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對話
雪冤後十年漂泊不願回家鄉 夢裡仍在坐牢 一夢就醒
這個年近半百的湖北漢子,頭髮像松針一樣,一根根地扎在頭皮上,只是因為睡眠質量不佳,他的眼神略有些無精打採。
這十年來,佘祥林走南闖北,去過很多地方,最終在湖北宜昌定居下來,這裡離他老家湖北京山縣有將近3個小時的車程,但他極少回家,對於佘祥林來說,家鄉意味著噩夢一般的過去。
1994年,佘祥林的妻子張在玉因精神病失蹤,家附近又驚現一具女屍,警方認定女屍就是張在玉,時年28歲的他因涉嫌殺妻,兩次被判處死刑,而後因證據不足,才改判有期徒刑15年。2005年,張在玉的回家,讓佘祥林無罪釋放,他隨後獲得國家賠償70餘萬元。
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49歲的佘祥林把什麼都看淡了:金錢、美色、子女乃至冤屈……這些普通人無法抗拒的、無法忍受的事物和情緒,他卻能視若無睹,逆來順受。自從去年女兒出嫁,他再也沒有未了的心願,此後餘生,一切隨緣。
文、圖/廣州日報記者武威
出獄十年:
四海漂泊偏偏不回老家
廣州日報:這十年來,你都在哪裡度過?
佘祥林:我去過很多地方,想嘗試做很多生意,比如到大連,看看能不能養殖海參;後來又去青海,看看能不能做蟲草生意;我還去過廣西北海,想做珍珠的生意;另外,江蘇、浙江的很多地方,我都去過。但這些行當,要麼水太深,要麼投入成本太高,我都沒敢做。
像我這樣脾氣的人,是不適合做生意的,商人講唯利是圖,但我太看重朋友,所以生意總是賺不到錢。我在宜昌開過小酒館,專門做甲魚火鍋,一年下來,我免的單就有厚厚的一沓,店裡的夥計見到我也直搖頭,說我肯定要賠本。我堅持了一年多,最後還是關張了。
沒辦法,我就是這樣的性格,朋友來我店裡吃飯,不免單我不好意思,朋友吃飯不付錢他們也不好意思,這樣下去,反倒把朋友間的感情傷了。所以我不太敢跟熟人做生意,現在就把錢拿去給朋友的項目入股,自己躲清靜。我不是那塊料,心不狠,沒辦法。
廣州日報:出獄後為何選擇離家遠行?
佘祥林:京山是一個閉塞的小地方,這裡有太多的熟人,還有很多不堪回首的經歷,待在老家對我而言沒有任何幫助。我必須換一個環境,在監獄裡待了整整11年,跟這個世界隔絕太久了,我需要出去看看世界變成什麼樣了,這樣我才能有適應這個社會的能力。
後來我發現,社會變得太多了,我花了一些時間在使用電腦和手機上、在學著怎樣與人打交道上。但11年時間的空白,是無論我怎樣適應,都無法彌補的。我受過騙、吃過虧。但現在我已經樂觀很多了,因為現在這個年代,只要肯努力,過日子肯定是沒問題的。
廣州日報:看來你很少回老家吧?
佘祥林:是的,幾乎不回去,包括給父母掃墓,也是幾年才回去一次。在我的心裏面,媽媽的死是我最不願意去回憶的。(記者註:佘祥林母親曾為兒子的冤獄四處申冤,苦尋兒媳張在玉的下落,但她卻沒看見佘祥林出獄的那一天。佘祥林的父親每周都會騎自行車去監獄看望兒子,老人1996年去世。)父母在我的心裡有很重的分量,但我沒必要特地回家掃墓,那是做給別人看的,只要我心裡記著他們就夠了。這些年的清明節,我都是自己去到長江邊,燒一點紙錢給他們。
監獄生活:
採石場勞作砸斷了食指
廣州日報:現在偶爾會去回憶以前坐牢的事情嗎?
佘祥林:不會,白天的時候我從來不回憶,我也不願意跟別人說過去的事。但不知為什麼,我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做夢,這些夢裡,至少有一個夢是我在牢裡的場景,夢裡倒也沒有什麼恐怖的事情,就是在監獄裡勞動、生活。這個夢已經纏繞我10年了,一做這個夢,我就醒了,睡不著了。也因此,我感到自己現在有一些神經衰弱。我也想不明白,為什麼這麼多年總會做這個夢。也許監獄已經深深地紮根在我的潛意識裡了吧。
除了這個,我也常常夢見父母,夢見和他們一起吃飯聊天,他們永遠都在我的心裡。
廣州日報:你的左手食指缺掉半截,是怎麼回事?
