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與汶川復活項目的孩子,2008年,汶川
給孩子一臺照相機,此種活動在攝影領域並不鮮見,不過,有意思的是,那大多都是膠片時代的故事;伴隨著數位技術的發展,兒童拿起照相機會拍什麼?那種對結果充滿期待的的感覺,被「立即顯影」的數字影像文化給衝淡了。這讓我們轉而發現,我們對孩子的照片,似乎總是帶著一種獵奇心態,當每個人的手機裡都是隨手一拍的結果,兒童的快照也顯得不再是那麼有趣。於是,問題又回到了起點,我們為什麼要給兒童一臺照相機?
2008年,我和網易一起做「汶川復活」項目,在大地震發生之後去汶川發了幾十臺小相機,發送對象是各個年齡階層的汶川居民,但很多人對我們做這件事的印象卻是——「給孩子發照相機」,這似乎顯示了一種態度:將兒童之眼等同於原始之眼,讓孩子拍照,目的是為了獲得一種沒有意識形態介入的「原始照片」。
藉由兒童之眼,探尋原始的目光與兒童的社會認知,這是不少社會學研究的取徑,攝影領域的類似活動卻很少體現這個思路,著重在美學和美育層面上關注兒童影像,但正如本文開頭所談到的,這一切入點,由於快照美學逐漸成為普通人的日常經驗而顯得狹窄。或許,是時候向社會學者和人類學家學習了。
澳大利亞學者Sarah Pink將影像引入民族志的研究,關於此話題,她曾提到,兒童的照片並非註定就是一種本質的影像,其意義必須在孩子對照片的拍攝意圖和表達內容進行自我表述才能有所揭示。我們須注意到,當解讀者的位置站著成年人,孩子的照片其實無法顯示出其假定的原始狀態。尤其是在參與導向更強烈的影像發聲(photo voice)活動中,它往往由公益組織發起,意在用參與門檻較低的攝影的方式,給邊緣和弱勢群體以表達的權利,給兒童照相機是常見的形態,比如關注流動兒童,街頭流浪兒童,這一活動的終點不是照片,而是要求參與者藉助影像發出聲音。
目前任教於比利時魯汶大學的Sarah Corona Berkin,2002年在墨西哥一個印第安人原始部落做過一項研究,Sarah更是涉及到了兩個原初狀態:文化的原始和人生命歷程處於原初狀態。
研究者到達的這個村莊與現代文明隔絕,村民的日常生活裡沒有現代意義上的技術生成的圖像。研究者在當地一所中學裡給100名學生發放了相機,一個星期之後,膠捲被衝洗出來,照片交還給學生,研究者和學生做了一對一的訪談,要求他們對照片進行分類和點評。不只是孩童,同時他們本身就是「原始人」,他們會如何觀看?
研究者發現,照片裡很少有特寫鏡頭,所有的照片都儘量把被攝人物拍全,給出環境信息。總體來看,是一種全景式的視角,照片是概括式的和描述式的。
這似乎回應著傳媒學者沃爾特·翁關於口語文化的研究,生活在部落式的面對面交流的環境中,沒有書寫文化的介入,他們的影像表達體現了口語文化的特色,沒有作者意識(集體表達),來自生活世界,情景式的而非抽象概括,聚合堆積式的而非分析。
不過,今天在這裡著重想說的是另一項研究,由英國伯明罕大學幾位學者在2003年完成,這項調查似乎更適合攝影領域的人士參照閱讀,因為研究把重點放在了觀察兒童如何看待攝影。
論文:
Children as Photographers: an Analysis of Children’s Photographic Behaviour and Intentions at Three Age Levels
by Mike Sharples, Laura Davison, Glyn V. Thomas, Paul D. Rudman
Visual communication 2.3 (2003): 303-330
註:以下內容為非常粗糙的編譯,一方面恐有翻譯錯誤,另一方面略去了此研究的研究方法和過程的闡釋,對本論文感興趣的讀者,請務必獲取原始文獻閱讀。
研究背景及調查結果
這項研究涉及歐洲五個國家三個年齡段(7歲,11歲,15歲)180名兒童的攝影行為,孩子們獲得了一臺一次性使用的相機,沒有任何前提要求,於一個周末隨意拍攝照片,之後研究者又對兒童展開訪談,照片的內容和訪談結果,都通過編碼做了內容分析。
研究者想要了解的問題是:
不同年齡段的孩子都會拍什麼照片?
孩子們喜歡和不喜歡拍照的原因是什麼?
孩子們為什麼要拍照?
