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有五絕《登樂遊原》,全詩內容為「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前兩句意思顯豁,應釋為:傍晚時內心很不快樂,駕著車登上古原排解煩憂。後兩句一般解釋為:夕陽西下,景色輝煌壯麗,十分美好。可惜的是此時已近黃昏,美景轉瞬即逝,令人悵然。
按照這種解釋,全詩表現了作者悽涼、消沉的情緒,令人嘆惋。李商隱身處王朝末年,彼時晚唐統治風雨飄搖,朝綱不振,士大夫沉迷享樂,帝國搖搖欲墜,後兩句實隱射了整個社會現實。
在這裡,「只是」是轉折,可解釋為「只不過」「只可惜」。李煜的「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中的「只是」也當如是解釋。
可是,也有人對此提出疑問,作者本意是排遣心中煩惱,駕車登上古原,即事寫景,詩歌所表達的情感很單純,說後兩句隱射現實,乃穿鑿附會之言,不足為據。
上述說法有一定道理。很多詩歌乃作者偶有感觸,一時興起,下筆成詩,實在沒有什麼微言大義。「知人論世」的確是解詩的好路徑,然而每一首都要「知人論世」一番,也是迂腐。
於是,後兩句就有了第二種解釋:夕陽無限的美好啊,因為已經接近了黃昏才能看到啊!「只是」一詞訓為「因為」,由原來的轉折變成了因果。詩歌的格調也由悽涼、消沉轉變為積極、昂揚。作者極力讚頌了大自然的壯美。
這種解釋文意倒是通了,可是「只是」訓作「因為」很少見,有人舉李商隱的《錦瑟》,其中「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說是「只是」是「因為」的意思。在這裡把「只是」解釋成「因為」很牽強,作為轉折反而更能說得通。
其實,與其把「只是」解釋為「因為」,不如解釋為「恰是」「恰好」「正好」。那麼原句就可以解釋為:夕陽的景色無限美好啊,恰好到了黃昏時候。
詩人坐車為了排解愁緒,到了古原,看到夕陽的美景,慶幸自己來的時候,萬般愁緒化為烏有,欣喜之情溢於言表。詩歌格調積極樂觀,昂揚向上,令人愉悅。
那麼,把「只是」訓為「恰是」「恰好」「正是」有無其他的例證呢?可以說俯拾即是,試舉幾例:
唐代權德輿《薄命篇》中開頭兩句:昔住邯鄲年尚少,只是嬌羞弄花鳥。意思是:從前我住在邯鄲,年紀尚小,恰是嬌羞弄花鳥的年齡。
白居易詩中有「聞說風情筋力在,只如初破蔡州時」句。意思是「聽說你的風採、身體依舊,正如當初攻破蔡州的時候。」
南宋範成大《贈舉書記歸雲丘》中「白髮蒼顏心故在,只如當日看山時」,「只如」的意思是「恰如」「正如」。劉基《過閩關九首(其五)》「飯淅香瓊酒瀲霞,驛亭到處只如家」,「只如」也是「恰如」的意思。
以上都是古詩中的例子,舉一個古白話的例子。
《西遊記》中有一句「二小妖大驚道:『才說話時,只好向午,卻怎麼就黃昏了?』行者道:『天既裝了,不辨時候,怎不黃昏!」這裡的「只好向午」意思是「正好中午」。
從訓詁的角度來看,「只」和「衹」可以互通,在《簡化字總表》中,「衹」被定為「只」的繁體字,而「衹」就有「正」「恰」等義項。
由此可見,「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解釋為「夕陽無限好,恰是(好)近黃昏」就合情合理了。
當然,「詩無達詁」,詩的含義常常並不顯露,加上詩歌語言的多義性、跳躍性和暗示性,造成了對同一首(句)詩有不同的解讀,這很正常。
作為讀者,大可以見仁見智,各以其情而自得。也許這就是詩歌的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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