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眾號:心然的原香。點擊上方藍色字體,添加公眾號。
微信號:15818820884。
心然簡介:陳豔萍,湖北天門人,現居武漢。從生命的原香出發,與美同行,抒寫生活,鄉愁,詩情以及遠方。
在中國的版圖上,廣東屬於嶺南。何為嶺南呢?就是五嶺以南。五嶺指的是越城嶺、都龐嶺、萌渚嶺、騎田嶺和大庚嶺。在廣東的版圖上,潮州在最遠的東部。雖偏遠,卻人傑地靈,所以有「到廣不到潮,枉費走一遭」之說。
潮州人會做生意,幾個世紀前,就把生意做到東南亞,做到全世界。他們的生意越做越大,在當地形成了自己的文化品格,被東南亞本土人稱之為「東方猶太人」。
沒去潮州之前,我聽過關於潮州人的傳聞。
潮汕男人很大男子主義。作為一家之主,他們承擔家庭的責任,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聽說一個潮州家庭,大抵是男人說了算。家裡來了客人,女人忙活一大桌子菜,卻不能上桌,得等到男人們酒足飯飽後,女人們才能吃飯。
潮州家庭特別重視男丁,傳宗接代的觀念比其它地方的人嚴重。一個潮州女孩,嫁為人妻,第一胎生男孩,她心中的石頭才能落地,否則總有一種戰戰兢兢的心理化不開。
潮州人愛喝茶,極具儀式感。偏遠山區的農民家庭,你推門進去,一定會有茶案和茶具擺著。潮州地區的孩子,一生下來就跟著長輩喝茶。他們在外面玩累了,跑回家喝茶,那肯定不是涼白開,而是一盅一盅的功夫茶。
八千裡路潮州遠,那是過去時了。如今,從廣州去潮州,坐動車,只要三個小時。
我是從牌坊街進入古城的。古城不大,在韓江邊。牌坊街是古城的標誌性景觀,是潮州歷史文化名城的縮影。南洋建築風格式騎樓兩邊,二十多座石牌坊氣勢恢宏地橫跨街中心。你仰著頭看,上面很多字,不好認,並不能了解這些牌坊到底說的何人何事。但是不打緊,它對視覺的衝擊,足以讓你的內心感嘆連連,顧不上打探其它。
據潮州人黃梅岑在《潮州牌坊紀略》裡說:牌坊可上溯唐宋,初以木建,形似「烏凹肚門」。古代的統治者提倡倫理道德,城鄉間在節義、功德、科第等方面的突出成就者,將其嘉德懿行,書帖坊上旌表,稱為「表閭」。到明時改用石砌,加疊層樓,飾以花紋,二柱一門或者四柱三門,到嘉靖時建多柱多門長牌坊。
聽說,潮州共有百多座牌坊,歷來被外界喻為「牌坊城」。偏遠的南蠻小城,原始森林,和俄國的西伯利亞一樣,是朝廷貶放罪人的所在,何以到後來,儒風如此盛行?
馬路兩邊,不斷縱深出一條條小巷,這是我最愛看的。小巷筆直通透,利於採光。青石板的路面,有丁香姑娘的雨巷風情。木頭門斑駁,門環叮噹。這些房子,有的已很陳舊,但都像工藝品。
進門是一方天井,豎著屏風,設有花圃、水池。地上的淺黃色麻石,年代多久?老祖母也是說不清楚的。所有的屋子,屋頂都有造型。屋脊飾以灰塑、嵌瓷、彩畫,有一股天成的拙感。屋簷上有雕刻,那是傳說和故事。有色彩,那是與自然的和諧。
有錢人家的房子,大門中門後門,一進兩進三進。聽說大門不常開,只有來了當官的客人,才開門迎接。後門供家裡的下人出進,和紅樓夢裡的賈府一般。
每一間房子都有別致的門窗,門窗上有木刻,那是潮州的傳統工藝,豐富性幾乎囊括所有的民間題材。如歷史故事、神話傳說、漁耕樵讀、忠孝節義等。雖已老舊,甚至破敗,但那種手工在時光浸染下所發散的美感,讓你站在那裡,不願意離去,深深膜拜前人們生活的精緻和情趣。
門上的環,極有意思。門環越粗,越圓,工藝越精緻,銅層越厚,越顯示家底殷實。普通人家,大多是鐵質門環,也有工藝的優劣,粗細的差別。那些門環,銅質也好,鐵質也好。粗也好,細也好,在歲月的磨蝕之下,如同人一般,有的優雅,有的滄桑。有的光亮,有的鏽跡斑斑。有的完整,有的殘破。看了,懂了,那就是所有生命的悲欣交集。
