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話《西遊記》之西梁女王：世間安得雙重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從小到大，基本上每年都會重溫一遍《西遊記》，小時候覺得女兒國是最好過的關，沒有特別厲害的妖怪，昴日星官一出現，蠍子精就現出原形，除了會放毒蜇人，武力值和智謀實在是一般。長大後才知道關鍵點不在蠍子精身上，而女兒國這一關也是最難過的關。

一切都得從西梁女王說起。

男人是老虎

西梁國女王剛出場時是個未諳世事的青春少女。她滿頭珠翠，一身華服，面上雖帶著微笑，神情卻很嚴肅矜傲。大臣們分列左右，她從中穿過，可能在盤算這麼多臣子誰比較聽話，誰比較能幹，她又該如何統領她們。一己之力身負黎民社稷，想想都好累。此時女王初登王位，努力表現出鎮定自若的樣子。

眾臣行禮後，慶典開始，宮女們奏起編鐘，忽然宮外響起一陣琵琶聲，吸引了女王的全部注意力。她凝神細聽，若有所思。宮人入內稟告，她臉上浮現好奇寶寶的表情。過了一會兒，蠍子精入內俯身跪拜，女王上下打量她，還是好奇寶寶的表情。她很孩子氣地衝蠍子精招手，讓蠍子精站在身側，好像她們是小夥伴一樣，然後說她的琵琶聲攝人心魄，還想再聽一曲。這樣看來，女王對於音樂的興趣恐怕遠大於政治。

蠍子精正要演奏，唐僧師徒出現了。看到唐僧，女王呆住了。他一連稟報了三遍，她還是在發呆，身旁的太師提醒了才反應過來。

我想起了民間故事《女人是老虎》，這個故事講到老和尚帶小和尚下山，小和尚從未下過山，一路上有好多新奇的見聞。遇到一名女子時，從未見過女子的小和尚好奇地問老和尚那是什麼，老和尚怕小和尚凡心大動，騙他說那是吃人的老虎。待到回去廟裡，老和尚問小和尚下山之後，對什麼印象最深，小和尚誠實地答道對吃人的老虎印象最深。

這個故事說明人到底抵不過天性，對異性的好奇和喜愛，哪是清規戒律可以輕易阻擋？

男人也是吃人的老虎。女王從未見過男人，但絕對聽說過或者從書中看到過這種生物。生平第一次見到老虎，還是只年輕英俊、氣度不凡的老虎，青春年少的女王一下子就魔怔了。

女王初見唐僧

天上掉下個御弟哥哥

唐僧遞上通關文牒的時候，女王看得很認真，還細細詢問他的俗姓、法號、身份。唐僧說他是唐王御帝時，她格外關注，估計這個時候她已經在想，我是女王，他是御帝，聽上去就好配。

還有個細節，宮女稟告有高僧自東土大唐而來時，女王陷入思考，好像在回想大唐的地理位置和具體國情，看她的表情，平日裡多半常常讀書，對遙遠的國度還是比較關注和了解的。可是她再博學，也不了解男女之情。她見到唐僧，心潮起伏，失了陣法，完全沒有理清思路，也根本不明白自己已經墜入情網，只憑本心扣下通關文牒，把唐僧留下了。

《西遊記》小說中這樣鋪陳女王的心事：

女王看到那心歡意美之處，不覺淫情汲汲，愛欲恣恣，展放櫻桃小口，呼道：「大唐御弟，還不來佔鳳乘鸞也？」

嘖嘖嘖，一見面就要佔鳳乘鸞，還是電視劇版更含蓄旖旎。

電視劇中女王對唐僧一見鍾情，託太師說媒。之後，她做了一個夢。夢裡她和御弟哥哥晨起梳妝耳鬢廝磨，晴日策馬你追我趕，長亭觀魚相依相偎，《女兒情》飄渺的樂聲如同雲煙籠罩夢境，分外旖旎浪漫。在夢裡，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幸福。

女王夢中的她和御弟哥哥

再說女王對唐僧的稱呼，叫「御弟哥哥」最是妙極了。

「這聲稱呼，最微妙的就在地位身份與性別意識的柔和平衡。正是這一聲聲御弟哥哥，叫得唐僧害羞不已，如痴如醉。」

「御弟哥哥，不只有撒嬌，有調皮的親暱，還隱然有一股大方的情慾閃爍其中。」

也因了這一聲「御弟哥哥」，一個天真爛漫、率性奔放又大大方方的女王形象得以建立，她不是愁怨滿腹的深宮女子，也不是工於心計的女政治家，她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女孩兒家，生平第一次見到美男子，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從心底開出了花。

