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假日》裡的一句經典臺詞,道出了讀書與旅行相通的本質: 「身體和靈魂,總有一個要在路上。」閱讀,是一場心靈的長途跋涉,而旅行,則是用腳步去翻閱遠方,讀的是風景,是他人,也是自己的內心。
這或許也解釋了,旅行的書籍為什麼能給讀者帶來格外的愉悅。這些書中,有的描摹異域的風土人情,令人如臨其境;有的解讀一地的文化歷史,閃爍智識的靈光;有的關注社會民俗,從中觀察、思考人性。相比於小說、戲劇這些 「大文體」,有關旅行的文字常被視為不甚重要的 「閒筆」。但正是這些不用拘於結構,拋開了緊張情節、複雜人物的 「閒筆」,往往顯得更為鬆弛自如,具有更大的彈性和包容力。旅行之於作者的吸引力,和旅行文學之於讀者的吸引力,其實大抵相近——除了心情的放鬆和眼界的開闊以外, 「在別處」的陌生感,周遭變幻環境的持續刺激,時常能夠激發不同的思考,能夠換一種距離,檢視本心。
今年上海書展國際文學周的主題,正是 「旅行的意義」。我們羅列了一些有關旅行的書,每一本,都給出了一種不同的答案。在更寬泛的意義上,每年書展,上海都會成為無數作家、出版人、愛書人共同的旅行目的地;同時,匯聚於此的海量書籍,也讓這裡成為無數場旅途開啟的地方。打開一本書,去發現,去思考,去湧起親自探尋和驗證的衝動,這便是閱讀的魅力,也或許,就是旅行的意義。
在歷史與現實重疊的地圖上行走,發現令人心醉神迷的圖景
華盛頓·歐文是19世紀的美國文學家。這位被稱為 「美國文學之父」的大作家,最擅長也最出名的創作體裁,就是遊記隨筆。
1826年,華盛頓·歐文已經靠 《紐約外史》和 《見聞札記》獲得了全球的聲譽,這時他以美國駐西班牙公使館隨員的身份,開始了在西班牙的旅行。在那以前,並沒有太多旅人對西班牙感興趣,它給人留下的印象,大抵就是在歐洲偏居一隅的鄉村郊野。正是歐文的文字,將西班牙的傳奇故事傳遍美國和歐洲,吸引了越來越多人來到這片土地,探究它的歷史和秘密。
阿爾罕伯拉是中世紀時,摩爾人在西班牙建立的最後王國格拉納達的王宮,有 「宮殿之城」之稱。在當地政府的特許下,歐文住進了這座富麗而又蕭索的宮殿,在裡面生活了三個月,寫下了 《阿爾罕伯拉》。在這部後來於1932年出版的作品中,歐文以優美的文字描繪了所見風景,荒漠原野、精巧園林都如畫卷般鋪開,而他遇到的質樸豪爽的西班牙百姓和當地的風土人情,也都以生動的筆觸勾勒出來。與此同時,歐文埋首於圖書館,查閱了大量歷史資料。有關摩爾人的民間神話和傳說,構成了這部作品中最重要的部分。空蕩蕩的王宮,在歐文筆下恍若神秘的劇場,騎士、公主、精靈、流浪漢的精彩故事在花紋繁複的廊柱間、滴墜山泉的叮咚聲中依次上演,這座古老的宮殿當年的繁華與生動,熱情與浪漫,都仿佛在 「一千零一夜式」的講述中榮光再現。正如他書中所寫: 「這座夢也似的故宮獨具的魅力,就在於它能喚起遊人對舊日情境產生種種模糊的冥想和幻象,在赤裸裸的現實上面蒙上一層回憶和想像的幻影。」歐文這種既有遊記隨筆,又有傳奇故事的寫法,開創了獨樹一幟的遊記文學文體。
