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國丞相範睢,一生只做了兩件事:復仇和報恩。
範睢一生,有三個仇人——魏國中大夫須賈、魏國丞相魏齊、秦國武安君白起,也有三個恩人——秦昭襄王嬴稷、河東太守王稽、茅廁將軍鄭安平。
範睢的命運,跟這六個人是分不開的。他一生的盛衰,都伴隨著復仇與報恩在起伏。
電視劇《大秦帝國》中的範睢
一、仇人出於嫉妒,恩人來自茅廁
範睢,魏國人,出身很卑微——後人無法考證他的家庭出身,或許父母都忘了他的生日。因為卑微,範睢的青年時期,留給後人的是一片空白。
俗話說,長得醜,不是你的錯,出來嚇人就不對了。這句話正好可以用到範睢身上。範睢曾經到很多大企業(列國)應聘過,但是都吃了閉門羹。
一個男人不管多麼渣,只要長得帥,天生就是一個優勢。活好技術硬,那都是其次的。
由於人醜家窮,沒有活動資金,成年之後的範睢,回到魏國,並沒有找到一個體面的工作。但是他的理想一直很執著,鐵了心的要考公務員,入編制。
於是,範睢跟隨魏國中大夫須賈混事,端茶倒水跑跑腿,聽人家給訓訓話。
範睢的第一個仇人——須賈,大秦帝國影視形象
那一年,範睢跟著主子須賈到山東(齊國)出差,在那裡住了好幾個月,山東老闆齊襄王看範睢口才不錯,就送了他一些黃金和酒肉。當然,範睢真心不敢收,畢竟員工私自結交同行企業的老闆是職場大忌。
由於商談時,範睢不小心搶了主子的風頭,須賈對範睢懷恨在心,回到魏國之後,就給範睢扣了一個大帽子:違反保密守則、破壞信息安全、出賣商業機密……並把這個報告了魏國丞相魏齊。
這在今天任何一家大小企業裡面都是死罪,甚至可能負法律責任。
這是範睢的第一個仇人——魏國中大夫須賈,因嫉妒範睢的才能而誣陷他。
魏國丞相得知後大怒,讓手下人用竹板和荊條,將範睢打得皮開肉綻,肋骨斷了幾根,牙齒掉了幾顆。範睢明知求饒無用,乾脆一動不動裝死。
範睢的第二個仇人——魏齊
範睢真的沒錯,他只是醜了一些,形象猥瑣,長著一張欠揍的臉,讓人看見覺得很討厭。然而,範睢卻深知人醜多讀書的道理,由於太有才了才被須賈、魏齊嫉妒。
魏齊叫人用蓆子卷了範睢的「屍身」,丟在了廁所裡,大家喝醉了去撒尿,就直接撒在了範睢身上。眾所周知,傷口上撒鹽,是非常痛的,但是傷口上撒尿,應該是肉體和精神的雙重痛苦吧!
範睢永遠記住了這兩個魏國的老上司:日後找兩位復仇,這就是我活下去的動力。
這是範睢的第二個仇人——魏相魏齊,因聽信讒言,將範睢毆打至傷殘,並對他進行了難以想像的侮辱(向他身上撒尿)。
看守廁所的鄭安平,發現範睢沒有死,就偷偷地把他當「死人」扔掉了,並帶著範睢逃走,藏了起來。
這是範睢的第一個恩人——鄭安平,他對範睢有活命之恩。
範睢的第一個恩人——茅廁將軍鄭安平
範睢與鄭安平藏在大梁,化名張祿,並等來了第二個恩人—秦國使者王稽,他將範睢秘密帶到了秦國,並舉薦給了秦昭襄王嬴稷。
表面上,王稽的公事是出使魏國,秘密任務卻是來大梁尋找賢者大才,就像如今的獵頭來挖人一般。
範睢的第二個恩人——王稽
當鄭安平壯起膽子,死皮賴臉地求見王稽,說有大才推薦給他,但是必須只能晚上來見。
於是,兩個男人約好了晚上見面。鄭安平將範睢帶來時,王稽起初以為這是個尾隨而來的乞丐,猥瑣醜陋。範睢只用了一句話,就逗樂了王稽——
只求大人帶我去見秦王,保舉大人日後飛黃騰達,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然而,看著範睢信誓旦旦、滿懷信心的樣子,王稽終於耐不住他的死纏硬磨,答應帶他入秦。王稽的心態,就像是買張彩票——反正就是兩塊錢,中不了五百萬也沒多大損失。
很快,王稽就開始佩服範睢了。
王稽的使團剛入秦國,就遇到了巡邏的穰侯魏冉。魏冉是秦昭襄王的舅舅,秦國丞相,大權獨攬,最痛恨說客來秦國瞎嗶嗶。
《大秦帝國》中的穰侯魏冉
