年後,老姨太太和賀天聲餓死在家裡。老姨太太走得很平靜,雖然上半輩子都在沒有子嗣的恐懼中度過,但她沒白疼這個兒子,他守在她身邊,陪她一起死,也算是為她送終了。
故事開始重演。因為是黑五類崽子,大女兒25歲嫁了一個窮得娶不上媳婦的三十多歲的掏糞光棍。大女兒的內心是抗拒的,賀紅雨也知道,但是家裡窮,實在容不下她。二女兒在大年初一早上離家出走,不知所蹤。幾年後,大女兒招工進了廠,跟丈夫離了婚,孤單一人到四十八歲患乳腺癌,帶著處子之身離世。兒子下崗後去小煤窯打工,瓦斯爆炸沒了,兒媳婦回娘家避難,意外煤氣中毒身亡,丈夫夜裡睡過了去……兒女、丈夫、媳婦都走到了她的前頭,最後到她去世時,只有半傻子孫子給她送終。
賀紅雨這個在陰暗繡樓裡長大的女人,強大堅韌,內心扭曲,對自己狠,對別人也狠,尤其是對別的女人。起初繡樓是她的藏身之處,庇護所,後來成了長在她身上的堅硬的殼,所有在繡樓裡的陰鬱想法最後都會在其他女人身上反射出來。對於傳宗接代的執著,對於當家做主的強硬,對於身邊女人的摧殘,看起來是對老姨太太的反抗,實則是與老姨太太一脈相承,是看到了老姨太太一生的軟肋而烙在了她的骨血裡。先是自己鐵了心要生兒子,等到兒子結婚的時候,媳婦由她選,採雲生下來就被她嫌棄,還好第二胎生了男孩,等到孫子娶媳婦的時候,她抱著生孩子的目的七選八選,偏偏選了個孫媳婦硬是生不出孩子。活著時拼了命維護的東西,死後就煙消雲散了。她一生都在為延續香火操心,可她死後,孫子段逸鷗成了安定縣城最年輕的孤老,孫女段採雲遠在美國終身不結婚,這段家終究也是滅了。
生長在暗處的植物,終究無法分享陽光和溫暖。
孫頻(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