20世紀初,林紓曾翻譯出版了《阿爾罕伯拉》的節選本,譯名為 《大食故宮餘載》,為中國讀者所喜愛。除此之外,經林紓譯入的歐文作品還有《拊掌錄》 (即 《見聞札記》)、 《旅人述異》等。林紓對歐文也有很高的評價: 「歐文氣量宏廣,而思致深邃而便敏,行文跳踴變化,匪夷所思。」
書名 「帶一本書去巴黎」,說的是作者帶著雨果的 《九三年》去巴黎旅行。但隨著這部作品面世以後成為熱門讀物,書名所帶有的某種召喚意味也成了現實。無數人前去巴黎,隨身攜帶的就是林達的 《帶一本書去巴黎》。
塞納河上的西岱島,安布瓦斯的古堡,盧瓦河的地牢,凡爾賽宮裡的國會大廳……法國大革命前後那段歷史在巴黎留下的腳印,林達同樣在那裡駐足。作者用大量的史料細節,還原、傾聽當年的故事,同時也談午夜出版社,談新小說家,談朱麗葉·比諾什主演的電影 《新橋戀人》。這本書可以被當作一本深度的旅遊指南,人們可以循著書中提到的那些坐標,去探尋這些遺蹟背後的歷史。它也被視作一部個人解讀的法國大革命史,對那段風起雲湧的歲月給出感性真切的重新解讀。一段段紮實的、 「硬」的史料,由柔軟的、詩性的句子串連在一起: 「街道是一種神秘而有生命的東西。歷史在把生命一點點灌注進去。」雨果筆下的巴黎,歷史中那些傳奇人物生活的巴黎,還有作者踏足的那個巴黎,真實的與虛構的,過去的與當下的,都重疊在一起,構成了令讀者心醉神迷的立體而鮮活的圖景。
林達,其實是一對美籍華人作家夫婦合用的筆名。正因如此,林達的文中常常會有一種奇特的 「分裂性」。就像評論家張定浩所羅舉的那樣,「男人和女人,時評作家和講故事的人,急切的表述和從容不迫的敘說,歷史學家與詩人,簡單與複雜,嚴肅與通俗,過去和當下,彼處與此處……」這些彼此對立的特質,交織成多聲部的復調,構成了獨具魅力的文本張力。林達撰寫的 《歷史深處的憂慮》 《總統是靠不住的》等作品風靡一時,寫作領域涉及歷史、國際關係等,也被稱為 「全能型作家」。其旅行文學除了 《帶一本書去巴黎》,後來還出版了 《西班牙旅行筆記》,均引起了廣泛影響。
用客觀的視角和姿態,對旅行投以哲性、思辨的觀照
隨筆集 《旅行的藝術》自2002年出版以後,便在英美長銷不衰。與諸多旅遊類暢銷書不同的是,這並不是一本記敘沿途見聞的遊記,更不是印滿美圖的異國導讀。作者阿蘭·德波頓在書中探討的,是旅行本身。
以 「出發」 「動機」 「風景」「藝術」 「回歸」這五個章節分類,曾在大學教授哲學的德波頓將旅行的每一個環節都拆解開來,投以哲性、思辨的觀照。難得的是,作者淵博的學識和頗具才情的筆力,又能夠讓這些思考不流於枯燥的說理,顯得鬆弛而又靈動。他用自己親歷的旅行故事,再化入信手拈來的大量文化、藝術史料和知識,使得那些圍繞旅行的哲學解析,具有鮮活的藝術感染力。醉心於港口碼頭的波德萊爾,一心沉迷於東方異國情調的福樓拜,在湖區寫詩的華茲華斯,在普羅旺斯作畫的梵谷,都成了德波頓筆下這場圍繞「旅行」展開的內心之旅的導遊。他認為,旅行的一個重要意義,就是催人思索。 「在流動景觀的刺激下,那些原本容易停頓的內心求索可以不斷深進。」但如今,很多人只是走馬觀花地從一個景點趕赴下一個景點,或是一心想要看到明信片、旅遊導覽上的那些美景。如此,不僅那種深入思考、發現的樂趣蕩然無存,眼見景象與期待的落差也往往會讓旅途最終不如人意。