這裡是植物的天堂,每一戶人家都有花草,即使不特意種,也會自己生長。青灰色斑駁的牆壁,布滿青苔,總有花朵兒藤兒探出頭來,彼此糾結,自生自長。我叫不出這些植物的名,說不出它們的特性。我只欣賞鮮豔和古舊的結合,廢墟和活力的搭配,彼此讓對方變得更美。
一位老人拉著三輪車賣草粿,這個食物沒聽說過,也不認識這個粿字。我早已不會把認不得的字認半邊,那是會鬧笑話的。就問老人:這是什麼字?老人說:guo。
原來,這個字是可以念半邊的。
草粿是熱的,類似於果凍和龜苓膏之類,以草木作原材料。我一路從廣州到潮州,大太陽下奔波,又累又乏,一碗吃下去,解了渴抵了飢,猶如雪中送炭。
這一碗草粿,讓我認識了一個字。也明白,來潮州,不認識它是不行的,很多食物都帶這個字,面粿芋粿粉粿米粿牛雜粿,炸粿篜粿炒粿鹹水粿,都是粿。
路旁,一家店面正在裝修,幾個工人熱火朝天地勞作。其中有個人走到店前一顆大樹下,蹲著,原來樹根下擺著功夫茶:一個茶盤,幾個小茶杯,一個竹製的夾子。
這是潮州人對茶的敬畏。他們喝茶,再忙再渴也不會牛飲,而是規規矩矩走程序,行儀式,把一盞茶喝得像模像樣,有滋有味。這既是對大自然的尊敬,也是對生活的尊敬,對自己的尊敬。
從牌坊街的城門出去,是潮州有名的廣濟橋。廣濟橋是潮州八景之一,也是中國四大古橋之一。它橫跨韓江,全長500多米,始建於南宋乾道七年,是古代廣東通向閩浙的交通要道。
廣濟橋造型奇特,集梁橋、拱橋、浮橋等形式於一體,是中國也是世界第一座啟閉式橋梁,以十八梭船二十四洲的獨特風格,與河北趙州橋,泉州洛陽橋,北京盧溝橋並稱四大古橋。橋墩上的二十四座望樓,極具觀賞性,當地有歌謠唱誦:「到潮不到橋,白白走一場。「
夜晚的廣濟橋,人流如織。韓江兩岸,是一座大舞臺。燈火,是翩翩的舞者,在音樂的節奏裡不斷變幻,美輪美奐。我無心看這燈火,眼睛總是轉向左邊的古城,想那暗夜裡的老屋,老屋裡的植物,氣息和生活。轉向韓江對面的山上,韓文公祠露出的一截屋簷,那是一種氣質,也是一種召喚。
韓江、韓山,韓文公祠,仰韓閣,昌黎舊治坊,昌黎路,韓山上的韓木.這麼多韓?對,潮州和韓愈的關係非常之深厚。或者說,潮州人把「以韓為師」的理念發揮到了極致。古城文化正是融進了韓文化,才如此別具一格。
韓愈,字退之,號昌黎,他被貶潮州的那一年,是公元819年,比柳宗元被貶柳州晚了四年。這一年,正好是柳宗元去世。比蘇東坡被貶惠州早了兩百七十五年。後來的蘇子,在來惠州的路上寫道:「未應愚谷能留柳,可獨衡山解識韓。」他相信自己能同韓愈一樣,很快就會被皇帝召回。
那年,韓愈51歲,按那個年代看,已是人生暮年。再加上韓愈身體一直不好,四十歲上時,就說自己視力模糊,頭髮灰白,牙齒鬆動,疾病纏身。
那時,他在隨宰相裴度平定叛軍吳元濟的那場」淮西戰役「中有功而升任刑部侍郎,在京城安居樂業。憲宗皇帝信奉佛教,國內佛事大盛,引起一系列社會問題。公元819年,憲宗皇帝派遣中使去陝西鳳翔法門寺迎接佛骨,沿途修路蓋廟,官商民等舍物捐款,一時間掀起信佛狂潮。《舊唐書》裡說:王公士庶,奔走施捨,唯恐在後。百姓廢業破產,燒頂灼臂而求供養者。天下荒荒,再無人熱衷儒學。
韓愈看不下去,引筆疾書,寫了一篇《諫佛骨表》以勸聖上。憲宗皇帝一看,大怒,要立刻斬首韓愈,在裴度等官員的力諫之下,才免去死罪,被貶到八千裡外的潮州當刺史。
長路遙遙,十二歲的女兒染上惡疾死在驛道。晚年喪女,韓愈愧疚交加,悲痛萬分。行至藍關時,他的侄孫前來送行,韓愈寫下一首《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詩裡可見,韓愈被貶潮州,極度灰心失落,甚至沒有想著離開,心想自己一把老骨頭,只能留在那蠻荒瘴癘之地,和好友柳宗元作伴。而事實是,韓愈很快就離開了潮州。
