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富士康這些年,感觸最深的事情是什麼?「
「龍華區的富士康南面有兩個門,一個南大門,一個南二門;我每次看那些從南二門進入廠區的員工,都會羨慕他們,因為他們都是大學生!「Anatomy說得認真。
他在富士康的流水線上呆了4年。微信名Anatomy,中文翻譯過來是解剖。
他說,「我以後想從事運動康複方面的工作,解剖學是最重要的。」
這裡是富士康,依靠人口紅利走到今天的世界工廠。
周一剛發布的iPhone11從這裡走出去,再被標上高於一線員工一個月薪資的價格流向世界各地。
再把時間往回撥10年。
2009年5月27日到6月6日,10天內,64萬部iPhone3GS在富士康緊急組裝完成,每分鐘45臺iPhone的速度走出生產線,全世界沒有一家代工廠能做到這一點,一時風頭無兩。
由此,富士康和蘋果綁在一起;接著,消費電子產業和富士康的親密關係無人能敵。
那些年,「富士康」就是產值、就業、GDP的代名詞,各地爭相邀請建廠。
不過這一切,在2010年員工「十三連跳」後戛然而止。
2010年,60大壽的郭臺銘,面對湧入的200多家媒體,三度鞠躬致歉;但同時覺得委屈,「深圳有幾十萬工人,99.99%都很正常,你把我從頂樓丟下去,我也不能保證後面沒人自殺!」媒體和社會對富士康進入討伐時代,血汗工廠的帽子死死扣在了這個員工數十萬計的巨頭之上。
十年過去,當我隨機地向幾名富士康員工問及跳樓事件,答案有點出人意料。
-「跳樓?沒聽說過。」
-「那是十年前的事兒了吧。」
-「現在哪還有人跳樓,都是誤解。「
與其說是往事,對現在的富士康員工來說,倒不如說已經成了十年前的傳聞。
「企業工會制度很完善,有什麼事情都可以跟工會講,還有員工關愛中心,我們都會時刻關注員工的情緒,一點兒風吹草動都會積極溝通……」T是富士康的HR,在富士康工作4年,用他自己的話說,對富士康很感激,不後悔進來,目前也沒打算離開。從南二門進入園區,抬頭看見一個攝像頭,「剛剛攝像頭拍到我了,系統就會認定我已經打過卡!很先進的!」L笑著講。
當真正踏入園內,所有的東西都打破了進來之前對工廠的預設。
從各大食堂到開著超市、理髮店的商業街,從醫院圖書館到標準的遊泳池和足球場,從幼兒園到自辦的大學,基礎設施之完善,令人咋舌。
「老頭子喜歡遊泳,這裡有4個遊泳池,對員工都是免費的,健身房也免費,員工想去都可以,誰都可以……」L邊走邊給我們介紹。
富士康b2區泳池,據說郭很喜歡在這遊泳
這個230萬平方米的園區,據說從南門騎車到達北門,需要耗時30多分鐘。
「其實這裡從設施到制度真的很健全了,法律要求沒要求的都做到了,園區裡什麼都有,出入自由,我的最高紀錄是三個月沒出去一步。要是沒什麼大的志向,在這裡,生活節奏也沒現在的深圳其他地方那麼快,養老都行!」L笑著說道。
也難怪,華爾街日報在2007進入深圳富士康龍華工業區後,給這裡貼上了一個標籤——「郭臺銘的紫禁城」。
這座城對於外人始終保持著神秘,但「血汗工廠」的汙名始終纏繞。
圍牆內外,聲音卻不盡相同。
「我平時也經常和一線工人接觸,這裡根本不是外面傳的那樣,還是很有人情味兒的。上次一個員工情緒不太對,可把我折騰壞了,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半夜要見他哥,我們就訂機票,聯繫,凌晨兩點去機場接機……」作為HR,T對富士康的評價很正面。
「血汗工廠?沒覺得,養老基地還差不多!哪個血汗工廠能讓你說請三個月假就請三個月假的!」富士康工程師W先生很激動,「也就是你們外面人不知道才這麼說!富士康都把我養懶了!」
流水線操作員Anatomy也否認了血汗工廠的說法,說自己平時都有在學習別的東西。
同一座城,不同的人生
從來都知道,同一片天空下有不同的人,那些擦身而過的人,大概率與己無關;也不想知道,自己站在那裡,或許就已經被人羨慕了。
Anatomy是富士康幾十萬流水線員工之一,在這裡也是4年,不後悔進來,一直在策劃離開。
出生雲南農村,17歲出社會,刷過盤子端過碗,去影樓學過攝影,自認有些天分,但在他眼裡那都是有錢人的遊戲,玩不起。