孩子們打算用他們拍攝的照片來做什麼?
兒童攝影的動機是什麼?
兒童的攝影隨著年齡的發展是否有一個連貫的模式?
孩子和大人的照片相比有何特點?
對以上任何一個問題的相關回答都足以激起我們的好奇心,但可惜的是,社科研究的paper必須要完成一整套的「學術寫作儀式」,在足以佐證其方法和思路之科學的背景介紹完成之後,這篇論文已經基本接近了尾聲。所以,它對以上問題的回答與其是給出結論,倒不如說是激發出更多的火花。起碼,這是我的感受。
研究者並沒有把兒童放在真空地帶,文章認為照片是在社會文化背景中建構和呈現,對攝影的運用和解讀也需要相應的知識素養,因此,文章假定兒童應該隨著其認知和社會化的發展,逐漸獲得更豐富的製作和觀看照片的經驗。
180名兒童中有172名兒童完成了拍攝,提供了4300多張照片。有171名兒童參加了採訪,並選擇出了他們自己喜歡的513張照片。
一,孩子們拍了什麼?
7歲兒童喜歡拍攝玩具和個人物品。這種照片的頻率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明顯下降。7歲的孩子比大一點的孩子更多地拍攝了家庭環境的照片,這可能是因為他們往往與家人在一起呆在室內。這兩項研究結果反映了這個年齡段的兒童生活的社會和物理環境。
對於11歲的孩子來說,有跡象表明他們對環境攝影產生了興趣。與其他年齡組的孩子相比,11歲的孩子拍攝了更多的外部環境照片,而包括人在內的照片較少,建築、土地、水和城市景觀的照片是他們鍾愛的主題。動物攝影是11歲兒童所選照片中的另一個興趣點。尤其是女孩,他們比其他年齡段的孩子更喜歡拍寵物的照片。
15歲孩子對攝影的主要興趣在於拍攝他們的社交世界,15 歲的青少年往往在朋友的陪伴下,而不是和家人或獨自一人,不過,他們拍攝的朋友群體往往是同性別的,很少有異性朋友的照片。
二,孩子們喜歡/不喜歡的照片是什麼?
總體來看,他們對照片的態度積極。
當被問及所喜歡的照片,大多數孩子的回答都是與主題有關。例如,一個7歲的孩子說,她喜歡她的狗的照片,因為她喜歡她的狗。因此,不同年齡段的兒童都認為,可以通過刪除不喜歡的題材,或加入喜歡的題材來改善照片。
然而,就年長兒童而言,喜歡和不喜歡並不只是與題材有關。在這一點上,年齡較大的孩子們對照片的審美特性和形式上的構圖表現出越來越多的敏感性。年齡較小的孩子,幾乎沒有對他們的照片的美學特性發表過評論,他們把照片當作完全 "透明的"(即他們只對主題內容發表評論,而不是對圖像本身發表評論)。
最後,幾乎沒有任何年齡段的兒童因為技術上的缺陷而不喜歡照片,也沒有因為技術上的優點而特別喜歡照片的跡象。
三,為什麼要拍照?
所有年齡段的兒童拍照都有兩個原因:一是為了捕捉人或者物的外觀,二是為了記錄尤其是為了拍照而存在的人/或事物的布局。
隨著年齡的增長,一些兒童會表達更多元的想法,如:「捕捉瞬間」/為將來不會出現的東西而留下紀念/創造有趣的或審美的圖像。
相比之下,年齡較小的孩子們被問到為什麼要拍照片,他們往往不以為然,有時會以描述照片的主題來回答。
有趣的是,有一組照片似乎是為了惹惱某人或挑逗他們而故意拍攝的,還有的照片是為了製造尷尬或者表達一種不舒服。
四, 孩子們打算如何處理他們所拍的照片?
最常見的回答是:保留照片、將其放進相冊、放進陳列室、或將其送給或展示給某個具體的人物對象。幾乎沒有一個孩子說他們會丟棄他們的照片。
五,孩子們的攝影與成人的攝影如何比較?
