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對魯迅先生,錚錚鐵骨「民族魂」是大多數人的印象,也許很多人不知道,魯迅先生一生熱愛博物學,鍾愛花草樹木。近日,學者薛林榮的《魯迅草木譜》由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該書著眼於魯迅微觀研究,作者不僅廣泛研讀了魯迅作品及研究論集,梳理出魯迅作品中關於植物的線索,結合作品進行深入分析,而且將視野擴大到他的生平行跡,從細微處尋繹其一生和植物的關聯,勾勒出了一個在寫作、思考之外,鮮為人知的魯迅形象。
令人心馳神往的「百草園」
薛林榮坦言自己並不是魯迅研究專家,「我所做的工作,充其量只是知識或者說是常識的索隱與考據,屬於『魯迅的微觀研究』」。而這種「微觀研究」,薛林榮已經持續了整整23年。在近日廣西師大出版社詩想者工作室策劃的一場線上分享活動中,薛林榮介紹,自己關於魯迅微觀研究的成果是4本書,「這本《魯迅草木譜》是第一本。即將由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是《魯迅的飯局》,寫飯局背後的文學論爭與魯迅的人際關係。正在尋求出版的兩本,一本是《魯迅的門牌號》,寫魯迅的居住史、生活史;另一本是《魯迅的封面》,寫魯迅的出版史和出版思想。」
薛林榮表示,魯迅和草木的關係,其實可以從他的名字入手,魯迅兄弟共四人,四兄弟的名字和樹木都有關係。魯迅原名周樟壽,他的二弟周作人原名周櫆壽,三弟周建人原名周松壽,還有一個四弟周椿壽,6歲時早逝。也就是說,周氏四兄弟都是「壽」字輩,且都以木字邊的字(樟、櫆、松、椿)命名。
薛林榮對魯迅的這個龐大的家族很感慨,2008年他參觀紹興魯迅故居時,在周氏家族的譜氏表前看了很久,「它像一棵枝繁葉茂的倒立的大樹,交代著周氏躋身士林、廣置房產、興旺發達的過程。著名的周氏三兄弟,就位於這個譜牒的左下角,像這棵樹上三枚果實。三兄弟中,魯迅的聲名最大。我想,他不是無緣無故誕生的,他的家族背景如此寬廣和深厚,小時候家裡還有四五十畝水田,是一個不愁生計的小康人家,同時他又經歷了從中興到末路的極速衰敗的過程,魯迅之為魯迅,在於他在紹興經歷了長達十八年的豐富的快樂和痛苦,這為他的未來準備了一個闊大的容器。」
對於小時候的魯迅,薛林榮覺得,特別需要一提的是那個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非常著名的「百草園」。1926年,從北京來到廈門大學的魯迅心情苦悶,寫了一批回憶少年往事的散文,其中有一篇回憶的就是這個百草園。
這篇文章寫得舒捲自如,妙趣橫生,充滿了脈脈溫情,讀來令人動容:「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裡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雲雀)忽然從草間直竄向雲霄裡去了。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牆根一帶,就有無限趣味。油蛉在這裡低唱,蟋蟀們在這裡彈琴。翻開斷磚來,有時會遇見蜈蚣;還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會拍的一聲,從後竅噴出一陣煙霧。」
魯迅的這篇被列入中學課本並且要求背誦的經典之作,對幾代人的漢語言審美影響極大,也使「百草園」成為兒童成長過程中隱秘空間和人間樂園的代名詞。這個空間和樂園往往是由植物的形象、色彩和味道構成的。魯迅的描寫簡潔,精準,傳神,他筆下那碧綠的菜畦、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長吟的鳴蟬等等,是出現在魯迅童年生命中的植物,生機勃勃,令人心嚮往之。
如果不寫作,魯迅很可能會是出色的生物學家
魯迅寫過一篇《藤野先生》,很多人都是通過這篇文章知道魯迅是在仙臺醫學專門學校學醫時決定棄醫從文。魯迅在《藤野先生》裡這樣描述自己退學時的情形:「到第二學年的終結,我便去尋藤野先生,告訴他我將不學醫學,並且離開這仙臺。他的臉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說話,但竟沒有說。『我想去學生物學,先生教給我的學問,也還有用的。』其實我並沒有決意要學生物學,因為看得他有些悽然,便說了一個慰安他的謊話。」