魏冉詢問王稽是否使團夾帶說客前來,王稽回答沒有。範睢在車中聽到問話,料定魏冉會追回來搜索,就等魏冉走遠之後,下車步行,約好與王稽在十幾裡外的山口相聚。
果然,使團前進了十幾裡之後,魏冉派人前來搜查,範睢成功躲過了一劫。王稽漸漸開始相信,自己買的這張彩票,可能真的會中獎。
在鹹陽,範睢見到了他的第三個恩人——秦昭襄王嬴稷,他給了範睢兩樣東西:權和錢。
《大秦帝國》中的秦昭襄王嬴稷
範睢與秦昭襄王的第一次見面,聊了很久,也聊了很多。司馬遷一字不落地記了下來,讀起來都像裹腳布一樣又臭又長。明明說是兩個人密談,司馬遷卻清楚地好像那天在場一樣,真是自相矛盾。
範睢引經據典、旁徵博引、口若懸河、鞭辟入裡,把嬴稷說得是一愣一愣的,跪拜了一次又一次。
範睢用了五年的時候,幫嬴稷除去三貴,強幹弱枝,加強了中央集權,將軍隊牢牢掌握在了君王的手中。
這是一場沒有流血犧牲的平穩政變,秦國集團高層大換血:嬴稷的生母宣太后被廢,兩個舅舅華陽君羋戎、穰侯魏冉,以及兩個弟弟高陵君、涇陽君被驅逐出鹹陽。
嬴稷將應城封給範睢,封為應侯,出任秦相。君臣二人所作的一切,像一場默契地等價交易。
集錢權於一身的範睢,開始了他的復仇之路——他的眼睛盯上了魏國的須賈和魏齊。剛剛好,秦王嬴稷也想打壓一下魏國——私仇,往往是引爆國恨最好的導火索。
不久之後,秦國大軍攻魏,魏王派使者入秦求和。冤家路窄,使者正是範睢的第一個仇人須賈。範睢開始了快意復仇的第一步,扮豬吃老虎。
他穿著乞丐服,化裝成一幅慘兮兮的樣子,去見須賈,騙他說自己是秦相府中的車夫。須賈念及故人之情,就送了範睢一件破舊的絲綢外衣,正是這件衣服,救了須賈一命。
範睢駕著馬車,帶須賈來到了秦相府,就不見了。須賈等了許久都沒見到秦相,當他得知範睢就是秦相時,嚇得屁滾尿流,脫了上衣背著荊條前來請罪。範睢讓下人必須賈吃草料,百般羞辱了他一番,聲稱不見到魏齊的人頭,秦軍會踏平大梁。
須賈在秦相府百般受辱
須賈撿回來一條命,狼狽不堪地滾回了魏國。須賈的經歷告訴人們,自古以來,脫掉衣服請罪,總能解決很多難題。
這是範睢向第一個仇人的一次成功復仇。
須賈回到魏國,添油加醋地向魏齊說了在秦國的經歷。須賈把範睢吹噓地如何如何厲害,只為給自己找回一點顏面。
魏齊得知後,大驚失色,王族之後,一國丞相,竟然嚇得瑟瑟發抖,他不是怕範睢,而是怕魏王。魏王為了保住魏國,討好秦國,很有可能一刀砍下他的腦袋送到鹹陽。
須賈趁機勸說魏齊逃走,因為魏齊走了,才能把丞相之位空出來給須賈。他惦記這個位子好久了。
魏齊連夜逃到了百裡之外的邯鄲,躲到了平原君的家中。
範睢想復仇,秦王想打壓趙國,這一次不僅僅是個人恩怨,而是兩個強國的較量。
秦昭襄王以布衣之交的身份,邀請平原君來鹹陽喝酒。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秦昭襄王開門見山地說,秦相像寡人的叔父一般,現在他的仇人魏齊躲在你的府上。寡人寫信請趙王把魏齊人頭送來,否則發兵攻趙。
《大秦帝國》中的平原君趙勝
就這樣,秦國扣押住平原君不放,趙孝成王繼位不久,不想捲入秦趙大戰,於是派兵包圍了平原君府。
秦昭襄王要為自己的「叔父」復仇,趙孝成王要用魏齊把自己的叔父換回來。
當兩個侄子,在為兩個叔叔拉鋸的時候,魏齊逃出了邯鄲。跟他一起逃走的,還有趙國丞相虞卿,那個時代的丞相都這麼愛逃跑嗎?魏齊與虞卿又一次跑到了大梁,來投靠信陵君。
魏齊,是秦國要的人,又是趙國的逃犯,魏國的丞相,是否該去見呢?信陵君猶豫不決。就在信陵君猶豫的當口,魏齊撐不下去自殺了。
死人有時候比活人有用。趙孝成王借走了魏齊的人頭,用它換回了自己的叔父平原君。
範睢的第二波復仇,其實是秦趙兩個強國的互掐,範睢大仇得報,但是秦國並不算完勝,畢竟魏齊是自殺的,而不是被趙國殺的。
第三個恩人秦昭襄王嬴稷所作的一切,讓範睢感恩戴德,把公司當做了自己的家,拼命工作,竭忠盡智。
範睢把遠交近攻的邦交之策發揮到了極致,發動局部小戰爭,蠶食諸侯。這一切,與其說是忠君報國,不如說是向嬴稷報恩——給我二十年,還你一個強大的秦國。
