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唐曄 曄問仁醫
人 物 介 紹
張磊,副主任醫師,醫學碩士,就職於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附屬上海兒童醫學中心呼吸內科,擔任呼吸內鏡中心負責人。擅長兒童慢性咳嗽、哮喘、呼吸系統感染性疾病及各型先天性兒童呼吸系統畸形的診治,兒童氣管鏡診斷和微創介入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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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醫之路
那一天,張磊在餘秋雨的書裡,翻到一句話,「成熟是一種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輝,一種圓潤而不膩耳的音響」,他忽然發現,這正是已過四十不惑的自己,該有的樣子,然後,他掩卷會心一笑。
1978年,張磊出生於上海,小時候父母總是帶張磊去家附近的新華醫院就診,新華醫院兒科高水平的醫生們,給張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高考填報志願時,作為當時唯一開設兒科醫學專業的上海第二醫科大學,成為了張磊的首選。
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上海第二醫科大學後,張磊保持了高中時遊刃有餘的學習狀態,同時充分享受著與足球運動相伴的課餘時光。
「現在回想起來,大學是最幸福的一段人生,每次考完了試,我的估分總是八九不離十,那就由著性子,在足球場上飛奔,參加過二醫大學校足球選拔隊,我踢邊後衛,就是當年申花隊吳承瑛的位置。」張磊說,現在仍然對足球保持著一份熱情,只要時間允許,還保持著一周一場球的頻率,他現在是醫院足球隊的隊長,打起比賽來,作為中後衛總是不遺餘力地奔跑,拼搶和指揮,穩健地承擔著一份重要的球場責任。
穩健這兩個字,其實便是張磊的性格,無論球場,還是職場。
2002年畢業後,經過在新華醫院短暫的實習期,張磊來到了上海兒童醫學中心,開始了為期五年的內科住院醫師輪轉。
憶起這段經歷,張磊感觸最多的,是起初的艱辛。
「那段時間,焦慮到夜裡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深夜值班的辛勞不算什麼,但回到家中,仍惴惴不安在醫院有沒有錯漏了什麼要緊事。尤其害怕接到醫院的電話。」
從實習醫生到住院醫師身份的轉變,伴隨著無數次需要獨當一面的重要場面,這對當時的張磊是極大的挑戰。
「沉下心」,這是張磊對自己的命令。
碰到棘手的事情,通過自己獨立的思考和適時的請示,一件一件去克服。在日復一日的積累中,終於將課本知識與臨床實戰聯繫到一起,他的自信,一點一點充盈起來。
「做住院醫師的時候,真正是住院的醫生,基本上不回家,晚上病房隨叫隨到,有任何新的技術操作,我都會去觀摩學習。我還會利用休息的時間跟著主任去查房,吸取他們多年行醫的經驗。」
2006年,張磊成了住院總,在同一撥年輕人中,他是最早擔任「老總」的一個。
