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為什麼活著?
年輕的福貴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活著。
那時的他是有錢人家的闊少爺,擁有百畝良田,金錢,白富美妻子,寵愛他的父母,豪宅,僕人。
因為生活沒有壓力,整天無所事事,沉迷賭博,賭累了,就睡在妓院。
這一時期的福貴放蕩不羈,他有多荒唐,多可氣呢?
福貴經常和一位胖妓女廝混,讓胖妓女背著他招搖過市,故意讓嶽父大人看見,嶽父大人又羞又氣,氣病了好幾次。
福貴的妻子家珍當然知道福貴在城裡的這些風流事。她看在眼裡,痛在心裡。卻沒有表現出一絲不滿,一如往常孝順公婆,細心服侍丈夫,撫育子女。她是典型的傳統女人。
福貴年輕的前半生活著就是為了享樂,就是為了好玩。
他氣嶽父,氣私塾先生,氣自己的父親,純粹是生活太優越,閒出來沒事幹,找樂子。
福貴輸掉了全部家產,父親賣房子賣地,幫福貴還清了賭債,不久就去世了。土地和金錢沒有了,一家人從豪宅搬出來,住到破舊的茅草屋裡。從體面的鄉紳變成陋室裡的窮人。
家珍的父親痛恨這個敗家子女婿,不想讓女兒受苦,將懷著孕的家珍接回娘家。
好好的一個家,就這樣散了。這是福貴命運的真正開始,也是他浪子回頭的開始。
福貴為什麼回賭博?
民國並不遙遠,是父輩,是祖輩生活的年代。你可能聽他們講過,某村的大財主,輸掉了多少畝地,某某地主,輸掉了整條街。為什麼?在民國,地主豪紳,世家貴族大量存在。他們的子弟生來擁有祖輩積累的大量財富,他們生下來的任務就是花錢。生活沒有目標,沒什麼追求,福貴閒人的生活太無聊,賭博給了他們巨大的刺激。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還清賭債,一無所有。福貴一家陷入貧窮。巨大的落差讓他的人的生天翻地覆。
福貴娘生病,福貴去城裡請大夫。
成為貧農的福貴沒有綢緞衣服傍身,穿的太破爛,被當成叫花子,陰差陽錯被抓壯丁,成了國民黨兵,跟隨部隊北上。
福貴當兵的兩年,正是國共內戰的兩年。在這期間,福貴見過了太多的生死,從戰場上抬回來的傷員像垃圾一樣隨意丟在地上,僅僅一夜之間,都變成了硬邦邦的屍體。死亡是這麼近,是這麼可怕。
他們打仗的地方,一片荒蕪。村莊沒有人,冰天雪地,沒有糧食。部隊被包圍,有飛機空投糧食,地上的國軍就像野獸一樣瘋狂的搶。
搶不到糧食會被餓死,搶糧食的過程有可能被流彈打死,戰場正面交鋒,也是會死。當逃兵,一樣會死。福貴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夜裡想念著娘親,想念老婆家珍,想念自己的孩子。
不知此生還能不能相見。天遙地遠,萬水千山,不知家鄉何處。
天亮了,看到幾千號死去的傷員,福貴被徹底震撼。
太慘了,巨大的死亡恐懼,每一天壓著他。
活著越是艱難,越想活著。就算苟活,也要活著,這是生命的本能。
解放軍的到來讓福貴結束了這噩夢一樣的生活。
他可以回家了。戰爭讓浪子回頭,他太想家了。「一想到今生今世還能和我娘和家珍和我一雙兒女團聚,我又哭又是笑」瘋瘋癲癲地往南跑」。福貴幸運,他還可以回家,他還有家。
悲劇就是把美的東西撕碎給人看。
福貴歷盡艱辛回到了朝思暮念的家。
他最愛的女兒鳳霞因為高燒無錢醫治,成了啞巴。
鳳霞的聾啞,是全書痛苦的開端。
每當生活有了一點希望的時候,人生沉痛的打擊總是會光顧這一家。
福貴回家,一家人終於能夠團聚,有有了希望,女兒卻成了聾啞人。
其實福貴一直在為年輕時的行為買單。
福貴賭錢輸掉了全部家產表面看起來,直接的影響是氣死了父親。其實他敗光家產影響的不僅僅是氣死父親。
依附於福貴家的長工長根沒有家沒有親人,福貴家破了產,不再需要長工,年老的長根失去了工作,成了叫花子。
嶽父大人把家珍接回來娘家,意在從此和福貴家斷絕關係。
貧窮是個名詞,落在身上對一個人的影響是全方位的。
