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還在不要命的下著,海岸邊深褐色的礁石在雨水的衝刷下漸漸褪成一種衰敗的灰黃色,又因著周遭環境的灰暗而透出幾分病態的白,從幾十米高的裕興橋上望下來時,這片海灘整個都顯得像是一具擱淺的鯨魚屍骨,一陣帶著汗臭味兒的熱風吹過,那些巨大的灰白骨架便在風中發出冷笑般的碰撞聲。
少了陽光折射的海面顯出原本渾濁的底色來,只有在幾艘搜救船純白色的船身倒映在水面上時才勉強看起來乾淨些,那些小舟無頭蒼蠅般在海面上橫衝直撞著,速度快到連一旁沙灘上記者們架起的十幾臺高倍速攝像機都捕捉不到他們的影子,但沒關係,這盡職盡責的樣子總會被拍到並配以醒目標題登在社會版新聞上的。
已經是第三天了,所有人都在等著那具屍體露出水面來結束這場鬧劇,可大海卻有意無意的藏起了目標,靜靜的旁觀著岸上的人們抓耳撓腮。天漸漸暗下來,搜救隊似乎放棄了搜救任務,幾個白色小點緩緩向岸邊駛來,在海上飛濺起幾團灰白的泡沫。
雲團正隨著小舟撤離的方向悄悄散開,當小舟抵岸時,海水變清了。陽光順著雨絲的邊緣直射在海面上,照亮了那具剛剛浮起的屍體。
(二)
每到周五傍晚,桃園這邊的車隊總要比平常多堵個一兩小時。王仁明低頭擺弄車上收音機的這點兒功夫,已經有不下五輛摩託車從他車邊飛馳而去了,那些被裝飾的花裡胡哨的小車上坐著的大都是剛從學校晚自修上逃出來的青少年,幹硬生澀的白色襯衫在風中鼓成一個大大的包,從王仁明的角度看,他們就像是一個個被吹漲的人形氣球,在擁擠的車道上飄來飄去的。
好不容易避開這些飆車黨衝出車流,到達車行時也已經比交車時間晚了半個鐘頭了,老闆娘耷拉的眼皮自始至終都懶得抬起來看王仁明一眼,鮮紅的手指甲不緊不慢的敲著她身下那張老太師椅的紅木把手,時不時發出幾聲「篤篤」的聲音,雖然不大,但也敲出了王仁明一身冷汗。
這個月他的計程車沒拉到什麼生意,常去蹲車的像西門町這些熱鬧人多的地點也冒出了不少新面孔來搶生意。交給車行的錢少了,到他手裡的自然也就更少了,王仁明摸了摸白色信封裡幾張薄薄的鈔票後,決定去街角丁阿公那兒吃碗麵茶墊墊肚子。
臺北五月的天氣已經悶熱起來,剛一走出冷氣充足的車行,一股熱氣就順著皮膚黏上來,才沒走幾步,汗已經浸溼了淺灰色汗衫使它看起來更像一件純黑色上衣。這樣熱的天氣,沒人願意喝燙掉舌頭的麵茶,丁阿公的麵茶攤上也就沒什麼人來,王仁明去時,他老人家正蹲在臺階上小口小口的抿著一塊泡打餅乾呢,王仁明見了也不驚擾就只是默默坐在一旁的長條板凳上靜等著老阿公吃完晚飯。
因為吃的太過專注,老阿公隔了十幾分鐘才看到邊上一聲不吭的王仁明,於是急得連忙起來給他衝麵茶。王仁明總是天氣越熱就越愛喝熱乎乎的東西,小的時候是因為他娘總愛在盛夏的晚上燒上一壺熱湯茶,一碗接一碗的急急喝了出一身大汗後,才一臉潮紅雙眼亮晶晶的說著「熱天喝熱東西,出了大汗才好收汗呢,快喝,喝完出身汗就爽快了」,王仁明想著記憶裡模糊的家鄉和親人,心裡卻知道自己可能這輩子都再也回不去了,以前他還會幻想等過幾年局勢好轉了,黨內應該會安排他們這群外省老兵回大陸探親的,可現實卻打破了他的幻想,給回憶蒙上了一層夢幻的灰塵,王仁明有時候想他或許過度美化了自己對於家鄉的記憶,他把它們擺在了記憶裡最乾淨的地方,讓自己每次想起時都像是回到了青澀的少年時期,可那又怎樣,他需要的不過是個能讓自己捱過在這異鄉漫長歲月的念想,只是個念想罷了。
王仁明低頭嘬了一口麵茶,滾燙的液體熨平了五臟六腑讓他發出一聲低低的喟嘆。傍晚的臺北像是被按了靜音鍵一樣,連巷子裡玩鬧的小孩兒都不敢笑的太大聲唯恐驚動街對面挎著槍的員警過來,那些員警頭上的白帽子仿佛就是人們嘴上的封條,在臺灣戒嚴的三十多年中他們已經被深深釘在了百姓的心裡,成為一場純白的噩夢。