可惜御弟哥哥只能是和尚

現在說說唐僧。我覺得在四大名著中，乃至在中國文學中，唐僧都算是社會性最強的男性。而賈寶玉可能是社會性最弱的男性了。

雖然唐僧已經是佛門中人，但他身上至少有兩重政治身份，一重是唐王御帝，另一重是如來弟子金蟬子。某種意義上，唐僧的肉體和貞操都不屬於自己，他有使用權，沒有所有權，甚至連使用權都會受限。一旦他和女王魚水相合，他的政治生命也就結束了。就連女王也會受到仙佛界的懲罰。唐僧是和尚，不能結婚，即使結婚，也會由仙佛界安排政治婚姻，女王只是人間女子，不具備政治意義。

唐僧乃金蟬子轉世，十世之中，未瀉元陽，也就是說他始終是個童男。其實我有點好奇，如果唐僧不是童男，是不是就無法取得真經，修得正果？甚至，連取經資格都會被取消？《西遊記》中提到，500年前鎮元子在「蘭盆會」上見過金蟬子，說明金蟬子那時還活著。500年中金蟬子轉世10次，大致算來每一世平均壽命不超過50歲。每一世都不長壽，有點奇怪哦。

最最奇怪的是，仙佛界神仙和菩薩那麼多，為什麼獨獨吃了唐僧肉會長生不老呢？傳聞那麼篤定，難道有人吃過，親身驗證過？佛門稱頌以身飼虎，是不是金蟬子曾經以肉飼誰，結果那人得以長生？誰可以吃到金蟬子的肉呢？這點值得玩味。絕對不是等閒之輩。

金蟬子那麼重要，那麼有用，仙佛界是不會讓任何女性，不管是妖怪還是仙女抑或是人類「褻瀆」他的。所以，唐僧只能永遠是和尚。

唐僧：你也是我命中的劫數

唐僧取經路上有九九八十一難，都是佛界預先設下的。與女王這一段情緣也是他命中的劫數。佛界「安排」了女王這樣完美的女子，用來測驗唐僧的意志。唐僧經歷了考驗，也就徹底衝破情障了。 雖然衝破了情障，但是依然刻骨銘心。他可是給女王許了來世的！

整個《西遊記》中可能只有女王對唐僧的愛是最簡單最純粹的。在女王心中，唐僧就是她喜歡的人，她想嫁給她，雙宿雙飛。即使牽連政治，嫁給唐王御帝，也不過是想給弱小的西梁女國找一個強大的靠山。

女王夢中二人同遊御花園。

喜歡唐僧的妖精都知道吃了唐僧肉長生不老，和唐僧成親，獲取他的元陽，也一樣能長生不老。細細算來，嫁給唐僧，比吃了他還要划算，一下子就能夫貴妻榮，提高社會地位了。

與其說妖怪愛唐僧，還不如說她們崇拜唐僧。如來二弟子金蟬子和妖怪本身的社會地位有雲泥之別，愛情得要超越多少階層，才能產生？不過，像玉鼠精（託塔李天王乾女兒）和玉兔精（嫦娥寵物）這種「高幹子女」，物質條件提升了，就想嘗嘗愛情滋味了，對於唐僧，她們也是寄託了愛情理想的，但是唐僧在她們眼裡，不僅僅是可以愛慕的對象，也是可以提升自我的踏板。

女王不一樣，她的愛要單純得多。唐僧不是傻子，他自己清楚得很。唐僧能接納妖怪做他的徒弟，可是卻很難接納妖怪做他的愛人。

女王不僅貌美，而且精通音律、繪畫，博學多聞，和唐僧很有共同語言。兩人遊御花園，一路暢談，非常投緣。面對池中戲水的鴛鴦，女王大膽表明心跡，問唐僧為何人間還有我倆這樣的孤男寡女？唐僧被撩得慌了神，馬上念起佛號。