「這段時間,對我的考驗極大,上天入地,無所不能。但通過考驗後,領導和老師都對我很認可。」
張磊談到了做住院總期間,最為驕傲的兩件事。
有一次,有國外專家來上海兒童醫學中心為疑難心臟病患兒做心臟導管的手術,由於當天手術的安排,患兒術後先後會轉到監護室進行呼吸監護。對當時兒童醫學中心的設備和人員條件來說,這無疑是個大難題。張磊與他的同事們整夜不停歇地忙碌,神經緊繃,密切關注在監護室每個患兒的情況,保證他們全部安全完成上機、評估、撤機的整套過程,每一步都不能出一點差錯,張磊覺得,這個夜極為漫長,步步驚心,好在順利過關。
還有更為兇險的一次事件,張磊回憶時仍道「心有餘悸」。
當時,醫院收治了一個孩子,見其恐水、恐光等症狀,初步懷疑是狂犬病,經過多方商議,決定把患兒轉到上海公共衛生中心。結果,患兒在轉運途中心跳呼吸停止,救護車不得不半途返回兒童醫學中心進行搶救。
當時正好是張磊值班。面對病死率幾近100%的急性傳染病,第一時間上去搶救的張磊與另一位麻醉科住院總醫生,心中只有挽救一條生命的迫切。他們一個心肺復甦按壓,一個氣管插管,經過積極搶救後,患兒心跳呼吸恢復,準備再由救護車轉走。救護車上的醫護人員要求一位醫生陪同,準備在途中如果再有意外,隨時盡力搶救。
張磊拿上搶救的藥品,球囊,插管就跟上了救護車,一路上險象環生,數次通過心肺復甦,拯救了離鬼門關僅一步之遙的患兒。這次生死時速的搶救後,張磊打了一個多月的狂犬疫苗。「那個時候一點都不怕,搶救的時候沒有多想什麼,搶救結束了,內心的恐懼才湧了上來。」
「信心、膽量就是這樣來的。」各科室輪轉的這五年,勤勤懇懇地做「住在醫院」的住院醫師,張磊收穫的是良好工作習慣的養成,積極工作態度的培養,更重要的,是為醫者的信心。
2醫者之道
張磊選擇呼吸內科,因為老主任的一通電話。
在選擇內科方向時,當年呼吸科主任對他說,呼吸科患兒太多,疑難危重症層出不窮,急需獨當一面的人才。
「年紀輕不怕事情多,就怕沒有事情做。呼吸科的病人多,正合我意。」張磊這樣回復了科主任。
談到這幾年的改變,張磊認為,最直接的還是醫術的進步。
來到呼吸內科不久,張磊確定了自己的亞專業方向——支氣管鏡。其實,從做住院醫師開始,他就對這門技術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常常犧牲閒暇時間,跟著其他醫生去監護室學習支氣管鏡的原理、操作,一有機會就主動上臺操作。而如今,張磊在兒童支氣管鏡診斷和微創介入治療方面頗有建樹,他笑稱自己為「跑手術室最多的內科醫生」。
支氣管鏡,適用於做肺葉、段及亞段支氣管病變的觀察,活檢採樣,細菌學、細胞學檢查以及進行鏡下的氣道內介入治療、配合TV系統可進行攝影,示教和動態記錄。
隨著科技進步,其在治療方面的作用越來越展現優勢。它能夠吸出氣管中的痰和異物等阻塞物、清除分泌物,能對肺局部進行反覆吸引、衝洗、灌洗,能局部灌注藥物,能引導氣管插管、觀察插管後的黏膜變化等。比較複雜些的,它可以局部電刀、氬氣刀切除支氣管內的腫瘤,也可直接用於止血、給各種病因引起狹窄的氣管放置支架、進行局部放療等。如今,兒童支氣管鏡治療技術應用越來越廣泛,是其他手段不能代替的。
而在這個領域,上海兒童醫學中心呼吸內科的手術量十分可觀。
「瓜子、花生、筆套……取異物是氣管鏡常規的功能。」提到支氣管鏡取出異物,張磊想起了一次特別的手術。