因為貧窮福貴養尊處優的母親不能富足的頤養天年。貧困伴隨著疾病,母親生病,福貴去城裡請郎中。就算穿上最體面最乾淨的衣服,因為貧窮,他的衣服還是破破爛爛,被認成叫花子。這才有了後來被抓壯丁,成為國民黨兵的經歷。
如果不是賭博輸掉了家產,何苦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至少不會被當做叫花子一樣對待。
被抓抓壯丁的這兩年杳無音信,正因為對下落不明的兒子的思念,母親沒過多久,去了另一個世界。
母親的死,是家珍敘述給福貴的,也是敘述給讀者的。
而鳳霞的變啞是直觀的,是悲劇的開端。
我們肉眼可見看著鳳霞從千金小姐變成貧苦農民的女兒,又從聰明伶俐的小女孩變成不會說話的啞巴姑娘。
福貴的兒子有慶到了該上學的年齡,家裡沒有錢送有慶去讀書。
福貴和家珍商量,把鳳霞送人,省下錢供有慶讀書。
十二三歲的鳳霞,被送給了一戶人家照顧老人。
福貴和家珍不是狠心的父母,有慶是最愛姐姐的弟弟。
因為貧窮,因為幾千年重男輕女的思想,女兒不得不離開家。
書中沒有寫鳳霞在新家的境遇,而是通過年幼的有慶狀態表達出姐弟的思念。
「我不上學,我要姐姐。」
福貴揍他,希望兒子能理解父母的苦心,好好用功讀書。
小孩子的想法總是單純的,有慶只想要姐姐,沒有姐姐,吃飯讀書都沒有意義。
一個深夜,鳳霞自己跑回家。
母女相見,都難過的哭起來。
福貴心裡也一樣難過。
但是家裡的經濟狀況,還是讓福貴決定送鳳霞回城裡養父母家。
福貴背著女兒進城,眼看著就要了,福貴再也承受不住與女兒的分別,又把鳳霞背回家。
回到家,他說「就是全家人餓死,也不送鳳霞回去。」
書讀至此,福貴真的變了。誰曾想到當年紈絝子弟,吃喝嫖賭樣樣全的少爺福貴,經歷人生巨變,成長為體貼妻子,心疼兒女的父親。
福貴是經歷過生死的人,就算餓死也不願和女兒分離。可見骨肉分離之痛,勝過對死亡的恐懼。
1958年人民公社成立,家裡的田,做飯的鍋統統歸了集體。
緊接著大煉鋼鐵,全村人輪流值班,守著汽油桶煮鋼鐵。
家珍被查出患了軟骨病。她是富人家的小姐,米行老闆的女兒啊。得了這種病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意料之外是,米行老闆的千金居然會的這種病。
情理之中是,跟著福貴多年受苦才會得這種病。
三年自然災害,貧窮的年代,看到的是吃不飽穿不暖的表象。
營養不良導致疾病多發,更是一種隱形的苦難。
野菜書皮挖光了,樹根吃光了,村裡陸續有人出去要飯。
福貴帶著鳳霞到地理挖地瓜,鳳霞挖到地瓜,同村王喜打起歪主意,搶鳳霞的地瓜,誣陷鳳霞搶他的地瓜,為此差點鬧出人命。
一塊小小的地瓜,對於幾天沒吃東西的人們來說,就是珍貴救命食物,吃不飽一家,但是可以勉強續命。正是因為飢餓,暴露出人性的惡。
得了軟骨病的家珍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漸漸消瘦的她如同秋天的落葉。年紀輕輕,走路都需要拐杖,連說話都沒有力氣。
走路艱難的得家珍拄著小樹枝,走去城裡看望爹爹。
家珍傍晚才走回來村口,好進了力氣,站不住了,跪在地上。胸口藏著爹給的一小袋米。
書讀至此,淚如泉湧。
家珍是米行老闆商戶會長的千金,理應過上少奶奶的生活。
正如福貴所言,家珍嫁給他沒過上一天好日子。
年輕時家境富裕,福貴賭博嫖妓,待家珍不好。家業敗了,父親將家珍接回娘家,其實是不想讓女兒跟著福貴。
家珍在娘家生下有慶後,還是選擇回到鄉下,同福貴過苦日子。
注意到一個細節,當年家珍父親接她回家,是用轎子,僱人吹吹打打,如同婚嫁的鼓樂。
父親所為,就是為了告訴世人,女兒當年嫁錯人,嫁了個混蛋,現在離開混蛋,脫離苦海,是天大的喜事。
後來家珍穿的漂漂亮亮走回家。回娘家坐轎子,回婆家走著回來,可見家珍為了回來同福貴團聚,一定是和娘家鬧翻了。作者餘華先生沒有描寫家珍怎樣和家裡鬧翻。
想來父親一定很生氣吧,自己的女兒在身邊穿漂亮的綢緞衣服,吃喝不愁,恨女兒死心眼,執意回去和福貴過苦日子。
這麼多年,父女沒有聯繫。再見女兒,就算再生女兒的氣,也不忍心看著女兒一家受苦。
但是大饑荒,人人都沒飯吃,就算是米行老闆也沒有餘糧啊!