春風得意的範睢
做秦相的這段時間,範睢散盡家財,只為了做兩件事:復仇和報恩。範睢自己曾經說過,一飯之德必償,睚眥之仇必報。
他像一個國民爸爸做慈善那樣,把這輩子幫過他的人,報答了一個遍;與此同時,他也對惹過他的人,不管梁子大小,都教訓了一個遍。
對於前兩個恩人——鄭安平和王稽,範睢本著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念頭,向秦王推薦鄭安平做了將軍,秦軍中知道他歷史的,都私下叫他「茅廁將軍」。
而幾年前,帶範睢入秦並舉薦他的王稽,那張「彩票」終於中了大獎,實現了自己飛黃騰達的夢想。
王稽原本是個謁者,是官府最底層的辦事員,日常的工作就是記記東西,跑跑腿。因範睢的保舉,一下子變成了封疆大吏——秦昭襄王讓給他做了河東太守,授予其自治權,河東一切,無需上報,全權做主。
對於這兩個無才無德的人,範睢報恩過了頭,也為自己埋下了禍患。
公元前262年,秦、趙兩個最強國在長平展開了長達三年的大戰。這場戰爭,雙方舉全國之力,集結了當時最精銳的軍隊,集中了當時最優秀的戰略軍事家,當然,也少不了範睢這種政治家和謀略家。
結果趙國大敗,45萬趙軍被白起坑殺,趙國元氣大傷。白起一路進攻,包圍了邯鄲。趙國滅亡,已經是個時間問題。
這時候,範睢的第三個仇人出現了——武安君白起,他的軍功太盛,蓋過了範睢的政績。範睢與白起結仇,不是因為白起嫉妒他,而是他嫉妒白起。
《大秦帝國》中的武安君白起
長平之戰,不只是你白起的功勞,沒有我範睢在後方徵兵、調糧,那樣秦國穩固的後方?沒有我四處遊說列國,山東五國早就想來攪局了,你白起如何能一心一意對付趙國?現如今,功勞都是你一個人的,我範睢日後如何在秦王面前立足?
施了一輩子反間計的範睢,這次故意中了趙國丞相樓緩的反間計。他勸說秦昭襄王同意趙國割地求和,並建議白起撤軍。
白起在班師回朝的路上,心已經死了:秦再想滅趙,只能再等百年了。
從此,白起與範睢結怨,這種冤讎不是私仇。趙國的廉頗與藺相如曾經上演過一場「將相和」,美名流傳後世,而秦國的白起與範睢卻演繹了一出「將相殺」。
趙國苟延殘喘下活了過來,秦昭襄王很快就後悔了,他再次命令白起領兵滅趙,白起都以錯失良機為由抗命。
範睢終於再一次找到了復仇的機會,要除去第三個仇人,只能借第三個恩人之手。範睢發揮自己的辯才,偷換概念,向秦昭襄王進言:武安君白起屢次抗命,是對秦王不忠,他忠於的是秦國。
秦昭襄王聽得一頭霧水,只覺得太沒面子了,終於對白起動了殺心,命令白起自盡。
白起自殺後,秦軍被楚、魏、趙聯軍擊敗。範睢的第一個恩人——茅廁將軍鄭安平,帶領兩萬秦軍投降。第二個恩人——河東太守王稽,通敵賣國,獲罪被殺。
按照秦法,官員獲罪,薦者同罪。範睢懊喪不已,無奈之下,只得向秦昭襄王請罪。
秦昭襄王唉聲嘆氣地說道,寡人不可能將所有的官員和將領都下大獄,那樣誰來管理國家,指揮打仗?
當老闆老在你面前說「我太難了」的時候,有兩種可能:老闆自己沒用,他想讓你走人了。範睢感覺到了一種深深的恐懼,那不是「中年危機」,此時的範睢已經是個垂暮老人。
那是一種不再被信任的落寞。
人生大起大落,盛衰無常。最終,範睢自己也做了一個被嚇跑的丞相。他推舉蔡澤替代自己為相,辭官回應城。
想當年,穰侯魏冉離開鹹陽回封地的時候,運送財物的車輛上千,綿延數裡。而如今,範睢早已是散盡家財,孤零零地落寞而歸。
他已經不再是風光無限的相國,只是一個疲倦而孤獨的老人。回到應城不久,範睢就病倒了。
躺在病榻上,範睢想起了秦昭襄王、王稽和鄭安平,也想起了白起、魏齊和須賈。我所作的一切是為了秦國還是秦王?我真的感激王鄭二人嗎?我真的恨白起嗎?我真的原諒了須賈嗎?
彌留之際的範睢,一直在問自己一個問題:我這一生都是快意恩仇,我真的是秦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