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行人說如果去了東京,回國觀眾會砸場」
網易新聞:董文潔(電影《萬箭穿心》的發行人)在採訪中稱退賽東京電影展是「這個時間段裡應該做的事」——您怎麼看她的這個說法?
謝飛:董文潔至今還在說」在正確的時候,做了正確的事情「,但是事實證明了她做了一個錯誤的」文化砸車「的行為。
其實東京電影節有兩部中國電影被選入競賽單元。除了我們的《萬箭穿心》,還有李玉的《二次曝光》,說在正式公布前都被要求保密。在8月底的時候,我們雙方寄去了材料,籤署了合約,合約中的第七條就是不許再退出。
網易新聞:為何東京電影節對外宣布入圍的中國影片只有《萬箭穿心》?
謝飛:9月12號發生了釣魚島事件,引起了中日關係緊張。於是《二次曝光》的製片方馬上跟日方聯繫,於是在20號公布之前他們就退賽了。所以最後東京電影節20號公布的時候,入圍的只剩《萬箭穿心》一部中國電影。
電影《二次曝光》的退賽,我認為有禮懂法的愛國行動。而董文潔在釣魚島事件出現之後,甚至在遊行抗議高潮的時候,她都沒有想到退賽。那時她計劃11月8號在全國公演《萬箭穿心》,而且要派11個人的大團去東京。
網易新聞:董文潔第一次提出要退賽,是在什麼時候?
謝飛:在10月初,董文潔突然產生了退賽的念頭,我是在伊朗收到她的簡訊,說中國影片,包括港臺影片全部都撤出東京了,說咱們絕對要退賽。於是我回了一個簡訊,說如果三家出品方都同意退賽我沒有意見。
網易新聞:那為何退賽決定沒有及時告知日方?
謝飛:後來13號晚上管外事的同事說,還沒有告訴日方,董總不讓告訴他們,說確定了18號下午開新聞發布會,宣布退賽。我當時聽了覺得很奇怪,既然要退賽了,你趕快跟人家商量,人家是一個文化團體,又不是敵人。為什麼憋到18號,人家20號就開幕。
我14號回到北京。董文潔說想和我聊聊。見面了我就說,如果形勢緊張,我們不去主創人員就可以了,片子這麼晚了已經很難撤了。當時董文潔沒有跟我講愛國。她主要講的如果我們去了,肯定也不會得什麼獎,日本人很壞,然後我們就成賣國電影了,我們一放的時候,就會有觀眾砸場子,不讓看電影。我覺得是多慮了。
網易新聞:您對整個退賽事件最不滿意的地方是什麼?不滿故意對東京隱瞞?
謝飛:這是非常不道德的行為,你要像《二次曝光》那麼撤也行,主動跟人家去協商,但是董文潔都不做,就到了18號一宣布,宣布的同時命令給東京發退賽的那個文章。
網易新聞:退賽文件是在馬上要開發布會前才發給東京的?
謝飛:對。前頭我們管外事的同事就說我不發,謝老師不同意發。董文潔放下電話就對別人說明天就讓她走,我聽了特憤怒。最後董文潔找別人發過去的退賽聲明,於是東京有一篇報導就是關於《萬箭穿心》參賽與退出,裡頭寫了當時收到了一個(退賽聲明)。
網易新聞:第一份聲明是正式文件嗎?
謝飛:這個文件,沒有章,沒有籤字,是無效的,所以東京說」至今沒有收到正式的文件「。直到20號又補了一個帶章文件。所以日方就以中方單方面撕毀合同這個理由照常進行放映。參加東京電影節的其他幾個中國電影,低調退賽,及時溝通,誰是愛國行動,誰是」文化砸車「?事實勝於一切,現在再怎麼狡辯也沒有意義的。
「領導說在東京得獎尷尬,不得獎也尷尬」
網易新聞:您和電影局的領導溝通過這件事嗎?
謝飛:我給電影局的有關領導請示,是否形勢已經到了必須退賽的時候?領導說沒有規定必須退賽,是你們公司自己決定。於是我又提出,文學藝術跟政治不要扯那麼緊,這是民間交流,不應該做過火行動。局領導的個人也同意這個意見,讓我和這三家協商。所以我就把這些簡訊都傳給了三家出品方領導和董文潔。
網易新聞:當時電影局的領導對此事的態度如何?
謝飛:當時電影局的領導跟我說,說中國有十幾部電影去參展但不退賽,選擇不派人去。說你們可以按這個方案進行,所以我把這些消息都轉給出品方了。而且東京已經宣布6號售票,票賣的非常好,街上都有海報,在開幕前一天我方突然宣布退賽,對方會很意外,很被動,對主動購票熱愛中國文化的觀眾也是一個不應該有的打擊。
網易新聞:董文潔是以「如果去東京會被中國觀眾砸場」這個理由說服電影頻道退賽的嗎?
