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為 無 用 之 事 · 何 以 遣 有 涯 之 生
真名士,都好飲食。好飲食者,未必是真名士,遂不能為眾人所知。為了吃乳酪,他自己豢養一頭牛。
人們都道張岱痴於山水,癖於園林。卻不知名士狂狷,極愛繁華,極好美食。在華燈璀璨喧囂處,有他,在大雪三日的寂寞湖中,有他。他將俗世的生活精雕細琢,以近乎藝術的狀態縱情享用。
他曾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而他是怎樣的人,他才會愛怎樣的美食。知其口味,已算知其大半。除了張岱,世間大概沒有多少人會為了吃乳酪而自己豢養一頭牛。
張岱對飲食的要求很高,他嫌棄市井間的乳酪一經商人之手,便「氣味已失,再無佳理」,於是自己養了頭牛來擠奶。擠出的新鮮牛奶倒入盆中靜置,第二天早上便結起厚厚的奶皮。奶皮中凝結了大量的油脂,其質地近乎奶油,氣味也是濃縮了的奶香。
小心將奶皮挑出,加了自家泡的蘭雪茶,用小銅鍋耐心煮成奶油茶,成品「玉液珠膠,雪腴霜膩,吹氣勝蘭,沁入肺腑」,想想都讓人垂涎欲滴。
然而張岱猶不滿足,還要加點酒,蒸成熱氣騰騰的醴酪,入口是層次豐富的香氣;又或是拌入豆粉,濾掉水分,製成白瑩瑩的一塊乳酪,放涼了吃最是解暑。此外,把奶油拿來熬奶皮,做乳餅,點一點鹽或醋使其凝結成塊,都是極美味的點心。
不善飲,飲少輒醉
在我們看來,張岱做奶酪的工序已經足夠繁複,卻不知他吃起蟹來更是一等一的講究。乃至原本不好酒的他,在這種時候也有例外。張岱著有散文集《陶庵夢憶》,集子中對酒的記載不多,唯有「張東谷好酒」 一則提到,張家「自太僕公稱豪飲,後竟失傳」。
張岱的父親和叔叔都不善飲,以至於吃點酒糟茄子,面色就開始發紅。因此,他們在宴席上從來只留心菜餚,絕不輕易舉杯,以至於被人調侃:「爾兄弟奇矣!肉只是吃,不管好吃不好吃;酒只是不吃,不知會吃不會吃。」
但食蟹,須醉便醉
張岱繼承了父輩品鑑美食的能力,大概也繼承了他們的酒量。不過,有一個場合,張岱是一定要飲酒的,那就是一年一度的「蟹會」。
正如《陶庵夢憶》所言,「食品不加鹽醋而五味全者,為蚶、為河蟹」,如蟹這樣的美味,獨自就可撐起一場宴席,似乎不必其他食物來增輝。但講究如張岱,卻不肯妥協。
每到金秋十月,河蟹肥壯之時,張岱便要精心布置一場蟹宴。每人可分得六隻蟹,但為免冷卻影響味道,不能一大盤煮好端上,必要「迭番煮之」,即吃完了熱的一批再下鍋煮一批,保證每隻入口的蟹都溫度恰好,只怕尋常人是無法在這等細節上做到如張岱一般極致。
桌上的螃蟹只只圓潤光亮,蟹腹隆起,蟹螯如小拳頭一般壯實飽滿。掀起蟹殼,透白的蟹膏凝聚成堆,「如玉脂珀屑,團結不散」。而蟹宴的配菜也如交響曲般精彩紛呈——肥美的臘鴨和豐腴的乳酪錯落擺放,醉蚶如琥珀般剔透,簡簡單單的白菜也用鴨湯熬出別樣的鮮甜。
新米煮得粒粒瑩白,冬筍片片清新爽口。隨手取一個橘子,剝開便是汁水飽滿的橘瓣;慄子和菱角被秋陽曬得乾爽, 細嚼之下是餘韻繞梁的溫和甜香。這種時候,再不善飲的人,也不能拒絕美酒的誘惑。
珍藏的玉壺冰端上桌來,封泥一破,滿室皆香。酒液汩汩傾入杯盞,觥籌交錯間,不知不覺便淺醉微醺。飯後漱口用的蘭雪茶,則為宴席畫上一個奢侈的句點。後來,張岱在顛沛流離間每憶及此,也不由得感嘆一句:「真如天廚仙供,酒醉飯飽,慚愧慚愧。」
拼死食河豚,自封饞食精
張岱生長於江南,因而尤其偏愛河鮮。
除了河蟹之外,河蚶、江瑤柱、白鮝等特產都深得其心,但他最獨特的愛好是吃河豚肝。眾所周知,河豚有劇毒,以肝臟為甚,但肝臟也恰恰是河豚身上最美味的部位。
張岱在《詠方物》組詩中的《瓜步河豚》一詩中言:「蘇州河豚肝,又名西施乳,以蘆筍同煮則無毒。」
於是,他每吃河豚,必先尋來蘆筍同煮。煮好的河豚肝細白柔膩,鮮美嫩滑。而同煮的蘆筍吸收了河豚的鮮甜,亦成為人間美味。
張岱為了這口至味,不惜拼死一試,好在安然無恙,於是「早起復掀髯 」,又因大飽口福而開心不已,也確實是無愧於自封的「越地第一號饞食精」的稱號。
此外,他還在《夜航船》中提到,「食河豚罷,以蘿蔔煎湯滌器皿,即去其腥。」可見張岱對於吃河豚是頗有心得的。
保存食材,妙招小能手
張岱對於食材的保存也頗有心得,尤其對瓜果最為上心。《夜航船》裡專設《果品》一節,巨細靡遺地記載了各種瓜果的保鮮方法:
金橘藏在綠豆中就不易變質;西瓜儲藏時不能見陽光,一見就容易發芽; 把梨子的柄插在蘿蔔中,用漆盒儲藏,可經久不壞。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莫過於《陶庵夢憶》中「鹿苑寺方柿」一則。
張岱當時避兵於紹興西白山鹿苑寺, 寺院前後種著十來株方柿,六月間恰好累累碩果。柿子個大如瓜,質地生脆,入口「如咀冰嚼雪」,在酷暑中令人精神一爽。
但柿子須經熟成處理,否則酸澀難當。於是他留意當地人的製法,悉心記載:用桑葉煮水,冷卻後加少許鹽,倒入甕中浸沒柿子,如此存放兩天,再取出食用,味道就清新爽利,毫無澀感了。
真名士,皆能苦中取樂
在錦衣玉食中留心這些旁門左道,似乎只是富家子弟窮極無聊的消遣。然而,在造次顛沛中依然如是,卻未免令人唏噓。
彼時正是順治三年,大明已亡,天下未定,戰火依舊綿延不息。富貴榮華如泡沫般轉瞬破滅,張岱不得不攜家帶眷,四處流離。
身處這種境地,而仍有閒心去研究柿子的製法,大概不僅是根深蒂固的習慣,也是苦中作樂的一點溫暖。
此後半世悽涼,張岱卻始終眷眷於前半生的浮華無時或忘。直到晚年,他在破舊的茅草屋中寫下《陶庵夢憶》,寫下《夜航船》,寫下他對一蔬一飯的深情切意,也不過是在功名成空,富貴如夢的生命中,努力留住一點人間煙火的暖意罷了。
①本文來自黃盡穗供稿,部分圖片源自文人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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