王仁明正透過孩子們的身影盯著對面晃來晃去的員警,冷不防一個小小軟軟的粉紅糰子突然撞進了他懷裡,低頭一看是丁阿公家的小孫女,兩隻羊角辮左邊一隻歪的耷拉在肩膀上,右邊一隻早已是飛到腦後了,活脫脫一個皮猴子。王仁明一看這張小臉心就軟下來了,也顧不上剛才胸前被撞得生疼的舊槍傷了,一把把小皮猴子抱起來架在自己脖子上,小女孩笑的咯咯的,一個不留神,手裡的塑料飛機就摔在了地上,一隻機翼飛出老遠,眼看著小姑娘癟嘴要哭,王仁明趕忙說自己能修只要去過街的雜貨鋪買個強力膠就行了,說著拍拍小孩的頭就轉身跑過了街。小孩看著王仁明跑到對面左右看看後像是不認路般向員警問路,說著說著兩人就一前一後進了身後的巷子裡,過了一會兒王仁明拐了出來徑直走向了不遠的雜貨鋪,可直到他買回強力膠粘好了飛機,那個員警都再沒出來過。
(三)
搜救隊剛把那具腫脹的青白屍體抬上岸,記者們就一窩蜂的湧上來按著快門,閃光燈晃在屍體上使那些斑駁的瘀痕顯得更加明顯,記者和周圍趕來看熱鬧的漁民都使勁往前擠著,企圖從人群漏出的空隙中看看這位搶劫大盜的真面容,這是臺灣治安史上最大的持槍搶劫銀行案,兇手精心謀劃以問路為由將持槍警員騙到暗巷殺害後隨即偷取該警員隨身配槍逃跑,兩個月後便持槍打劫了同發銀行位於金華路上的分行,攜500萬巨款潛逃至今。
臺北警方接到報案後動員全部力量,發出200萬的懸紅通告,凡提供疑犯有效線索者200萬鈔票立刻就能帶回家。在檢舉成風的年代就算沒有高額懸紅的加持,線索也會一刻不停的打進警局電話裡來,經過將近一個月的摸排調查,兇手終於被捕,雖然他一直嚷嚷著自己沒有搶銀行沒有殺警員,但沒有總會變成有,不是也總會變成是的。
罪犯終於在一星期後認了罪,就在他帶領警方去指認窩贓地點時,只是一個轉身的瞬間,他便從橋上跳了下去把自己填進了那片辨不清顏色的大海裡。警方給出的官方說法是罪犯畏罪自殺,只等撈到屍體就能結案大吉,辦案警員們的烏紗帽也能再高一高了。
可身在偏僻漁村做著升官發財夢的警總們不知道,就在他們打撈到屍體的同時,臺北警方接到知情人舉報一舉抓獲了真正的搶劫大盜王仁明,並搜出400萬贓款及一把警用手槍。人們通過電視轉播看到了這個被軍警羈押的外省老兵,這個被國民政府授以「榮民」稱號的半百老頭,這個在異鄉被迫蹉跎了大半生歲月的男人,他顯得那麼平靜那麼輕鬆,好像這世上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了一樣。
假如你先生來自鹿港小鎮
請問你是否看見我的爹娘
我家就住在媽祖廟的後面
賣著香火的那家小雜貨店
假如你先生來自鹿港小鎮
請問你是否看見我的愛人
想當年我離家時她一十八
有一顆善良的心和一卷長發
臺北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
鹿港的街道 鹿港的漁村
媽祖廟裡燒香的人們
臺北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
鹿港的清晨 鹿港的黃昏
徘徊在文明裡的人們
假如你先生回到鹿港小鎮
請問你是否告訴我的爹娘
臺北不是我想像的黃金天堂
都市裡沒有當初我的夢想
在夢裡我再度回到鹿港小鎮
廟裡膜拜的人們依然虔誠
歲月掩不住爹娘純樸的笑容
夢中的姑娘依然長發盈空
臺北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
鹿港的清晨 鹿港的黃昏
徘徊在文明裡的人們
再度我唱起這首歌
我的歌中和有風雨聲
歸不到的家園 鹿港的小鎮
當年離家的年輕人
臺北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
繁華的都市 過渡的小鎮
徘徊在文明裡的人們
聽說他們挖走了家鄉的紅磚
砌上了水泥牆
家鄉的人們得到他們想要的
卻又失去他們擁有的
門上的一塊斑駁的木板
刻著這麼幾句話
子子孫孫永寶用
世世代代傳香火
啊 鹿港的小鎮……
《鹿港小鎮》羅大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