謝飛:我告訴你,電影頻道的意思就是說,我們是國家主流媒體,要是在東京得獎也尷尬,沒法宣傳,不得獎也尷尬,所以就是想退。
網易新聞:官方前後的態度似乎不太相同?
謝飛:上面我要摸清楚,但是很多的情況是模稜兩可,互相推諉,當然這是普遍現象了,如果出了事,就可以推的一乾二淨,不出事好像也有成績等等。所以我覺得官商勾結,道德淪喪,如果有人攻擊我一點不害怕。
網易新聞:您一直強調「文化不應該太受政治的影響」。
謝飛:我有無數的話想說,但是因為我老了,也不願意摻乎這些,我不是搞政治的。但是這件事輪到我身上,從13號夜裡開始,我把所有的領導意見都出傳達給他們了。
「東京方面一直在為我們打圓場」
網易新聞:最後在東京原計劃的兩場電影放映了嗎?
謝飛:放了,而且放的非常好。第一場22號,是它最大一個場子,600多座位都滿了,第二場是一個200座位的,也滿的。
網易新聞:現場有觀眾提問「為何退賽」嗎?
謝飛:現在觀眾沒有問,但媒體一直在問。
我們有一個年輕的攝影師,是臺灣人,他原來計劃去(東京),但受到了很多壓力。東京電影節為了保護這個年輕人,勸他不出面了,於是這位攝影師就在放映會上讓日本人代替他念個聲明,實際上就只能補救。
網易新聞:當時退賽的消息還沒放出去?
謝飛:就是各處傳消息,一個說要退賽,一說藝術總監謝飛反對。東京電影節的負責人在反覆解釋原因,打了很多圓場,這個負責人說東京電影節不是搞政治的地方,它是一個文化交流的地方,說兩方都籤了協議放這個影片,我們要按協議繼續放這個影片。
網易新聞:《萬箭穿心》在東京放映後,評價如何?
謝飛:《萬箭穿心》在22號東京一演,國外的評論都是非常好,有一個評論家打了八分啊,這個人給《桃姐》只打了七分。
網易新聞:在確定退賽後,您和東京方面還有過溝通嗎?
謝飛:我通過郵件發去了我個人的聲明,一個感謝和抱歉的信,就是說我很抱歉我不能到現場來,但是我也很感謝東京電影節的選聘和你們購票來看這個電影,希望大家喜歡。我的這個聲明在放映會上由日本人念了,我的目的就是要為我們這個不禮貌的退賽行為對人家造成的傷害做一些補救。
「退賽是砸中國電影的牌子」
網易新聞:您擔心這次退賽行為是在砸中國電影的牌子?
謝飛:那當然。不光砸中國電影,砸中國公司甚至砸中國國家的形象。
網易新聞:電影節中違約退賽的話,會承受經濟上的損失嗎?
謝飛:這個電影節從來都不是經濟的事,誰也不會賺錢,就是文化交流。這個事情應該引起我們的思考,為什麼受過教育的高級白領也這樣沒有法制觀念,為了錢可以不要正義。實際到了18號,她才第一次給我們青年廠的副院長打電話,說其他兩家出品方都同意退賽了,我們送去一個文件你們蓋章,給你兩個小時的時間(決定)。
網易新聞:假設《萬箭穿心》及時向日方提出退賽的要求,您是否就能認可退賽的決定?
謝飛:我能接受。其實在23號的時候,就有記者問說現在中日關係這麼緊張,我說我們在研究,要看形勢發展,這個電影節不去,還有別的節嘛。但因為A級電影節參加過後就不能參加過別的,所以現在任何國際電影節都不會再要《萬箭穿心》了,因為這個公司,這個發行商是信用很差的,人家誰敢接受嗎?我當時都警告過他們,董文潔不在乎,就說為了要國內票房。
「有人罵我是漢奸,我覺得很寒心」
網易新聞:在一個很敏感的時候,您在網絡上發表這個聲明,不擔心被攻擊嗎?
