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小晝 極晝工作室
摘要:臺灣廟宇裡傳統的祭典儀式是莊嚴肅穆的,然而在媽祖廟前跳舞的,是一群衣著前衛的年輕女孩。攝影師黃嘉豐2017至2018年在臺灣求學期間,將鏡頭對準這些舞者,試圖了解女孩們在男權把持的廟宇之下如何生存。
文 | 黃嘉豐
攝影 | 黃嘉豐
編輯 | 陶若谷
一位廟會鋼管舞者在表演完畢後坐在馬路邊上休息,我拍下了她的背影。
第一次見到廟會的鋼管舞團,是2017年在臺中大甲鎮。正值媽祖出巡繞境,即信徒隊伍抬著神像,繞宮廟的庇護區域步行一圈。鞭炮聲接連響起,隊伍途經的街巷瀰漫著久久不散的火藥味,檳榔渣和紅得發黑的檳榔汁被肆意吐在地上。
媽祖繞境屬於地方盛事。民眾在自家門口供奉祭祀品,等待神明隊伍經過。家長攜著小孩,少男少女和不打算錯過商機的熟食攤販,都在熱鬧之中。
鋼管舞者正在廟宇前表演。
繞境隊伍裡,著裝統一且露骨的舞者們在吉普車改裝的車上大展身姿,不時作出挑逗的動作,引得男人舉起手機或相機拍攝,更有甚者騎車或步行,一路追隨其後。
抬神轎的年輕人正在經過「辣炮」。轎夫會在鞭炮炸響時踏過,屬於祈福儀式中的一環。
在我的認知裡,傳統的祭典儀式莊嚴肅穆,容不得半點荒誕。然而眼前衣著清涼的鋼管女郎在媽祖面前跳舞,流行電音舞曲籠罩著古老廟宇,身旁信徒和圍觀民眾都習以為常,神色中尋不到半點波瀾,只有我與同行的友人倍感詫異。
媽祖的原型是一位千餘年前生活在福建沿海的女性。在中國的傳統文化裡,對廟宇進行闡釋及傳承的權力千百年來都主要由男性掌握。在臺灣的繞境儀式中,廟宇的負責人、活動統籌者、扛神轎者等關鍵角色也是由男性擔當。而鋼管女郎則像「祭祀品」一樣,被安排在神明面前跳豔舞,成為被男人觀看的客體。
我帶著原生的父權思想,又帶著反對物化女性的觀念,十分好奇廟宇之下呈現出的性別關係女性—男性—女性(自上而下)。
臺灣中部雲林縣北港朝天宮裡供奉的媽祖像。
手捧神像出巡基本是男性信徒的專利,鮮有女性身影。
起初我懷揣著批判的態度發問,為何這群年輕女孩願意自我物化來滿足男性的凝視與幻想?於是我開始跟拍她們。
每次我都嘗試效仿「陣頭」的年輕人那樣嚼檳榔,學著讓檳榔汁從門牙縫中迸射出去,濺落到地面成為一灘血色汁液。也嘗試效仿其他男人,直盯著鋼管舞者的大腿看。甚至用相機仰對著舞者的兩根大白腿,想獲得「行走的子宮」主題影像——從傳統女性主義觀點看來,這是女性物化的表現,目的是迎合男性凝視。
原以為這群舞者在鏡頭面前會感到羞澀,然而她們毫不避諱,在照相機前呈現出更為亢奮的神情,甚至透過眼神和撫摸肢體與拍攝者互動。
正前往表演目的地的舞團。
鋼管舞團的表演在廟會上主要有兩種形式。第一種是定點表演,廟方在廟宇正門或者側邊專門設置定點舞臺,供圍觀欣賞;第二種是繞境表演,舞團以徒步或站立在鋼管舞車上的方式隨著「陣頭」隊伍沿路表演。圖為繞境表演。
2017年夏天,我在彰化縣拍定點表演。酷熱的午後,大雨在演出進行時傾盆而下。幾乎只穿著內衣的舞者們迅速從車上下來,與四周圍觀的男人一同擠進臨時搭建的帳篷避雨。
男人大多四五十歲,亦有十幾歲的少年郎,他們在雨篷裡開始了男人間的鬥嘴逞強。有人試圖建立紳士形象,也有人開黃腔,一個尚有學生氣息的少年從寬鬆的褲袋裡摸出兩罐啤酒,對舞者說,他能一口氣喝光。另有一位年過花甲衣的矮老頭,將懸在鼻梁上的老花鏡往下撥,把相機湊到舞者跟前,猛按快門。女孩們自顧著低頭看手機,勉強朝他們微笑。
我像其他要求合影的男人一樣朝中間的舞者圍攏。交談至合適機會時,向其中一個黝黑的女孩悄聲問:「會有人說你們太暴露嗎?」
這是一個與現場熱鬧氛圍格格不入的問題,我只敢偷偷地問。女孩回應:「不用理他們啦!他們都戴有色眼鏡,不知道底下排練有多累,只會說我們'露很大'(衣著暴露)。我很享受很嗨的現場,而且很多朋友到場支持我們。」 她說的時候揮手指向人群。