「什麼都幹過,其他的工廠也進過,但說實話,要是再選,我還是會選富士康。對比下來,這裡條件是最好的,社保醫保什麼都有,節假日都是雙倍三倍加班費,每天上班8小時,有班加的時候加班,然後就看看書,學習,我想以後做運動康複方面的事情,現在還在學習。」
Anatomy也坦言,這裡的大多數人只是在混日子。
「大多數人沒什麼想法,整天打牌,買六合彩……我不想和他們一樣!」
「9月份是新人進來的時候,你去看,南二門和南大門進來的人,精神面貌完全不一樣,我每次看見那群從南二門進來的人,都很羨慕!因為他們都是大學生。」
「我身邊很多人都和我一樣啊,偏遠山村來的,沒什麼學歷,能進富士康已經很好了!」
饒是如此,他還是沒有選擇就近上富士康自辦的大學,提升學歷。
「我身邊的大多人都不會考慮,時間太長了,不合算!即便是學習,女孩子更多會去學個美容相關的,男生就去學個實實在在的謀生技能。」和都願意加班賺取更多工資一樣,目的性極強,更多的人注重的是實用性,那些沒辦法看到直接收益的方法,並沒有市場。
「我今年在讀IE學院復旦大學的課程,要爭取一下拿到企業的資助名額!」L進富士康的時候是中專學歷,現在在讀復旦專升本的課程。「要不是來了這裡,我肯定在外面瞎混。」他和一線員工有接觸不少,但也不算多,告訴我有個線長40多了,在企業幹了十幾年了,現在孩子也在富士康。富士康的晉升路徑明晰,線長—組長—課長—副理—經理—協理—副總經理—總經理—副總裁—總裁,這中間有十幾級考核,晉升需有突出表現。「晉升制度很明確的,只要努力,都有機會!」T信心滿滿。
Q是測試工程師,碩士學歷,在富士康工作4年,已離職。
在他看來,IE學院很好,能給想學習的人一個機會,並且算是跳出富士康原本機制,打開了一條額外的上升通道。
離職則是因為,環境過於安逸,對自己的發展有局限,出去對自己的職業發展更有利。
「這裡其實是應屆生學習的好地方,畢竟500強,再怎麼糟糕,他的管理制度各方面都是最完善的,之後出去看事情問題的眼界會不一樣。」「雖然這裡也算是進可攻,退可守,工作是真的很累啊,但也是真安逸,一不小心就只能退可守了!」他和流水線沒有接觸,想像裡他們應該是辛苦的,但自己也很辛苦,「忙起來的時候差不多就是血汗工廠了!」他笑得很開心。
在這裡和深圳其他地方一樣,不一樣的人有不同的想法,或在努力,或僅僅只是生活著,走著各自的路,互不認識,互不幹涉,對於彼此,好像見過,聽說過;
但,也就這樣了。
「就是太安逸了,根本留不住人啊!應屆生的培訓學校,如果自己有心,努力的話也是個學習的好地方!」L說得很認真,他剛畢業就去了富士康,呆了兩年,學了不少東西。
留下的都是認可了自己是管理的附屬物,把自己固定在自己的位置,做一個零件,日復一日。
前面Q的離去,印證著「養老院」的說法。
他還告訴我,有一個北大研究生在富士康呆了10年。他們研究得出的結論是,可能是待久了,職位慢慢升上去後,後面出去也不好出去找工作了,差不多的工資還不如在熟悉的地方待著,就這麼一待10年。
「有鬥志的估計都走了,留下的可能都甘願被消磨吧!反正溫水煮青蛙,園區裡什麼都有,吃得好還便宜,什麼都不缺……」
Q呆了4年,轉身去了隔壁。
隔壁是和富士康一牆之隔的華為,中國製造業的另一座豐碑,和富士康一樣,豐碑的建立,只用了30年的時間。從低端到高端,覆蓋了」研發—製造—品牌「整個產業鏈。
10年前,深圳是富士康;10年後,深圳是華為,是騰訊,是大疆……
富士康也極力想擺脫代工廠的身份,工業富聯上市,但短時間內仿佛收效甚微,從外界到自己的員工,依舊堅定地認為富士康是擺脫不了的代工廠,依舊接收著大量從中國各地而來的新生代務工者。
不曾想為富士康辨白,只是誰也無法否定,是富士康,給那些像Anatomy一樣,來自欠發達地區的年輕人,那些沒有高學歷的年輕人,留下了一條謀生之路,留住了一線留在大城市的希望。
是的,深圳需要華為,也需要富士康。
感謝受訪者:趙先生、spring、尹先生、龍女士、Leon、Anatomy、L、Y、Q本文由深圳微時光原創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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