薛林榮認為,「我想去學生物學」本是魯迅放棄醫學時安慰藤野先生隨口所說的一個謊言,其實從魯迅此後的行動看,更像是下意識顯露出的真實心理。魯迅到日本留學後,對科學研究的興趣發生了明顯的轉移,即從地質、化學等無生物科學向植物學、動物學、醫學等生物科學轉移。如果不是因為文藝療救國民精神這個更高的志趣,魯迅很可能會成為一個出色的生物學家。
另外,北京魯迅博物館魯迅藏書室收藏了11本德語植物學著作,如《植物類別之判斷》《普通植物學》《植物採集者》《隱花植物——海草、菌類、地衣、苔蘚、羊齒類植物》《開花植物體系》《美國賓夕法尼亞州所產苔蘚類與蕨類植物目錄》《植物觀察入門》《食肉植物》等,這說明魯迅在購藏生物學特別是植物學書籍方面很用心。因此,魯迅在告別藤野先生的時候,雖然並沒有「決意要學生物學」,但事實上,生物學尤其是植物學的確是魯迅重要的知識興奮點,也是他寫作的巨大富礦。薛林榮認為,由於魯迅豐富的生物學背景,他對生命和死亡的理解,往往不是把這些問題僅僅視為文學的主題而已,也不僅僅是把它們視為永恆的、盡人皆知的哲學命題。對魯迅而言,生命和死亡是有其具體的生理內容的,其中包括顯微鏡底下的細菌細胞、血液的新陳代謝以及中樞神經系統等非常物質的存在。並且,魯迅始終熱心關注科學和文學領域的最新發展。
魯迅的藏書目錄顯示,他擁有兩本德國博物學家、達爾文進化論的捍衛者和傳播者海克爾的原著,一本是1903年德文版的《宇宙之謎》,另一本是1906年版的《生命的奇蹟》。在魯迅論海克爾的文章中可以看到,他一直在更新自己的進化論生物學的知識,而就他當時的積累而言,他的水平已遠遠超出了嚴復的《天演論》以來中國人對進化論的那一點入門知識,而是搭建起來了自己的「進化論生命觀」,並使之成為基本知識框架和世界觀。
魯迅的「進化論生命觀」,在他的小說、散文和雜文裡都有體現,如《吶喊》自序裡「鐵屋子」的譬喻、《傷逝》中「新的生路」、《野草》中「於無所希望中得救」等等。他在《希望》中更是喊出了「絕望之於虛妄,正與希望相同」這句悖論式的箴言。毫無疑問,生物學是魯迅思想不可或缺的一個力量支柱。
「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背後,是魯迅式的孤獨
1923年7月,魯迅、周作人兄弟失和。8月初,魯迅從八道灣11號搬到磚塔胡同61號暫住。幾個月後,魯迅購買了阜成門西三條21號四合院,並重新設計建設了新屋,於1924年5月25日遷入。
魯迅剛搬到西三條21號時,院子還是光禿禿的,所有的植物只是前院的一棵棗樹和後院的一棵杏樹。近四個月之後的9月15日,魯迅寫下了著名的散文詩《秋夜》,發表於《語絲》周刊第三期。這是魯迅在宮門口西三條新居的第一篇創作。
其時魯迅的身體和精神狀態一直不好,此前又到西安參加了西北大學舉辦的暑期講演,這段時間除了校對《嵇康集》,創作方面並沒有什麼成績。但從《秋夜》開始,魯迅又找到了創作狀態,成果迭出。
「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魯迅以這個奇特的句子為現代散文詩立下了一座高標,也為散文詩民族化提供了一種全新的風範,表達了自己與黑暗勢力作韌性戰鬥的意志。
《秋夜》後來被編入中學語文課本,「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成為人人皆知的經典。薛林榮認為,這兩個有重複之嫌的短句正是魯迅沉重、無聊、寂寞心態的反映。在魯迅眼裡,同樣的兩棵棗樹合不到一起,一株與另一株在視覺上是分離的,在形式上是對立的,這表現了周氏兄弟反目後魯迅的悲涼和無奈,「我們細細品味,魯迅的描寫非常具有鏡頭感,就像紀錄片一樣,拍了一棵,然後又去拍另一棵樹。背後的語境隱含著作者孤獨寂寥的情緒。」
所以葉聖陶說:「還有一株也是棗樹」是不尋常的說法,拗強而特異,足以引起人家的注意。」魯迅細緻描繪西三條胡同身邊的事物,狀物寫景,抒發情緒,可以看作「魯迅對自己還算滿意的新據點的地理定位和心理定位」。在這裡,魯迅有了自己的書房「老虎尾巴」,隔窗可見靜謐的後院。經歷了兄弟反目的魯迅,開始重新經營自己的生活。
不過令薛林榮遺憾的是,現在去位於北京宮門口西三條胡同魯迅博物館後院的魯迅故居參觀,見不到這兩棵在現代文學史上地位甚高的棗樹,它們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