廟會鋼管舞的緣起可追溯至上世紀六十年代。臺灣社會學者張瓊霞的田野調查顯示,有儀仗隊經營者在1967年成立全臺第一支純女子西樂隊——溪洲女子大樂隊,靚麗的水手制服、整齊的步伐和姣好的面容,讓她們在廟會「陣頭」隊伍裡贏得追捧。
從後來的媒體報導可知,八十年代開始有了電子花車,女性歌手就被安排上花車表演,當時還是以歌藝取勝,美色其次。到八十年代末期,歌手的衣著全面三點化,許多農村女孩在經濟誘因下陸續加入,再後來鋼管舞應勢而生。2000年後,臺灣政府曾以「妨礙風化」為由,取締過一些露骨的演出,但市場需求龐大,這項廟會例行節目並未就此停止,仍活躍於各地廟會。
臨時搭建的表演後臺一角。
廟會現場的角落散落有檳榔汁、廢棄的鞭炮箱和飲料杯。
我跟拍一年粗略統計,目前全臺灣有數十個活躍於廟會的鋼管舞團,規模在數人至十餘人不等。每逢媽祖或其他神明的節慶日,廟方會請來舞團,安插進「陣頭」表演。聲勢排場越大,人群氣氛越熱鬧,就越彰顯該廟宇的影響力。而廟宇與廟宇間則存在著「顏面」的較量,正是在這樣的競爭環境下,鋼管舞團就有了充足的土壤。
廟會密集的時候,受歡迎的舞團常常一天或兩天就有一場演出,演員今天在臺北,次日就可能出現在臺灣中南部。日曬雨淋是常事,因此不少舞者的膚色都顯得黝黑。
冬天倘若在臺南演出還算暖和,如果在北部,溼冷的氣候僅有10攝氏度,她們也要露出四肢站在車頂,迎著風表演。有經驗的舞者會在車頂備件外套,一有間隙立刻披上。偶爾有沿路的老男人用閩南語戲謔地朝車頂問:「妹啊,欸掛未?(會冷嗎?)」
舞團除了廟會演出,也承接婚慶、喪事、春茗、尾牙或公司開業等助興活動。一個「陣頭」成員向我透露,一般的舞者隨團表演,廟方需要支付每人500元臺幣每小時,但不包括鋼管舞車和其它器材的費用。舞者的資歷、知名度和形象,都是影響出場費的重要因素。同時也意味著,這份職業吃的是「青春飯」,不穩定性高,還常常受到外界的異樣眼光。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有意將取景框局限於舞者的軀體,不拍頭部,以此來傳達一個涵義:舞者被當作一件具有激發男人慾望的物體,她們並不具有主體性。
然而融入整個廟會後我發覺,作為舞臺表演的核心,她們其實掌控著現場氣氛,而且有自己的粉絲。我曾碰見幾張相熟的年輕男人面孔,他們總在某個舞團演出時出現在臺下或廟會現場,演出時會高呼舞者的藝名。也有人買來手搖飲料和零食,在演出結束後送給自己心儀的女孩,藉此贏得一張合照。
兩位粉絲跟隨在繞境的舞臺車後,其中一位男性背著寫有舞者名字的應援牌。
舞者像明星一樣將舞團宣傳海報拋向粉絲。
到了拍攝後期,我愈發對最初的批判視角感到無力。過去父權體系強調女性不能拋頭露面,然而當代女性已經朝著身體自主的方向前進,她們可以自行決定身體是否該展現在他人眼前。
雖然在崇拜媽祖的語境裡,女性仍多以「第二性」的姿態出現,成為被男人觀看的客體,但舞者們在表演中通過與粉絲互動及展現舞姿尋求自身的主體性,正是對抗邊緣性和他者化的表現。
2018年初的一個傍晚,我提著相機穿插在新北市淡水區的人群中,舞臺車上是一個名叫「歐嗨呀」的知名舞團在表演。露天燈光打亮人群,音響發出巨大的聲音,舞者們揮舞動紅色的長袖,跟隨節奏撥動扇子。這回我與身旁的人一樣,沉浸其中。一整年裡,我去過這麼多場廟會的表演,第一次覺得這些女孩真是漂亮,舞跳得真好。
原標題:《媽祖廟前的鋼管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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