大一點的孩子會對成人的攝影更有看法,也有意識地認為自己的攝影與眾不同。
以下引用一些孩子自己的談論:
孩子們把自己的攝影作品看成是自發的、真實的,對他們來說,捕捉他們感興趣的瞬間,表現出他們對對象的參與,或者說是為了好玩,比創作照片更重要。
總之,不同年齡組的兒童表現出越來越強的辨別影像的屬性和所代表的世界的能力,以及對設備、周圍環境、影像和攝影行為對他人的影像反思意識的發展。大一點的孩子們普遍對成人試圖製造出理想化的圖像持批評態度,他們看重的是真實性和非正式性,而不是技術的熟練程度。
此研究中孩子拍攝的部分照片
研究分析
在三個年齡組中,兒童對拍攝行為的理解和目標存在明顯的差異。研究者對這些差異從互動、社會文化和控制的角度進行了描述。
一,互動的視角(The Interactional Perspective)
心理學家帕森斯(M.J. Parsons)用五個發展階段來描述兒童審美發展。儘管它也受到了一些批評,但研究者認為其在這裡分析攝影行為是可行的。
帕森斯認為隨著年齡的增長,審美出現五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的主要特徵是對圖像的直觀愉悅感和對色彩的強烈吸引。孩子尤其是年幼的孩子會 "快樂地接受 「任何讓他們感到明亮或有趣的東西,隨後直接表現。因此,他們拍下的照片都是鮮豔的物體或奔放的色彩,往往很少試圖去構思一個主題。
帕森的第二個階段是美學和現實主義的階段,在這個階段中,兒童的美學判斷是主題有吸引力,表現形式是現實的。
第三階段是表現力,一幅好的畫作要能引起強烈的或有趣的體驗,欣賞的是創造力、獨創性的感覺。
第四階段的主題是風格和形式,強調的是畫面質感、色彩、形式和空間。兒童開始區分圖像的屬性和它所代表的世界。
帕森斯將第五階段稱為 「自主性"。判斷更多的是個人的,從根本上說是社會性的。藝術被視為一種提出問題的方式,而不是傳遞真理。其結果是意識到自己的個體經驗,也發現其與社會建構的世界有關。
二,社會文化視角(The Socio-cultural Perspective)
顯然,所有年齡段的兒童都喜歡拍人的照片,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兒童本身所處的社會語境也在發生變化,兒童參與的攝影的社會性質也不同。
研究中年齡最小的兒童在拍攝照片時主要是由家人陪同。他們的照片中的家庭成員比朋友的照片要多得多。
相比之下,年齡最大的孩子,15歲的孩子,在拍照時經常和朋友們在一起。與此同時,拍攝照片更是青少年社交儀式的一部分,與照片本身無關。
另外,攝影可以被看作是一個 "邊界對象",面對的是一群觀點不同的行為者,邊界對象處於不同身份或社會關係的爭論區。家庭相冊就是家庭中的邊界對象。家庭相冊是家庭單位的理想化成果,是父母或多或少地為了給孩子們創造記憶而精心構建的。但一些大一點的孩子們開始發現父母試圖將他們的身份定格和建構,他們反叛 「相冊攝影」,認為它是一種強加於人也是一種偽裝。他們會如此表述:
三,控制視角(The Control Perspective)
從拍攝玩具到拍攝夥伴,也反應了孩子對世界的把控。隨著兒童的成長,他們開始意識到自己的身份與周圍環境和其他人的關係,以及他們控制環境的能力,從照片中就可以看到,兒童用攝影來定義他們的世界,這一行為也肯定了他們對世界的重要方面的控制,他們先是關注自己的直接財產,然後是更廣泛的環境和其他的人,最後是他們的社交世界。
在成人和孩子之間的關係中,控制也是攝影行為的一個主題。一些成人認為兒童在攝影中更自由,更有控制力,因此既成熟,又不成熟。
相反,一些孩子認為成人利用攝影來控制他們的行為,並通過相冊來控制他們的記憶:
」她會[媽媽]拍一張非常有條理的全家福之類的照片.就像每個人都要完美無缺一樣"(女孩,15歲)
總之,在孩子的攝影行為中,他們既是世界的一部分,參與到社會文化實踐中,同時也脫離了這個世界,將這個世界視為拍攝對象。在拍攝的過程中,取景、捕捉瞬間,對所產生的圖像進行解讀,也在通過安排被拍攝的對象或人物,通過閃光燈或咔嚓聲來擾亂捕捉的瞬間,來控制世界。對兒童攝影的全面論述需要從多個角度來看待這個現象:作為一種審美經驗,作為一種社會文化活動,以及作為一種對自己和他人的認知和控制。
不過,說來這已經是將近二十年前的調查了。今天的孩子可能已經升級換代。
誰知道呢?但我們可能愈發無法離開影像,文中有一句話我很喜歡:「攝影是如此令人安心和親切,它似乎重現了我們所看到的或可能看到的東西」。或許這就是攝影與人類關係的原始動力,雖然簡單但仍然持續散發著吸引力,讓我們繼續著迷於攝影與人類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