唐僧和女王遊覽御花園。

唐僧的父親乃是大唐狀元，母親則是丞相之女。在《西遊記》中，女王和他母親的性格氣質文化修養最為接近，唐僧喜歡上女王，一點也不奇怪。

唐僧的母親，和女王算不算同款美女呢？

這個女王，讓我想起《西廂記》中的崔鶯鶯，崔鶯鶯也是跟張生自薦枕席，表明真心。女王乍看比較端莊溫婉，內心世界非常浪漫奔放，對於愛人，她已經做到極致的熱情和溫柔了。女王從未遇到過男子，卻懂得怎麼戀愛，怎麼捕獲愛人的心，令人好生奇怪，細細想來不過是用了真心。

那一晚，女王寢宮，風月無邊

唐僧和女王的重頭戲在女王寢宮。女王寢宮的唐三藏不是那個一心只想去往西天拜佛求經的僧人，而是一個面對心儀女子心旌搖蕩的普通男人。

唐僧被太師以賞國寶名義騙至女王寢宮，看到女王橫臥在重重珠簾之後，忍不住大驚。這時候走還來得及，可是他偏偏不走，不對，是捨不得走。

女王問他：「難道在哥哥眼裡，我還算不得國寶嗎？」文學作品中，女子示愛求歡，還有比女王更直接的麼？

重重珠簾後的女王

在蒲松齡筆下，狐狸精聶小倩半夜闖到寧採臣家裡，寧採臣驚問，你要幹嗎？聶小倩笑答，月夜不寐，願修燕好。大意是月色很美，睡不著覺，願意與郎君睡一覺。

而女王的求歡更顯得自信霸氣。雖說女王天真爛漫、率性單純，但她生來就是女王，霸氣與自信與生俱來，這麼可愛的擁有權力的女人，古今中外的作品中皆屬罕見。

硬要找參照物，唯有金庸老爺子筆下的天鷹教教主千金殷素素和汝南王府郡主趙敏了，兩人都是出身顯赫，美貌絕倫，聰敏狡黠，同屬於女王級人物，只有在意中人面前，才會風情萬種，但論單純爛漫，還是西梁女王更勝一籌。

所以，唐僧被問住了，窘迫至極，一時啞口無言，完全不似平日口齒伶俐，老成持重。

然後女王起身去撥燭花，唐僧悄悄地看了女王好多眼。被女王發現了，兩人四目交接，唐僧心驚肉跳。

接下來女王開始訴肺腑了，「我雖為女王，飽享榮華富貴，可是，從未享受人間歡樂。」唐僧沒有說話，聽得很認真。

女王又說：「今日哥哥到此，此乃天賜良緣。」唐僧第一反應是有些害羞，有些驚訝，不知所措地轉過頭去。過了一會兒，他勉強定住神，開始老一套，說什麼出家人四大皆空。 看吧，害羞幾乎是唐僧作為男人的本能反應。

女王非常厲害，她又開始設置語言陷阱：「你說四大皆空，卻不敢睜開兩眼看我。若是你睜開眼看我，我真不相信你兩眼空空。」唐僧被激將了，略轉了轉頭，卻還是不敢睜眼，腦門和臉上沁出細密的汗珠，開始念阿彌陀佛。怎麼念也沒用，菩薩也救不了你。

女王笑唐僧：「你都不敢睜眼看我，還說什麼四大皆空。」看到唐僧腦門上的汗，她想為他擦拭，慢慢靠近他。鏡頭馬上跳到唐僧睜開眼睛，眼神非常溫柔。

看到女王巧笑倩兮，貌美如花，唐僧兩眼都直了，幾乎要魔怔了。他轉過頭去，忽然長嘆一聲，念道：「阿彌陀佛！」表情非常奇怪，很絕望的樣子，是明白自己動了凡心吧？

不能抵制誘惑，就該遠離誘惑呀。唐僧你既然這麼煎熬，為什麼還賴著不走呢？女王一個弱女子，還能困住你不成？他是不捨得走，也不忍心走。

看到唐僧熱汗淋漓，拿袖子拭汗，女王軟語勸他：「哥哥，你就睜開眼睛看看我吧！」唐僧聽罷，忍不住睜眼看了一眼，覺得對不起佛祖，又念道阿彌陀佛，便徹底偏過頭去，再也不看她。女王怎麼會放過他，圍著他轉，開始拉扯他的袈裟。