謝飛:不會,我沒有開過微博。我問我的學生,我就說你們有什麼方法給我把聲明發出去,他們想了很多辦法,最後說謝老師還是你開一個微博,我說那好。他們連夜給我註冊了一個「導演謝飛」的新浪微博,包括長文章,照片什麼的,都是我的學生幫我發的。
我都這麼大年紀了,我沒什麼可怕的,這件事反使我對整個社會狀況的憂慮感和危機感更深。
網易新聞:有人說「家醜不可外揚」,內部解決即可。
謝飛:在微博裡,很多人說這個退賽就是革命行動,你謝飛就是漢奸。也有說你們這是唱白臉,紅臉,一起炒作。這種我都看到了,我很寒心。也有一種觀點認為說這是咱們自己的事,東京沒去成,中國人自己窩裡鬥不好看。我就想說一下我的看法,我覺得這件事包括很多的事,比如從上到下各種人等中瀰漫著這麼一種不良的社會狀態,這種的狀態怎麼改變,需要有人站出來,需要政府站出來進行抵制和揭發。如果人人都縱容,都在心安理得的掙自己那份錢,這是很可怕的一個現實。
因為我被捲入了這件事,退賽的各種報導也都出去了,我要不站出來說這個話,這個事永遠是歪風邪氣佔的上風,大多數的不明真相的人被一種愛國主義的盲目情緒壟斷了,所以我必須站出來說。
網易新聞:網絡上有人抨擊你嗎?理由是什麼?
謝飛:我的學生非常體諒我,他說謝老師你一定要有心理準備,在微博裡是魚龍混雜,就什麼話都會說,你不要在意。我也是看到了很多(微博評論),就是混蛋,漢奸。好在有敢屬真名真姓的影視工作者,文化工作者,甚至導演協會,製片人協會在支持我,那天我聽說他們在讓算一個什麼比例,說99%以上的都支持我。
我看到一些帖子,說炒作是必須的,電影不炒作怎麼成呢?我認為這是是非不分的觀點,不光是沒文化的群盲會出現砸車行為,連高級知識分子都這樣行為,涉及到三方領導,還涉及到一些政府部門的幹部,都這麼不明事理,都這麼就是沒有法制觀念,這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
「奧斯卡把獎頒給了伊朗電影,伊朗人覺得很光榮,沒人說它是賣國」
網易新聞:您一向強調國際電影節對中國電影的重要性,但現在很多中國電影有為了國內票房有放棄電影節的趨勢?
謝飛:不能放棄。但你得夠格,得的上獎。我大大小小電影節參加過幾十個,我從來沒有感覺到任何一個電影節評獎不尊重專家意見的,有領導或者市政府啊,來幹涉說不能給誰獎。
網易新聞:所以您堅信電影節不會受到政治因素的影響?
謝飛:包括伊朗那麼一個宗教國家,我剛去伊朗了,它國內非常平和,非常有文化。人家拍出《一次別離》,只有30萬美元的投資,全世界得獎,展示了伊朗的社會和文化。而且你看伊朗跟美國矛盾到這樣的地步,奧斯卡就能把獎發給他。伊朗也沒有人反對說,美國人給你獎就是賣國。我問了他們對《一次別離》的看法,他們覺得很光榮,他說這是藝術家的事。我覺得在世界範圍裡,像董文潔這樣的,還帶著一批擁護她的人,這麼沒法制道德觀念,真是嚇著我了。
「我體會過被盲目愛國主義壟斷的感覺,非常可怕」
網易新聞:您似乎對「盲目的愛國主義」有很深的體會。
謝飛:我是文革過來的人,在一種簡單的革命熱情煽動下,群眾是可能會成為很盲目,很非理性的。我當紅衛兵是23歲,剛畢業留校,我們也到處去造反啊,深深體會這種盲目的東西。最近我讀了一篇文章說民族主義是個雙刃劍,用的好愛國主義可以凝聚力量,用的不好就可能成為災難。我經歷過文革這麼多的坎坷,深知投機分子利用這個煽動群眾做過激行動,其實它未來會對中國各方面帶來非常巨大的損害,所以這雖然是一個電影的小事,但是它實際是反應了一個大的問題。
網易新聞:您非常強調「法制底線」——這是和您父親從事司法工作有關係嗎?
謝飛:對啊,這些年來中國社會的狀況使很多人對什麼都不敢相信,今天社會風氣,道德淪喪如此嚴重需要有人出來鬥。我還說當年魯迅天天寫文章罵中國人的醜陋人性,也受到很多人攻擊,他希望藉此引得人思考。
網易新聞:您為何如此強調社會應該對這一事件反思?
謝飛:國內國外都問我,第七代導演什麼時候出現?我就講各代導演出現原因是政治經濟文化發生了巨變,所以如果哪天可以拍反面歷史人物傳了,那就是第七代出現了。
環境變化,我也希望不要那麼快發生,我希望是一步一步的改革。我們這一代人通過這半個世紀,深深的體會到改良的優點。但是需要有人對不良現象說不。
我是一個老革命的子弟,我父親是謝覺哉(原最高法院院長)。我覺得我的父輩們要還活著,也不希望看到現在官商勾結,道德淪喪的社會,整個社會沒有道德,沒有法制底線。
「受賄在影視圈是非常普遍的現象」
網易新聞:董文潔曾經為《萬箭穿心》提出了一個五千萬的票房計劃,能簡單說說這是怎麼計算得出的嗎?
