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雲本來是要留在上海的。
她和潘雲生是真心相愛的,可是在家裡她娘已經把她賣給席家少爺做定養媳了。
席家少爺來信再三催促她回去,如果她再不回去與他成親,就打死她兩個年幼的弟弟,讓她娘活不下去。
秀雲七歲時爹就去世了,她娘拖著四個孩子再嫁後,又生了一個孩子,沒過幾年第二個男人也過世了。
後來她娘沒有再嫁,那個混亂的戰爭年代,人命如草芥,更何況是個死過兩個男人的女人,真不知她是怎麼拖著五個孩子活下來的。
秀雲是長姐,小小的年紀便扛起了家裡的重擔。
席家清朝時以經商出名,祖上家大業大,但是架不住子孫們不成氣,已敗落了。
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席家只有這麼個獨子,硬是給慣成了村中的一霸。
秀雲長得白皙秀麗,席家少爺一見傾心,哀求他爹把不到九歲的秀雲收作了定養媳。
席家老爺以10塊大洋的代價,便使秀雲她娘樂開了花,兩家人一拍即合。
那個年代,人命賤如螻蟻,對於窮家女孩來說,活著就是最大的幸運。
幾年後席家徹底敗落。為了生計,秀雲就和同村小姐妹去上海去做幫傭。
為躲避日本兵,秀雲和同伴走散了,好在秀雲遇到了蘇州老鄉潘雲生。日後,他與她擰成一團麻,理也理不清,糾纏了大半輩子。
為了安全起見,秀雲和潘雲生決定結伴同行,兩人相互照顧中,漸生情愫。
到了上海之後,在潘雲生的幫助下,秀雲很快找到了工作。
潘雲生在上海親戚家的店裡工作,空閒時會帶著小吃看望秀雲,會教秀雲識字,會帶她享受繁華的大上海。
多年後,頭髮雪白的秀雲回憶:「我一輩子作為長女,長姐,母親,祖母,為家人操了一輩子心,只有他把我當小女孩,捧在手心裡寵著。」
在上海的兩年,秀雲和潘雲生感情日益深厚。
潘雲生曾對秀雲承諾,待兩人回到蘇州後,定會稟報父母,讓父母帶上媒人上門提親,他要八抬大轎迎娶秀雲。
潘雲生越對她好,秀雲就越發地不安,她不敢告訴潘雲生,她是人家的定養媳。
她早已被她娘10塊大洋給賣了,她這個窮人家的丫頭根本配不上他這種有文化能寫會算的人。
秀雲開始躲著潘雲生,不再和他見面,默默地給他做了衣服和鞋子,她把自己所有的柔情都一針一線縫了進去,這也是她唯一能給他做的事。
家裡已經來了很多封信催著秀雲回去,她已經過了當時約定成親的年紀。
她娘的最近一封信上說,如果她再不回去,席家少爺就要動手弄死她的兩個弟弟,她娘也已經急得病倒在床上。
家裡已經亂成一鍋粥,秀雲無法拋下家人,她決定不告訴潘雲生一個人悄悄地回蘇州。
只要找不到她,時間長了,潘雲生自然而然地就會忘了她,而她永遠會把這段美好深藏在心底。
秀雲回到蘇州後,很快嫁給了席家少爺。
現在已經稱不上少爺了(以後就稱秀雲男人吧),秀雲離開的兩年席家徹底敗落,席家老爺去世了,家裡就只剩下秀雲男人一個了,以前家裡的傭人幫工早就散去。
秀雲成親的時候,席家就剩下三間房子了,像樣的家具就剩下那張婚床了,租了輛轎子就把秀雲抬到了席家。
婚後秀雲男人暴躁的脾氣徹底暴露出來,稍不順心就會打罵秀雲。
一開始秀雲還會回娘家跟她娘哭訴,她娘就說:「在這裡哪個男人不打自家女人,你男人本來就是少爺,脾氣大,忍忍就過去了,你弟弟都還年幼,還要靠你男人撐著呢!」
自此之後秀雲受再大的苦也沒回娘家說過,都是打碎牙齒往肚裡咽。
平時家裡所有的錢都是秀雲男人拿著,要買什麼東西也是他男人去買。
這天男人突然給了秀雲幾塊錢,讓她買點好菜,把家裡好好收拾一下,順帶讓她把自己收拾一下說:「家裡要來客人,不要給我丟臉。」
秀雲看看自己身上帶補丁的土色布衣,回到房裡換了一件碎花白底的斜襟上衣,對著盆裡的水理了理額前兩邊的頭髮。
買完菜買完米還剩1塊5,秀雲把剩下的錢放在貼身的內衣口袋裡。回家做好飯菜把飯燜在鍋裡,把菜端上桌,秀雲男人就領著個人走了進來。
遠遠看去是一個穿著中山裝戴著禮帽的男人,就像秀雲在上海看到的那種讀過書的文化人。
等秀雲男人把人領到她眼前,「一看」她愣住了,這分明就是潘雲生嗎?
