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間時見子初成。
可憐此地無車馬,顛倒青苔落絳英。
——唐·韓愈《題榴花》
石榴的長相,便不似中原產物。
黃河文明孕育的果實,天然帶著敦厚中正的屬性,諸如桃李梅杏棗梨,一核一肉,簡單幹脆,果腹解渴也便(biàn)宜。
石榴籽實濃密,又奇在「千房同膜,千子如一」,且顏色冶豔,瑩透透,亮晶晶,紅玉瑪瑙般千堆萬重(有一種名貴紅寶石就叫「石榴米」),像阿里巴巴山洞藏了異域美人,面紗輕掩,眉心一點嫣紅……
縱然學術有爭議,石榴由西域傳至長安,古籍諸多記載。晉代張華《博物志》:「漢張騫出使西域,得塗林安石國榴種以歸,故名安石榴。」安石國(亦有稱安國、石國)大抵在今天伊朗附近,說它是西域物產,亦不為過。
石榴花開在夏季,故農曆五月又稱「榴月」。
《博異記》載一故事。天寶年間,崔元徽春夜遇女伴十餘人,有楊氏、陶氏、李氏等,又有紅衣者,姓石名阿措。其間,來一位封十八姨,諸人皆歌酒以待。十八姨「性頗輕佻」,打翻酒盞汙染阿措紅衣,阿措怒道「諸人即奉求,吾不奉畏耳」,拂衣而起。原來,封家姨乃風神,桃李開花皆依賴,阿措為石榴,夏季乃綻,故不懼春風。
石榴花有大紅、粉紅、黃、白四色,《瓶史》曰「浴榴宜豔色婢」,因花色鮮豔,能降服同好,只有「紫薇」「木槿」等濃烈花色才配與她為婢。唐代韓愈寫榴花,「五月榴花照眼明」,一片亮烈新鮮,讀來心情愉悅。此詩寫與好友張十一,後兩句「可憐此地無車馬,顛倒青苔落絳英」,其時,兩人同被貶謫,詩人以「花開寂寞,無人來賞」暗喻懷才不遇,是有委屈和不滿情緒的,花之濃烈襯人之落寞,蕭瑟欲重。
紅石榴花,似火苗燃燒,古人亦稱「榴火」,「紅杏交榴火」「兩株榴火發詩愁」「榴火帝城春」「榴花開欲燃」……詩詞比比皆是。我喜愛的黃梅戲《秋》,巧用「榴火」道具,映襯琴與覺民青春蓬勃的愛情「五月榴花紅似火」「點燃千枝小紅燭,照亮一條愛情河」,含蓄表達翠環內心的情感奔湧「榴林深處情如火,撥動心湖起微波」,更燃起覺新反抗腐朽、堅定希望的決心勇氣「願人間處處燃榴火,叢叢簇簇開滿坡」……
榴花如火,美麗熱烈,與女子素有機緣。
簪發有它。溫庭筠寫「海榴開似火」「花宜插鬢紅」,紅花黑髮,好看得緊;杜牧寫「一朵佳人玉釵上,只疑燒卻翠雲鬟」,擔心榴花會燒掉姑娘秀髮。《宋史五行志》,有誣告孝順媳婦殺了婆婆,「婦不能自明」,囑咐行刑者把鬢上榴花插入石縫,若存活可證冤屈,「後果生」。火是嚴正象徵,打鬼驅邪的鐘馗,頭上也簪了石榴花,端午五毒盡出,「鬼判官」力護百姓,兼做了「毒判官」。
染衣有它。蔣一葵《燕京五月歌》:「石榴花發街欲焚,蟠枝屈朵皆崩雲。千門萬戶買不盡,剩將女兒染紅裙」。古人染布多用花草,《唐六典》「染大抵以草木而成,有以花葉,有以莖實,有以根皮」,石榴花與石榴皮皆可染色,成品卻不是詩裡吟詠的「紅色」,花、皮煮熟皆泛黃,是經典「秋香色」的底料。
制脂有它。明代李時珍《本草綱目·草十五》:「燕脂有四種……一種以山榴花汁作成」。《北戶錄》鄭虔雲「石榴堪作胭脂,睿宗女代國公主常為之」,公主愛用石榴製作胭脂,丟棄的籽實竟然在皇宮裡長成了一片樹林。
裁裙有它。英雄難過美人關,便說他「拜倒在石榴裙下」。唐人盛行的「石榴裙」,本來取石榴花嬌紅豐潤之色澤,然而石榴開花,皺巴巴的花瓣衝破束縛、縐紗般舒展鋪張的自在,又貼合了唐代奔放自由的民風,輝映了唐女飽滿濃烈的風採。周昉《簪花仕女圖》、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均有「石榴裙」樣本;唐詩中亦多「石榴裙」詩句,李白「移舟木蘭棹,行酒石榴裙」、白居易「眉欺楊柳葉,裙妒石榴花」、杜審言「桃花馬上石榴裙」、萬楚「紅裙妒殺石榴花」……俱是美人風情。女皇武則天,感業寺為尼,寫下「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傾訴對李治的思念。一直到明清,石榴裙依然是女子心頭好,《紅樓夢》六十二回,題目叫「呆香菱情解石榴裙」,香菱鬥草弄汙裙子,寶玉惋嘆「可惜這石榴紅綾最不經染」,又是寶琴特意帶來的衣料,連忙拿了襲人的紅裙,替香菱解圍。
農曆八月,石榴成熟,正是「試剖紫金碗,滿堆紅玉珠」的好品相。
古人喜歡籽粒豐厚的彩頭,常把石榴擺在新嫁娘的几案,寓「榴生百子」。《北史·魏收傳》,安德王高延宗,納李祖收女兒為妃,文宣帝高洋赴李家宴,妃母宋氏「薦二石榴於帝前」,問諸人莫知其意,魏收曰:「石榴房中多子,王新婚,妃母欲子孫眾多。」帝大喜。明代王穀祥《題石榴》詩云:「榴房拆錦囊,珊瑚何齒齒。試展畫圖看,憑將頌多子。」
石榴味美,吃它卻不是省心的事兒,汪曾祺先生說「吃得一嘴籽兒,而吮不出多少味道,真是『所得不償勞』」,正是我的心裡話。
然而世間的風雅,不就是只等閒下來、靜下來、耐下心來,慢條斯理,才得其中況味嘛。賞榴花、吃榴果,皆然。
(王豔/文 刊於《燕趙都市報》2019年7月19日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