有趣的是,德波頓在書中最後一章,描述了一種不用旅行的 「旅行」。「我們從旅行中獲取的樂趣或許更多的取決於我們旅行時的心境,而不是我們旅行的目的地本身。」18世紀的法國人梅伊斯特專門寫了 《我的臥室之旅》和 《臥室夜遊》兩本書,他摘掉了因為習慣而導致麻木的 「濾鏡」,對自己的房間進行了一番特殊的旅行,收穫了不少新奇的發現。受此啟發,德波頓也帶著這種 「旅行的心境」,去發現超市、理髮店不同尋常的迷人,欣賞菜單的設計和侍者的服裝……他指出,只要有不囿於陳規的洞察力,和對一切保持敏感的好奇心,新鮮的旅途在任何地方都可以開啟;如若相反,那麼盲目的 「去遠方」,也並沒有太多的意義。
《看不見的大陸》,記錄的是勒克萊齊奧2005年的大洋洲拉迦島之旅。在書中,作者對那些一度未被航海者發現的被遺忘的文明,對那些生活在文明和傳統衝撞中的人們,投以了關注。
拉迦島是位於澳大利亞東北面的一片帶狀群島中的一座。作者的這段話,解釋了書名的含義: 「都說非洲是被遺忘的大陸。大洋洲卻是看不見的大陸。看不見,因為第一次到這裡探險的旅行家們沒有發現它,因為直至今天,它仍然不為外界所知,它只是途經之地,在某種程度上,它是不在場的。」我們所能看到的有關這裡的歷史,也是用西方主流文明的語言寫就,掩蓋了這片有上千年歷史的土地上的古老文明。在殖民者的描繪中,這片 「新大陸」之上,到處是燦爛的陽光和美麗的女人。但正如這部書的譯者袁筱一所說, 「只有深諳此道的勒克萊齊奧能夠從關於這片群島的文字中分離出一點什麼,那是文字隱藏的痛苦和真實。」甚至這些島嶼的名稱,也都是以歐洲語言命名的,比如拉迦島更通行的名字是彭特科特島,意為 「聖靈降臨節」。勒克萊齊奧用了島上本土語言的叫法 「拉迦」,就表明了一種尊重、接近當地文明視角的態度。
勒克萊齊奧在2008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博聞強記、文字縝密、情感客觀的文字風格和深沉的人文關懷,也貫穿在他的這部旅行隨筆中。平靜的旅行記錄,詩意的描繪,歷史的回顧,都和作者本人的思考交織在一起,帶來一種不同於以往西方敘述的、儘可能客觀的立場。他複述並想像當地人的祖先種植、狩獵的生活,他們的儀式和語言。他記錄下藏在 「卡瓦」 「戈爾蹦極」這些奇特的植物、動物、民俗背後的傳說。他揭開殖民語言所書寫的美麗之下,當地人所經歷的血淚史。正是因為曾經的那些慘痛歷史,當地人不願意建設公路、繪製地圖、接受先進的種植技術。他們寧願生活在閉塞之中,來保護自己的文明,維持從祖輩那裡承襲下來的生活方式。但事實上,傷害已經形成。在一種憂傷的,節制卻又深情的敘述和反思中,勒克萊齊奧用這部作品,引導讀者重新看待知識與文明。
去一個陌生的地方,採擷日常生活的美好與溫柔
《客廳裡的紳士》是二戰前毛姆遊歷東南亞的遊記。評論家毛尖曾這樣說: 「毛姆叔叔把心撒在遠東了。我們為什麼不能把歐洲客廳看成遠東臥室的一個鏡像?就像 《客廳裡的紳士》中,歐洲是觀念,遠東是日常,歐洲是傳奇,遠東是隨筆。」