那是一個七歲的孩子,反覆肺炎不好轉來到醫院,通過氣管鏡觀察,發現支氣管遠端被肉芽堵住。經過詢問,原來這個孩子在幾個月前吞入了鱔魚骨頭,在氣道壁反覆摩擦後長出了肉芽,因此,孩子在幾個月內反覆感染,用了大量抗生素。張磊決定,施行支氣管鏡下手術,把肉芽剝離後,再把埋在深處的魚骨取出。
手術十分艱難。由於魚骨位置太深,很難取出,術中的呼吸不穩定,操作不得不停止下來等待孩子的呼吸恢復。此時,張磊的額頭已經沁滿了細密的汗珠,他的內心在猶豫,是不是放棄內鏡下異物取出改為傳統的開胸手術,但他沒有答應自己。穩一穩心神,張磊繼續戰鬥,2個多小時,經歷一次次失敗後,汗水浸溼了手術服也渾然不覺,最終,那一枚被深深包裹的1釐米長白色的魚骨,終於被成功取出。
這些年,張磊在疾病的診斷治療方面,積累了豐富經驗。
「怎麼把指南和患兒的實際情況相結合進行治療,是關鍵。但是僅此還不夠,把治療方案通過恰當的溝通,傳遞給患兒家長,更為重要。」
在與患兒家長的溝通上,張磊實際上跨過了一道坎。
過去的張磊,偏於內向,鮮于交流,生怕說錯了話。但如今,一方面是自信漸增,另一方面,他意識到有效溝通對醫療的價值和意義。於是,他將更多的時間與精力,放在與患兒家長的耐心溝通上。
縝密的思維,是張磊行醫時的特點。
「醫療無小事,內科醫生看病,要像個偵探一樣去放大蛛絲馬跡,找出所有矛盾,準確推定症狀的起因。我常常對我的學生說,拿到檢查報告、影像資料不要第一時間下診斷,而是分析什麼原因導致圖像、數據、指標的異常。」
事實上,他的福爾摩斯一樣的習慣,增加了發現罕見病的可能性。
有一個孩子被外院診斷為慢性咳嗽,但不論是用口服藥還是霧化治療,效果都不理想,孩子在當地醫院治療了一年,病情沒有絲毫改善。費盡周折找到張磊之後,經過支氣管鏡和高分辨CT診斷,後經過MDT會診,最後診斷為瀰漫性泛細支氣管炎。
「這是個罕見病,治療方案與慢性咳嗽完全不同。換了一個治療方案後,很快改善了病情。」
還有一例兇險的病例。
那是一個活潑漂亮的六歲外省女孩,深受咳嗽的影響,學習生活都不能正常進行。一開始,張磊診斷為慢性咳嗽,遷延性細菌性支氣管炎,但用了抗生素後並沒有痊癒。在氣管鏡診斷,基因檢測的幫助下,確診為囊性纖維化。
「氣管鏡進去之後,胸腔充滿痰液,僅僅吸痰就用了一個多小時。」這又是一個罕見病,預後不佳,嚴重危及生命。家長不願接受診斷結果,張磊向他坦言,這個病如今沒有痊癒希望,只能儘量延長生命,如果要徹底治癒,只有肺移植手術一條途徑。
等待肺源是煎熬的過程,這期間,張磊去援疆,援疆之前,他在一次學術會議中,了解到無錫兒童移植中心開展這類手術,他第一時間為這個女孩登記了手術。今年七月,無錫方面告知,肺源有了,張磊喜出望外。接下來的是,女孩接受了手術,兩周後順利出院,如今健康生活,背著書包上學校。
「只要家長不放棄,我是不會放棄的,當時沒辦法就等一等,後續總會有方法。能把孩子從死神手裡奪回,對醫生來說,是充滿幸福感的。」
明顯的喜悅,透過他的言語傳達出來。張磊說,作為醫者,盡其所能地去挽救生命,患兒能回歸正常生活,是最為珍貴的回報。
3援疆經歷
張磊有過一年半的援疆經歷。
在援建的新疆喀什二院,張磊被任命為兒科主任。習俗、語言、觀念的差異,給張磊帶來了很多不便,但他在新疆的兩年頗有建樹。
「首先是幫助醫院建立了兒科亞專業——呼吸科、消化科、心內科等等;其次,建立了培訓考核制度,使醫生培訓更加規範化。還有,我還充分發揮了醫聯體平臺優勢,可以方便當地醫生通過遠程會診系統與上海專家溝通交流。」