佘祥林:這是在監獄受的傷,當時我們去採石場勞動,一塊大石頭飛快地砸了下來,我沒躲過去,左手的食指最上面一截直接就被砸掉了。當時,我以為沒什麼大不了的,但出獄後,卻感到很不方便,因為我平時愛吹笛子、拉二胡,但因為左手的食指沒有了,所以這些樂器都彈不好。
過去的案子我不願再提,我看過《肖申克的救贖》,看得熱淚盈眶,只有真正經歷過冤獄的人看了,才感受得到那種共鳴。
我在牢裡想得最多的,就是如果我的案子要平反,只有哪一天我的前妻突然出現了才有可能。不然,殺害那具「無名女屍」的罪名永遠都會賴在我的頭上。沒想到,這件事後來還真的成了現實。
廣州日報:使你獲罪的無名女屍的案子,現在可有進展?
佘祥林:沒有,現在已經變成懸案了。雖然我很不幸,但比起呼格吉勒圖、聶樹斌來,我覺得自己是很幸運的了。
家庭生活:
出獄後與前妻無聯繫
廣州日報:之前報導說,你這輩子最後一個願望,就是女兒能趕緊嫁個好人,現在女兒的情況怎樣?
佘祥林:她之前一直和我住在宜昌,現在終於嫁出去了,(笑)她都快三十了,之前快把我急死了。男方是個很本分的宜昌本地人,不虛浮,做事很踏實。因為住得近,女兒也常常回來看我,但平時,我就是一個人待著。我這輩子,也已經沒什麼未了卻的心願了。
男方原先並不知道我的事,他們是後來知道的,但他們從不過問我,因為他們知道我不喜歡提那些事情。
廣州日報:女兒結婚的時候,你的前妻張在玉有過來嗎?
佘祥林:沒有,出獄之後我們一直沒有聯繫,她現在有自己的家庭,是不可能過來的,我希望她能過得好。
廣州日報:2005年,媒體採訪你女兒的時候,她一直希望你能重組一個家庭,現在十年過去了,你的情況如何?
佘祥林:我出獄之後確實有很多人給我介紹,但因為我不想再要小孩了,所以沒有結婚。甚至可以說,要是再早三十年,我連現在的女兒都不想要。我的父母生了我們兄妹5個,他們又得到我們什麼好處呢,他們不是一樣在擔驚受怕,為我們忙忙碌碌,辛辛苦苦一輩子嗎?子女之於父母只是人生的一場經歷,要看透了,也就無所謂了。
廣州日報:現在跟兄弟姐妹們走動得多嗎?
佘祥林:比較少,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家庭,都有自己的一堆事,所以很少會走動。
廣州日報:未來還準備找個老伴嗎?
佘祥林:一切都隨緣吧。
廣州日報:你虛歲已經50歲了,到了知命之年,你怎樣看待自己的命運?
佘祥林:唉(長嘆一聲),身不由己。我的青年、坐牢、父母的去世、出獄到現在的生活,都是身不由己,一環套著一環。我無力改變,所以一切隨緣,過一天是一天。
關注同命人
平反冤案的報導必看
廣州日報:這幾年來,被平反的冤案越來越多,你是否關注這些案件?
佘祥林:幾乎每一起被平反的冤案的報導,我都關注。雖然我跟趙作海、於英生他們都沒有聯繫過,但他們身上發生的事情,我是感同身受的,這是沒經歷過的人無法明白的。當然,我也看到了一些進步,我的這個案子,是因為「死者」活著出現了,才無罪釋放的;還有些案子,比如呼格吉勒圖案,是因為真兇出現了,才被平反的;而現在又有些案子,比如念斌案,就是因為警方證據不足,把他釋放了。這也顯示,我們的司法在進步。
廣州日報:對於這些蒙受冤獄後出來的人,你對他們重新適應社會有什麼建議嗎?
佘祥林:我覺得他們應該離開原先的地方,到別的地方去生活,了解一下社會的變化,學習使用電腦、手機。不然他們將很難融入到新的時代裡。前幾天有一篇報導,說一個蒙冤17年的男子出獄之後,獲得了國家170多萬元的賠償,弄得很多媒人過來說媒,我就覺得這其實是很危險的,因為他已經跟這個社會脫節17年了,不要說電腦、手機,就是這個社會人與人的交流方式,也跟十幾年前有很大的不同。貿然結婚,我很擔心他會上當受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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佘祥林案始末
1994年1月20日,湖北京山縣雁門口鎮的佘祥林與妻子張在玉吵架,張在玉隨後失蹤。同年4月,有村民在附近一水塘發現一女屍,張在玉的親屬辨認後,認定是張在玉,警方也認定,女屍的年齡、體徵、死亡日期與張在玉吻合。張的家人懷疑張在玉被丈夫殺害,同年4月28日,佘祥林被公安機關當作重點犯罪嫌疑人抓獲,佘祥林被刑警隊扣押後,審訊持續了10天11夜。
佘祥林一審被原荊州地區中級人民法院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佘祥林一案移送京山縣公安局,經京山縣人民法院和荊門市中級人民法院審理,1998年9月22日,佘祥林被判處15年有期徒刑。2005年3月28日,佘妻張在玉突然從山東回到京山縣,此案隨即真相大白。
同年4月13日,京山縣人民法院經重新開庭審理,宣判佘祥林無罪。2005年9月2日佘祥林領取70餘萬元國家賠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