這一小袋米,硬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作者餘華先生對家珍父親的描寫並不多,然而一個深沉的父親形象如此鮮活的躍然紙上。
家珍的病無醫可治,每天都在加重。
不幸的事情又來了。
福貴的兒子有慶還是個小學生,小學校長,也是縣長老婆難產大出血,需要輸血。正好有慶的血型配得上。醫生只顧著救縣長老婆,抽了過多有慶的血,醫生失職,有慶抽血過多而死。
很氣憤,身為醫生竟然把一個孩子的血抽乾,發現有慶狀況不對也沒有馬上去救有慶,而是去救縣長老婆。難道在當時的人眼中,縣長老婆的命,就應該讓底層百姓的命換嗎?
福貴氣到發瘋,要不是有的體育老師死命抱住他,福貴真的會殺人。
而劉縣長,就是當年和福貴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春生。
福貴痛苦極了,春生同樣同樣痛苦。生死相依的兄弟間接害死了自己的兒子。
福貴獨自一人安葬了兒子,他不能將真相告訴家珍,家珍的軟骨病太嚴重,病到連繡花針都拿不起來。他害怕家珍知道兒子不在人世,會加重病情,也跟著兒子去了。
白天福貴下地幹活掙公分,晚上回家照顧妻子,又要瞞著妻子。夜裡獨自一人到有慶的墳前心疼兒子。
福貴孤獨的承受這一切,連哭的機會都沒有,他深愛著家珍,不想讓家珍也承受失去兒子的痛苦,他也更怕家珍會更快的死去。
聰慧的家珍還是知道了。
家珍虛弱到連悲傷的力氣都沒有,趴在有慶的墳上,無聲流淚到天黑。
醫生給家珍看病,福貴問醫生還能活多久。
「出不了一個月,得了那種病,只要全身一癱也就快了。」醫生這樣回答道。
成年人的崩潰都是克制的崩潰。
晚上,福貴等家珍和鳳霞都睡著了,自己到屋外坐了一夜,天快要亮的時候,他的情緒終於到了臨界點,忍不住的嗚嗚哭起來。
當年的福貴,曾經在賭桌上對懷著孕的家珍拳打腳踢。
現在的福貴因為生病的妻子,崩潰大哭。
苦難讓少爺福貴變成男子漢福貴。
年輕時輕視過的妻子變成,成為他生命中重要的支柱。
家珍柔弱,柔弱的女人才是家庭的核心。
家珍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她命不久矣的時候,家珍漸漸好了起來。
鳳霞長成了女人的模樣,像家珍年輕時一樣漂亮。
鳳霞是嚮往愛情的,渴望婚姻的。當村裡有婚嫁,鳳霞看著漂亮的新娘呆住了。
爹娘知道女兒的心思。
福貴託隊長給鳳霞找婆家。
隊長介紹了城裡人萬二喜。二喜是城裡的搬運工,不足之處是二喜是個偏頭,腦袋用肩膀支撐。但這並不妨礙鳳霞喜歡二喜。
二喜聰明能幹話不多,不僅對鳳霞好,對鳳霞一家人都好。
婚前給鳳霞家修房子,結婚時給鳳霞一個風光的婚禮。婚後夫唱婦隨,合樂美好。
福貴經常到城裡看望女兒,城裡的文化大革命越鬧越兇。
他看到當年的生死兄弟,現在的劉縣長被押著遊街。
春生被幾個紅衛兵小將打倒在地,福貴上前扶住。春生被折磨的太慘了,每天被吊起來打。他的老婆已經自殺了。
最後的春生,不堪肉體的毒打和精神折磨,也上吊自殺了。
「一個人命再大,要是自己想死,那就怎麼也活不了了。」
戰場上好不容易活下來的春生,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死亡容易,活著更難。
鳳霞懷孕了,這個未出生的孩子給全家帶來了希望。
一家人聚在一起,回想各自的前半生,百感交集,喜極而泣。
日一天天的過,鳳霞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二喜對鳳霞加倍的好。
命運就是命運,不會因為曾經受過的苦難就會格外憐惜誰。
命運來的猝不及防,讓剛有了希望的一家人,又陷入絕望。
鳳霞難產大出血,留下了她和二喜唯一的孩子苦根去了另一個世界。
女兒死了,三個月後,家珍也跟著去了。
苦根四歲那年,二喜工作時出了意外,不幸去世。
福貴的一生,在不停的失去。
失去父母,失去兒子,失去戰友,失去妻子,失去女兒,失去女婿。
現在只有外孫和他在村子裡相依為命。
村裡包產到戶,集體經濟結束。
福貴已經是老人了,再沒有當年的力氣像壯年一樣幹活。
家裡沒有壯勞力,只有一老一小,每天田裡的活催著福貴。自己不幹活,沒人代替他,沒有勞動就沒有飯吃。
苦根七歲那年的一天,福貴留下身體不舒服的外孫一個人在家,自己去種田。
出發前,福貴給苦根煮了半鍋新鮮的豆子。家裡太窮,苦根平時連豆子也不能常常吃到。沒有大人在旁看著,苦根吃豆子撐死了。
最後一個親人離他而去,只剩下福貴和一頭老水你牛依舊在田裡耕作。
在經歷這麼多生離死別,福貴依然活著。
人為什麼而活?
活著本沒有意義,人為了活著本身而活,活著是生命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