那只是一種心情,文人的個人使命感和社會責任感重於一切。來到潮州後,離著京城天高皇帝遠,反倒可以施展才華,興辦儒學。
潮州八月,韓愈做了四件大事。第一是惡溪驅除鱷。潮州有條惡溪,溪裡有鱷魚害人,韓愈帶領百姓開展聲勢浩大的驅鱷行動,並撰寫一篇極其有趣的《祭鱷魚文》。第二件事是釋放奴婢。他借鑑了好友柳宗元在柳州的做法,採取」計庸「的方式來解決因債務糾葛而沒良為奴的矛盾。差距太大的,則由官府」以錢贖「。及至人質歸還了,便以正式的契約文書為證,毋使返悔。在潮八月,韓愈赦免奴婢七百三十一人。第三是關心農桑。寫文傳播北方的農事經驗,開鑿水渠以利農田灌溉。第四件是延師興學。韓愈認為,對國家的治理,須」以徳禮為先而輔以政刑「。為辦學興教,他」出己俸百千,以為舉本。「這個數目,相當於韓愈在潮州八個月的工資。他大膽舉用潮州英才趙徳主持教育工作,掀開潮州教育史上新篇章。到了北宋初年,潮州就由蠻夷之地贏得」海濱鄒魯「的美譽。
這四件事,對潮州的影響非常之大。但是影響再大,也就是八個月,不應該有如此深重的烙印。也就是說,八個月的時間,韓愈在潮州,不可能把這四件事完全做好。我們可以想像,韓愈帶去的,只能是觀念和舉措。接下來,應該有很負責任的實施者和踐行者,才能把事情做得這樣千古留名。
是的,韓愈在潮州,有了很多粉絲。是的,韓愈走後,這裡的人以他為師,且是一代一代傳承。他官德官風成為歷代治潮官員的一面鏡子。蘇東坡在《潮州昌黎伯韓文公廟碑》中寫道:「凡所以養士治民者,一以公為師。」這樣的理念,形成了一種文化自覺,淨化了潮州的官場,湧現出不少能彪炳千秋的清官賢能。
北宋鹹平間潮州通判陳堯佐,任職期間,修文廟,興教舉士,深得人民愛戴。他說:「吾道之行兮,自(韓)公之為。在位期間,他創立韓吏部祠」以風示潮人「,又作《招韓文公文》發揚韓愈」唯道是師「之精神。這些傳承,讓韓愈成了獨屬於潮州的一種文化現象,讓後來的為官者來到這裡,都會或多或少地提升自己的文人意識,內心自問為官之道。
」八月為民興四利,贏得江山都姓韓。「潮州人民從來就不曾忘記過韓愈。韓江上的廣濟橋,濃墨重彩。韓山上的韓文公祠,三層殿閣莊重典雅,甬道碑廊文氣斐然,花草樹木鬱鬱蔥蔥。韓文公祠隔壁,是韓山師範學院。市區內,以它名字命名的街道學校,讀一讀,都讓人為之一振。
自此,也就明白,潮州人民把「江山」改姓韓的真正原因。崇韓文化,成了潮州特有的文化奇蹟。韓祠巍峨,韓江滔滔,韓山壯麗,千百年來,以韓為師的理念不斷強化,深入人心,才使這小小一片偏遠之地,儒風盛行,湧現出那麼多座牌坊,供人瞻仰,後形成潮州獨有的景觀。
時間之下,魅力漸增。任何事情,進入良性循環的軌道,那就是事半功倍。今天的潮州,有韓愈穩坐「江山」,如同一道令牌,打通了潮州千年古城的通道,讓每一個來潮州遊玩的人,既能感懷悠遠的人文風採,又能感懷現代潮州的崛起。
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喜歡尋訪菜市場。風景名勝之地,大多是外地人走動,只有來到菜市,才能感受本地人活色生香的生活。
一大早,菜市場裡已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各種蔬菜和水產品琳琅滿目,還有農家剛剛運過來的新鮮水果。這個季節,黃皮多。別看黃皮的名字很隨意,卻有一個晶瑩剔透如綠寶石一般的果核,讓人愛不釋手。人們挑著菜,聊著天,有的悠閒有的急匆,這才是生活的本色。
一家專賣粿食的店鋪,各種各樣的粿,人們買回去,或炸或篜或炒。牛肉丸、牛筋丸是潮州特產。燒鵝,金黃油亮,勾人食慾。這裡的饅頭,除北方白面饅頭外,還有一種本地麵食,草綠色,藥性植物的清香,五元錢四個。一嘗,好吃,覺得在野地裡聞過,但說不上來是什麼植物。可惜的是,當時沒問清楚,直到現在也不知道這種麵食的名字。