這一幕很經典，小時候看過這一幕製成的貼畫。

剛剛兩人只是語言上的較量，現在改為肢體上的拉鋸了。拉拉扯扯半天，唐僧倒在床上，等於自投羅網。他傻眼了。

不得不說，女王非常懂得得寸進尺，開始時一口一個「御帝哥哥」，後來一口一個「哥哥」，下一次估計就要喊「夫君」了。可是，唐僧由著她去，一點也沒反對，分明是樂在其中。

倒在床上之前，唐僧很無奈地說：「我就是睜眼看你，又能怎樣？」他有點動氣了！不高興可以走呀，可是偏偏不走。他就是喜歡和女王周旋。

看到唐僧百般拒絕，女王有點難過，開始以退為進，「哥哥，你就真的不喜歡我嗎？」唐僧沉默了，沉默就是表示喜歡，出家人不打誑語嘛。女王明白了他的意思，又靠近他：「哥哥，今夜良宵難得，你就答應了我吧！」唐僧嘆了一口氣，說道：「女王陛下，貧僧已許身佛門，又與唐王陛下許下諾言，陛下還是放我西去吧！」他這是表明他不是自由身，又有重任在身，比之前說出家人四大皆空，真誠多了。

但是女王很失望，不想聽，轉過身去。唐僧不忍心了，進一步真情流露：「來世，若有緣分……」女王非常聰慧，知道有機可乘，靠近唐僧：「我不講來世，只求今生。今生今世，我們倆是有緣分的。」說著說著，依偎在唐僧肩上。唐僧沒有拒絕，只轉身凝視著她。

兩人依偎了一會兒，唐僧發現事態失控，喃喃自語「陛下」，無力地坐下了，表示徹底投降，女王陛下從身後摟他，唐僧還是沒有拒絕，但是蠍子精出現了，下一秒他就不見了。蠍子精真是《西遊記》中最會煞風景的妖精了！

二人你儂我儂。

在蠍子精洞府

在蠍子精洞府，唐僧面對她，完全是另一副態度。蠍子精覺得委屈：「剛剛你和女王軟語溫存，柔情蜜意，怎麼對我理也不理？」唐僧怒斥：「人妖怎可相提並論！」潛臺詞是，你怎麼配和我的心上人相提並論？把一個陷入愛情的男人從他的心上人身邊搶走，他不恨你才怪！

蠍子精表示今晚就要和唐僧結為夫妻，待好事做成，一樣去西梁國做個女王，一樣保他榮華富貴。唐僧聽了，非常著急：「切莫再去害人！」蠍子精很精明：「你憐惜那女王？那你就得聽我的！」蠍子精都看出來唐僧喜歡女王了！

妖怪們有的是力氣和手段，動不動就把唐僧擄來擄去，唐僧雖然手無縛雞之力，但畢竟是七尺男兒，怎麼受得了！真娶了妖怪，感情好也就算了；感情不好，妖怪能立馬吃了他。這麼可怕的愛人，誰受得了呀！

蠍子精幾乎是《西遊記》中最美豔野性的妖怪了，說來說去，唐僧毫不動情，原因大概有二，她不是女王，她沒叫哥哥！

蠍子精手持琵琶。

世間安得雙重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最後唐僧被解救出來，女王送別他。唐僧只回了一次頭，就匆匆走了。他是不敢多回頭，多看幾眼恐怕不捨得走了。女王久久凝視他的背影，眼睛裡蓄滿了哀愁，再也不復往日的清澈了。

唐僧告別女王。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注意到一個細節，唐僧最後跟女王道別的時候用的是普通的拱手禮，而非佛門的合掌禮。唐僧取得真經，回到大唐，必定名動天下。女王估計會聽到心上人的消息，能知道對方的音訊，心裡也會寬慰幾分吧。

鴛鴦雙棲蝶雙飛，滿園春色惹人醉，悄悄問聖僧，女兒美不美？

結語

重看女兒國這集，發現女王並不只是美貌端莊，而且是個聰慧可愛的性情中人。扮演者朱琳老師彼時並非妙齡，但是將女王的形象演繹得非常傳神，令人難忘。

年輕時的朱琳老師，據說拍戲時她真的對扮演唐僧的徐少華老師動了心。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古往今來，中國人的愛情理想大體如是。

不管時空怎麼轉變，世界怎麼改變，中國人的愛情理想，始終寄託於寶黛二人的木石前盟，《牡丹亭》的「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大約也會寄託於女王和唐僧的「世間安得雙重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個人簡介：出版界蝸牛，一生在字裡行間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