毛姆對於西方文明一向持警惕、批判的態度,因此在以英國、法國為背景創作的許多作品中,他的筆鋒都是冷靜而尖銳的。但他對東方文明則投注了熱忱與嚮往。1922年,毛姆放下周遭的繁華,遠赴東南亞進行了一次艱苦的長途旅行。他從英國坐船到錫蘭,之後經仰光去到曼德勒,騎著騾子走了整整26天,只為去緬甸東北部的撣邦看一看那裡的迷人風光。之後他再一路遊歷曼谷、吳哥、河內,儘管旅途辛苦,但心情卻十分愜意。因此,這冊遊記沒有他小說中的機鋒和冷靜克制,在輕鬆愉快的敘述中,透出毛姆罕見的溫柔——比如這樣的句子: 「這是獨一無二的時刻,我一刻也浪費不起。我是在為自己貯存財富。我想著所有我要思考的事情,還有我要細心品味的憂鬱,就像你品嘗一年之中第一批香噴噴的草莓……」當然,在優美的風景描寫中,靈光一閃的機智幽默和對人性的洞悉,依然是令人熟悉的毛姆的語調。夾雜在旅遊見聞中的小故事,更是增添了閱讀的趣味。
值得一提的是,這部作品是毛姆在結束旅行後,時隔多年再重新提筆寫就的。他在自序中稱這次寫作是「風格的演練」,並寫道: 「你要是喜歡為語言而語言,要是樂於將詞語綴連成最令你愜意的序列以產生美感,旅行隨筆或旅行專著就給了你機會。此時,或能為了文字本身而精雕細琢。你可巧妙運用自己的素材,讓你尋求的和諧取信於人。你的風格可像一條寬廣平靜之河那般流動,而讀者在河上安穩前行,他無需懼怕沙洲,沒有逆流、湍灘或散布巖石的峽谷。當然,危險在於他會被催眠,留意不到你試圖讓他遣悶的沿岸美景。」這段文字,也可被視為一份 「旅行文學寫作指南」了。
新近出版的 《假如真有時光機》,收錄了村上春樹近20年來週遊世界各地寫下的旅行隨筆。
重返 《挪威的森林》的起點,在希臘小島日益繁雜的街道上追溯遙遠的記憶;在梅雨季節去熊本縣,拜訪夏目漱石的故居;參加波士頓馬拉松賽,在緬因州唱片行淘寶,在義大利的託斯卡納著迷於紅酒,在寮國的湄公河畔巡遊寺廟……在村上春樹的筆下,每一次旅行都充滿了驚喜與意外,他也十分享受各式各樣小插曲所帶來的無窮樂趣。
許多年前,村上春樹曾出版過一部記述歐洲之旅的 《遠方的鼓聲》,就此奠定了他獨具一格的遊記風格,也吸引了一批讀者對那種說走就走、不看攻略、隨性閒適的 「村上式旅行」心嚮往之。他幾乎從不去名勝古蹟 「湊熱鬧」,而是與當地普通居民共同生活,近距離地觀察他們的飲食起居,了解他們的習俗和思維方式。素描式的筆觸裡,是令人不禁莞爾的小趣味、小細節,是生活的暖意。深入而又易讀,細膩而又幽默,形成了村上春樹遊記的創作特色。
作家張佳瑋說,村上春樹的短篇寫得比長篇可愛,隨筆寫得比短篇可愛。這句話也得到了許多讀者的贊同。相比於長篇小說的沉重、孤獨、清冷,村上春樹的旅行隨筆幾乎是全然相反的面貌——輕靈、鬆弛、溫暖。敏銳的觀察力,和天然的好奇心,常常讓他的紀行擁有與眾不同的視角。比如他去冰島,並不寫極光、冰川,卻娓娓講述了海鸚的故事。村上本人還在惡劣的天氣特意趕到島上,去親眼觀看孩子們將誤入城市的小海鸚送回海上。再比如在 《假如真有時光機》中,身為跑步運動達人的村上春樹溫情描述了參加過六次的波士頓馬拉松大賽: 「我至今仍然能依照順序回憶起沿途的景致,就像歷歷在目地回憶起生平第一次與戀人約會走過的路線。」並不在意比賽結果,他享受的是在輕鬆慢跑的節奏中,悠哉地穿行於查爾斯河畔美景的美妙心情——他看待旅行的心態,也是同樣。就像他在書中寫的那樣: 「世界是那般廣闊無垠,而同時,它又是一個僅靠雙腳就能抵達的小巧場所。」(錢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