雖然已經過了五年,但活生生的潘雲生現在就站在她的面前,沒等男人開始介紹,秀雲就跑了。
秀雲忙不迭地跑回房裡,拿起茶杯連喝了好幾杯茶,才把跳到嗓子眼的心給壓了回去。
歲月好像特別偏愛潘雲生,並沒有在他臉上留下太多的痕跡,只是看起來比以前多了些成熟的男人味。
秀雲在看看自己,雖然她才二十出頭,這幾年為生活所累,她的手心都是繭,手上的皮脫了一層又一層。
她已經是三個孩子的媽了,日子早已把她磨得灰頭土臉,看上去比潘雲生老了好幾歲。
潘雲生看著跑走的秀雲,顯然也是被嚇到了。
秀雲男人看著奇怪的兩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對潘雲生說:「鄉下女人沒見過世面,莫見怪,那是你大嫂。」
原來潘雲生是秀雲男人同母異父的兄弟。
當年秀雲的婆婆因為受不了自家男人的打罵和亂賭,一氣之下離家出走,跑到蘇州城裡,嫁給了開裁縫店的老潘,生下了潘雲生。
年前潘雲生的母親去世,臨終前告訴潘雲生在鄉下,他有一個哥哥,讓他一定要去相認,替她償還這些對兒子的虧欠。
潘雲生託人通過大半年的尋找,終於找到了他同母異父的哥哥,也就是秀雲的男人。
一頓酒下來, 秀雲男人喝多了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潘雲生來到秀雲房門外,隔著門帘對秀雲訴說著,這幾年的思念之情,他曾經苦苦地尋找,以為今生不再會相遇。
沒想到再見兩人既然是這種身份,今天之後他會把秀雲當做嫂子來尊重,以後也不會有人再提及他們的過往,他讓秀雲放心。
秀雲坐在床沿上,捂著嘴哭了起來,淚水嘻嘻索索地從臉上流到了嘴裡,帶著一絲苦味。
自此之後潘雲生,就從城裡搬到了鄉下,在秀雲村裡的小學校當老師,順帶著給村裡當會計算算帳。
秀雲知道潘雲生這麼做多半都是因為她。
秀雲男人這些年在外掙得錢多拿回來得少,家裡的日子總是吃了上頓顧不上下頓,自從潘雲生來了之後,秀雲家日子才好過了些。
他時常會拿些米糧給秀雲,就說老太太臨終囑咐的,一定要秀雲收下。
秀雲男人和他爹先前已經把家敗的光光的,基本和貧下中農差不多。所以解放後沒有受到波及,秀雲的孩子一個接一個地出生,四個都是兒子。
每天一睜眼,那麼多張嘴等著吃飯,靠著潘雲生的接濟,在那種年月還能吃上米,實屬不易了。
潘雲生一直沒有成家,把自己的工資都給了秀雲家,才養活了那麼幾個孩子。
當時正值自然災害,潘雲生已經兩個月沒拿到工資,他回蘇州城裡想辦法籌錢去了,秀雲男人已經好久沒給家裡拿過錢了。
掀開米缸,看看已經見底的米,秀雲把缸底的米一粒一粒地撿起來,就拳頭那麼一小把。
煮了一大鍋粥,薄得能當鏡子照,吃下去後一包尿肚子又餓了,四個孩子喝完都哭了。
孩子太餓了,逮到什麼吃什麼,老二和老三趁秀雲不注意,把吊在房梁上半竹簍的白果拿下來吃了。
白果是有毒的,成年人一天也只能吃幾顆,等秀雲發現時,兩個孩子已經口吐白沫。
秀雲像發了瘋似的抱起兩個孩子往外衝,村裡的赤腳醫生說孩子吃得太多,要送到鄉裡的衛生院搶救,村裡距離衛生院有一段距離。
潘雲生剛回到村裡知道消息後,跑了好幾家借了一輛自行車。
用繩子把一個孩子背在背上,讓秀雲抱著另一個孩子坐在自行車後座上,登了二十公裡的路,終於把孩子送到了衛生院。
兩個孩子吃得不算太多,搶救後都醒了過來。老三年紀尚幼,從此之後就烙下病根。
秀雲回家後跟男人大吵一架,聽說兩個孩子出事後,她男人一直都在隔壁村王桂花家。
秀雲平生唯一一次和男人動了手,第二天當秀雲腫著眼睛出現在潘雲生面前時,潘雲生握緊了拳頭要去找他哥算帳。