謝飛:當時董文潔說喜歡極了《萬箭穿心》,說要五千萬票房,我說你給我幾百萬票房我就知足,一千萬票房我喜出望外,我不會認為再多了,五千萬太夢想了。她提出認識很多老闆朋友,可以包場,說已經談好了30場,我說你這倒是一個方法,因為這個電影是成年人看會喜歡的,沒結婚的小孩子一般不會感觸的,如果不把那些人找出來,票房上不去。但是沒想到發展出來一個「百城萬幕預售10萬場」的一個宏偉的發行計劃。
網易新聞:董文潔在採訪中提到」以愛國主義炒作是沒有效果的,謝飛老師可能把電影發行想的太簡單了「。
謝飛:所謂「預售10萬場」就是這10萬場子都讓老闆給買了,讓公司群眾去看,這麼算下來一億票房。這些計劃都是在退賽的會上宣布的,你把票房計劃和退賽放一塊,不是炒作是幹什麼?所以我才得用這個方法讓大家去看「愛國電影」的結論。如果不是炒作,為什麼不低調的像別的兩部片子及早通知對方,協商退出?為什麼要趕在18號公開宣布退出,而且還宣布你偉大的發行計劃,這事實擺在那,不是你說不是炒作就不是炒作。
而且董文潔今年9月份才加入。卻要掛總發行人的頭銜。這種現象在影視圈也極其普遍。
網易新聞:您說的這種「濫掛頭銜」的現象普遍到什麼地步?
謝飛:中國現在所有的影視作品,出品人,監製,發行人,製作人,少了得20個,多了30、40個,全是各級領導,八竿子打不著的都要掛名,這是非常不好的一個風氣。得榮譽,他們要,如果這個片子出了問題,我認為這些掛著監製,掛著出品人的人沒有一個人敢擔責任,都說我不知道,而且這些掛名的各級的監製,出品,有的人都要錢的。
網易新聞:已經掛名了為何還要錢?
謝飛:有很多是要錢的,這我也了解不少,我的意思就是影視圈受賄現象是非常普遍的,只不過沒人敢捅破。比如說現在影院發行,為了發行好就得給這個電影院送禮,送錢,然後影院還瞞票房,有媒體爆出至少有15%的票房被各個影院發行商們瞞掉,這就是現在電影院的現狀。這種做法充滿了這種銅臭氣和謊言這些東西,我為什麼不能批評,我批評了就是窩裡鬥?批評了就是演戲?我認為大家應該擦亮眼睛。
「一味追求票房,會丟失中國電影的傳統」
網易新聞:您為何選擇堅持做小眾的文藝電影?
謝飛:我策劃監製《萬箭穿心》,不是今天才做。這些年我也接觸了不少中國電影創作,特別是近十年,市場被香港通俗娛樂的影片控制,盲目的學好萊塢,中國電影優秀的傳統已經喪失了。我們回想一下從30年代的《馬路天使》到40年代的《一江春水向東流》,文革後謝晉導演的《芙蓉鎮》,我們第四代的《老井》等等,都是堅持現實主義的創作傳統,用電影表現我們的民族的歷史和文化。
如果我們一味的追求票房,娛樂至上,會把中國電影的傳統丟失殆盡。從09年我開始抓一些小製作的文藝片。中國電影的還有一個傳統,就是強調它的文學價值,大量的好電影都是改編自成功的文學作品。無論是從《紅高粱》,《霸王別姬》,包括我自己的《香魂女》,《本命年》。所以我留意抓一些好的作家的小說,然後組稿。現在我們完成了三部(這樣的電影)。
網易新聞:您不擔心投拍這種電影,會收不回投資嗎?
謝飛:這三部電影,一個就是方方的《萬箭穿心》,一個是《向陽坡傳說》。還有一個崔健老師的《藍色骨頭》。這三部戲今年基本都拍完了,而且前兩部都通過了審查。
這些電影,我希望它們是低成本。因為眼前商業市場上,完全是娛樂至上,文藝片是很難有票房的,甚至都進不了影院。比如說去年《鋼的琴》上映,只有600萬票房,比如說今年的《神探亨特張》,在上海電影節也得了獎,很多評論也認為它是貼近現實的,好像也就2、300萬的票房。
網易新聞:商業盈利和品質之間,您選擇怎麼平衡?
謝飛:如果成本高了,回本就非常難。所以我做這些電影的時候,不是為了高票房,而是為了品質。包括最近張藝謀自己也說,應該拍一些現實主義的東西,不能盲目的轉型,被金錢俘虜。
當然它終究是一個商品,你必須要考慮到市場出路,所以我們都事先和電影頻道合作,每個劇本都經過電影頻道的三審通過,希望電影頻道收購,這樣能回一半甚至一半多的成本。影院是第二步,但也有可能放棄這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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