隨意地穿過大街,走過小巷。一間間古屋穿插在現代建築中,凸顯自己陳舊的別致,如祖母捧出的深藏舊物。並不是什麼身價百倍的東西,只是很長很長時間了。那古屋的頂上,長著豐茂的植物。以前一直不知道:只有到了一定年歲的房屋,屋頂才能長草。那是一種沉澱,也是一種豐富,如同老人的閱歷,生命的積累。
對,我又來了。實在是太喜歡,前面已經寫過舊屋,這裡又覺得有話說。
很多古村落,舊房子作為文物,作為景觀,空空地擺在那裡讓人看。而潮州古城的老舊房子,是有人住的。
一家老屋門前,奶奶正彎腰打掃,青石板透著歲月風塵,又美又安靜。見我張望,奶奶邀我進去參觀。一對雕花木椅擺在條桌的兩頭,似乎不坐下去一會,就有些辜負這把靜靜等待的座椅。
不想,等我起身要走時,奶奶卻用潮州話說:不用急著走,坐下來喝一杯茶。座椅的旁邊,就擺著茶盤。小茶壺小杯子很別致。茶味很濃,很香。
這樣的早晨,這樣的地方,喝一杯茶,那種感覺早已超越茶能品出來的味,而是生活賦予我們的充實,心靈賦予我們的美好。
開元鎮國禪寺,廟宇恢弘氣派,古樹蒼勁盎然。當地人說:這是一座由李嘉誠先生參與捐資修建的廟宇,來了潮州,不進開元寺,那就等於沒來一般。
笑了,潮州所有的地方,都有不看白來一說。不過,並不是沒有道理。我一路從牌坊街進入廣濟橋,到韓文公祠,再來開元寺,心裡總湧動著一種感動。這幾座建築,很氣派,但又不像有錢人家的房屋,裝修得富麗堂皇,讓人走不近般地有一種浮誇的隔膜。
它們都是踏踏實實的,穩固的,感覺到建築裡面有很多心意,很多情感,是用來流芳百世福澤後人的。它們既是潮州財力物力的彰顯,也是歷史感人文感相得益彰地融合,確實不可不看。
這樣恢宏的古蹟面前,我時常想起古城的老舊民居。面對這些氣派的建築,它們存在的意義在哪裡?裡間非常微妙。我們參觀廣濟橋、開元寺、石牌坊、韓文公祠時,覺得它們是城市的風骨。而這些民居,就是血肉。
在小巷子裡穿行,殘破的舊屋前流連,發散的生活氣息和光陰痕跡,非常迷人。正好是兩個面,讓我們看清城市的本質,感覺整個潮州的優雅。這種新與舊高與低遠與近的組合,讓人找到了事物的整體性。
「度一切苦厄。」劉海粟先生親筆書寫,掛在高高的正殿上。走過路過,心裡慰然。「百萬人家福地,三千世界叢林。」是古剎贏得的美譽。古往今來,淨化人間汙垢,沉澱世間塵埃,把古城人的信仰歸置在這裡。
他們上著香禮著佛,喝著功夫茶,吃著潮州菜,日月旖旎。所以潮州人走多遠,心卻離故鄉近。而故鄉回報他們的是:一直以真實的自己自居。
離開潮州了,我一直在想。所有地方的人都重男輕女,為什麼潮州人在這方面格外突出。這是有索可追的。作為客家人,他們在遷徙的路上遭遇戰爭,匪盜,與當地原住民產生摩擦,爭搶。爾後定居下來,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家族強大比什麼都好吧,而女兒是要嫁出去的。再者,他們從中原來,地少山多,要向海洋掘進尋找糧食。海洋文化的主旨是徵服,是遠方。走得越遠,收穫越多。只有男孩子,才能這樣漂洋過海,帶回財富,改變家庭的面貌。
重男輕女,是為了更好的生存。
現在,生活條件好,社會形態開放,男女分工不那麼分明。城市化居住模式,消弱了宗族勢力給人帶來的危機感,潮汕人比別的地方重男輕女的觀念,煙消雲散。那個所謂的大男子主義,也不存在。至於功夫茶的習慣,他們是不會改變的,且會越喝越獨到,越喝越風雅。
往期文章連結:
天地有大美
人生有味是清歡
小品文——荔枝
把自己遺忘在飛逝的時光
灕江的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