秀雲拉住了潘雲生,讓他不要再為了她的事,耽誤了自己的終身大事。
潘雲生說,他是為了完成他母親臨終的遺願,是他哥不爭氣對不起她,他會替他哥照顧好秀雲和孩子。
秀雲不知道潘雲生最後有沒有去找她男人,從那之後她男人沒有再打罵過她,也按時給家裡拿錢了。
就在秀雲剛舒了口氣的時候,一場突如其來的意外,打碎了秀雲本就風雨飄零的家。
秀雲男人和隔壁村王桂花一起死在了王桂花家裡,王桂花是個寡婦,村裡的光棍和老油子都喜歡去她家門口蹲著。
除了秀雲和潘雲生,村裡沒有人真正關心他兩的死因,反而開心,這個事情夠他們在村裡村外嘮嘮半年了。
潘雲生幫秀雲把男人的後事操持完了,男人的死因也出來了,是兩個人晚上睡覺屋裡放了炭盆取暖,應該是中毒死亡。
秀雲說,死因已經不重要了,男人就這樣走了,這麼多年來壓在心裡的石頭也沒了,從此家裡四個孩子洋洋灑灑的一攤子,全都壓在了秀雲身上。
在秀雲男人去世五年後,秀雲的兒子老三因為之前烙下的病根,終究沒熬過就這麼去了。秀雲傷心欲絕,整個人頹喪了。
潘雲生來到秀雲家,拉住秀雲被生活磨礪得滿是老繭的手。
把秀雲當年離開上海時,給他做到衣服和鞋子放到她手裡說:「我一直保存,從未忘記,此生陪你到老。」
還是潘雲生,他徹底留在了村裡,或許他一直在等秀雲,就像當年在上海。
他怕離開了,就再也見不到她了,上一次的分離他已經錯失了秀雲一輩子。
現在他想用自己的一輩子來彌補,潘雲生推掉了所有的媒人介紹,包括秀雲的介紹,在村裡做了一輩子的老師和代帳會計。
從來不在乎別人的閒言碎語,但卻容不得別人對秀雲的一句不敬。
後面,接下來的日子,就算生活很艱苦,潘雲生幫著秀雲蓋起了三棟房,給三個孩子都娶上了媳婦,又幫著秀雲帶大了幾個孫子孫女。
日子終於好過了,孫子孫女也大了,潘雲生陪著秀雲幾十年,幫她撐起了這個家。小輩們看了都很動容。
秀雲的兒子兒媳提議讓秀雲和潘雲生結婚一起過,先跟潘雲生商量,潘雲生拿著書搖搖頭說:「不用了,不用了!」
侄子以為他不好意思,其實小輩們哪懂他們老人的心思,他對秀雲這輩子的感情。
從一開始的愛之深,到後來相遇後的愧疚心疼,慢慢地都化作了親情和責任,就這麼過了幾十年。
侄子們要把他接到家裡一起過,潘雲生也沒同意,潘雲生讓侄子們,在秀雲住的老屋旁,砌間平房搬了進去。
每天早上,潘雲生都會拿把椅子到門口,跟秀雲一起曬太陽。
冬日的陽光,暖洋洋的,曬在身上舒服到了心坎裡,他們就這麼一邊曬著太陽,一邊回味著曾經的美好。
他們一輩子沒有夫妻名分,但比起擁有名分的夫妻,更懂得對方,呵護對方,成為了彼此眼中那個最特別的人。
世人都說真愛難求,其實還是愛得不夠,世俗能阻隔兩個人的距離,卻無法阻擋心與心的碰撞和牽掛,若真的相愛,心自然會自動靠攏。
好在,老天還算眷顧他們,讓他們用自己的方式陪伴一生,該經歷的苦難已經經歷過,往後餘生,他們誰也不欠,守一城而居,擇一人終老,如此,而已。
備選標題1:心愛的姑娘嫁給他的哥哥,他打了一輩子光棍
備選標題2:他和她的一生,痴守了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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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席瀾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