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兒愛車,不僅愛路上跑的車,還愛各種車的模型,以及花樣繁多的玩具車。唯有一種車,小兒只能在我編織的故事裡聽到,卻永遠得不著、看不見。這車子在我幼年的鄉下很尋常,土名「排子車」。大約因由一排排的竹板拼接而成,故此得名。
「排子車」屬於馬車的一種,但窄小粗蔽,竹排左右兩邊各裝上一面護欄,底端再支上兩個軲轆就能跑,不如馬車威嚴氣派。這車子前端還伸著兩根長長的手臂,可以套在牲口上跑,也能經人拉著走。那時的鄉下,物什只講究實用,顧不得美觀。「排子車」自然是醜的,但是家裡地裡都能幹,更是孩子們遊戲的好夥計。誰家有這麼一輛車,不僅大人臉上有光,就連那最慫的孩子也能在同伴面前耀武揚威、頤指氣使。
隨著路上的拖拉機越來越多,「排子車」只能以悲劇收場,要麼被主人劈了,填進了灶堂;要麼被一塊塊地拆了,搭了雞窩或茅廁。
「排子車」以外,諸如織機、條椅、桌凳此類的舊物件,也都為我的童年帶來無限的歡娛,一個個生動活潑地印在腦子裡,抹也抹不去,想起就有無限的趣味。
織機是幹細活的,不似「排子車」那般粗糙。她是純木的,沒有打過光,更沒上過漆,但是皮膚滑溜溜的,是所有女孩子神往的物件。哪個姑娘能用它織上一匹好布,那手巧的名聲遠播得十裡八鄉都要知道的。每年秋種以後,母親都要選一個灑滿陽光的日子,帶著姐姐把落了厚厚灰塵的織機從儲藏室裡抬出來,擦洗乾淨,塗上機油,搬進東屋裡上架織布。
母親愛惜著織機。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母親怕我頑皮,弄壞了她的寶貝,每逢擦洗織機的日子,她都要事先把我放在奶奶家。那時的我,總是好奇,家裡怎麼突然多了這麼一個神奇的大怪物。母親一踩腳,一擲錘,布就無端地長長一尺。
待我長到五六歲時,提前得到了母親要織布的消息,終日緾在她身邊問個不停:「什麼時候織布呀?」終於到了母親擦洗織機的日子,我就死死地跟在她身後。無論找了什麼藉口讓我出去,我都不肯。母親沒有法子,只能一遍一遍地叮囑:「看是可以的,哪兒都不能碰。」我滿口答應。母親和二姐去抬織布機,我也緊跟著。母親先把帘子掛好,兩個人搬了重重的織機往外抬,我也幫著把一些小用具往外拿,大概是看我還算穩重,母親並不責怪。可是擦洗織機就不一樣了,母親只許我遠遠地站著,不準靠前,就連二姐也只能幹些打水洗抹布的活,那織機是要母親親手擦的。
「咣噔呱啦」的織布聲,為沉寂蕭索的漫漫秋冬增添了許多暖光。二姐初中畢業以後,很快就學會了織布。那時我已十歲有餘,織機不再稀奇珍貴,母親也允我上去試上幾下。可我無論如何也學不會。村裡如我一般大小的姑娘,手巧一些的,都成了織布的好手了,唯獨就我不會。不知為何,我的手腳竟如此笨拙。到後來,那織機隨著「排子車」、條椅一起不知被丟進家裡的哪個角落裡了,我都還是沒有學會織布。
條椅是客廳中正對著房門的大擺件,雖然名字中帶個「椅」字,但並不屬於座椅一類的用具。它窄長窄長的,像是大理石一樣的硬石材打制而成的,上著棗紅色的漆。上面終年擺著一個古舊的方鏡子和兩個熱水壺。方鏡子立在中間,正對著房門,有照妖避邪的舊說法。熱水壺置於鏡子的兩端,一邊一個。父親的生意做久了,家境逐漸殷實起來。記不得具體哪一年了,父親把舊家具全都丟棄了,重新置辦了一些新奇時髦的擺設。我卻總是想起那段條椅,還有和條椅連在一起的舊桌凳。桌子的樣式古老了一些,帶著兩個小抽屜,抽屜上的小把手是打造精細的銅片做成的。
一拉開小抽屜,那裡邊更有些好玩的東西,花絲線、毛線團、頂針、小銅狗、耳環、戒指……我總要一件件地拿出來擺弄上一陣子。有時被我帶出去玩了,再回來時,東西就不見了。母親發現了,總是少不了一頓罵的。
同樣的桌子,我在奶奶家裡也見到過一個。母親說那是奶奶結婚時的嫁妝,父母和爺奶分家的時候,奶奶家裡窮,沒東西送給他們過日子,就把這其中的一個桌子留給了母親。連同桌子一起送給母親的還有一個凳子。據說這凳子是爺爺年輕時候自己做的,方方正正,結結實實,好端端地卻要在中間鑿出一個拇指粗細的洞來。不知這凳子的造型又有何舊說法,待到弟弟的孩子出世以後,母親把這凳子找出來砍壞了,說留著它不吉利。
農村能有個自己的歷史博物館倒是好的,不僅「排子車」、織機、 條椅、舊桌子、舊凳子……所有這些個舊物件都有了去處,我的戀舊的情結也有了寄託的地方。小兒再聽媽媽講那過去的故事的時候,不至於想那「排子車」是不是也跟了挖掘機一個模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