在新疆的一年多,有兩件事令張磊印象頗深。
醫院收治了一個小病人,確診為複雜性先天性心臟病,心臟外置,該病有國內報導的僅十例。面對這個罕見的先心病,張磊對治療犯了難。這時,他想到了剛剛建立的醫聯體遠程會診系統。就這樣,澤普、喀什、上海,三地醫生開展了一次「三地連線會診」,最終確定了手術計劃。
還有一個患肝母細胞瘤晚期的維族孩子小艾斯瑪,在當地醫院被判了「死刑」。但作為兒科主任的張磊,不願意放棄任何一點治癒的希望。他召集了整個援疆醫療隊去幫助這個孩子。「我們隊裡面有血液科醫生負責化療;有放療科醫生幫助她放療;有普外科醫生進行手術;還有監護室的醫生在術後看護她。援疆隊一共二十個人,2/3多的援疆隊醫生都幫助了艾斯瑪,最終艾斯瑪良好恢復,順利出院。」
鍾南山院士是張磊的偶像,2003年SARS之後,張磊閱讀了《鍾南山傳》。
「2003年,是鍾南山。2020年,還是鍾南山。如今的鐘南山,84歲了。每周仍然堅持出診一次,他也是呼吸科醫生。每周仍然堅持鍛鍊兩到三次,每天都按照父親的教誨做人做事。他父親對他說,一個人要能夠給世界留下點什麼東西,才算沒有白活。」
張磊說,從鍾南山身上學到最多的,是務真求實,不畏發聲。直面現實是艱難的,但行醫就是要講真話,與患者進行平等,真實的溝通。
「我的榜樣是完美的,是我學習的榜樣,更是成長路上的航標燈塔。」
與張磊同一屆的兒科班同學們,如今只有不到1/3仍奮戰在兒科醫生的崗位上。兒科醫生的收入低,壓力大,面對現實,一路走來,大多數人選擇了離開。但張磊並沒有,正如他自己所說,他只是想做一個醫生,純粹地行醫、治病、救人。
過得踏實簡單,把一切不屬於此的內容剔除得乾淨利落。君子與其練達,不若樸魯。立於世而不舍赤子之心,是張磊身上難能可貴的品質。
口述實錄
唐曄:對正在學習兒科專業的大學生們,有什麼想說的話嗎?
張磊:兒科是「啞科」,孩子表達不清,大多數時候靠父母陳述,或者醫生自己查體探究。做兒科醫生,首先,自己要用心,心要和小朋友,和家長連在一起。我在門診的時候,常常會安撫孩子的情緒。說來很怪,我談不上特別喜歡孩子,但是也不會覺得孩子特別吵鬧,我在飛機上,如果邊上坐著哭鬧的孩子,別人可能受不了,但我是充耳不聞,不會受到影響,而且,我會主動哄孩子。
第二,要學會主動和家長分享育兒經驗,很多疾病的成因都能從家長陳述中找到蛛絲馬跡,要自己去挖掘;
第三,一定要有耐心。有些兒科醫生不能堅持下來,中途打退堂鼓了。但真正到開始有收穫的季節,你會從這份職業當中,體會一種甜美。
唐曄:您現在的工作內容,大概由哪些部分組成?
張磊:醫院強調醫生的「醫教研管」,對科室的管理、教學、科研,都會佔很多臨床的時間。我現在是呼吸內鏡的負責人,也是我們科室的醫療幹事,協調科主任醫療工作的運行管理。還有,我還會負責醫聯體的一些工作。
唐曄:怎麼看待醫學的科普?
張磊:目前科普的形式越來越多樣,做科普的醫生也越來越多,這方面可以更多運用一些多媒體互動的方法。我個人更加傾向於依靠科室的平臺。科室的專業下細分很多亞專業,每個醫生都有自己的「絕活」,大家互相協作才能解決問題。
唐曄:您覺得,現在主要應該關注哪一方面?
張磊:花在醫療上面的時間,真的還是再加強一點,我還要繼續學習,包括臨床實踐不能放下。科研是我的弱項,這方面跟科研基礎好的同行相比,差距還是蠻大的。我希望針對自己擅長的領域做出科研成績,一個好的醫生,臨床經驗的分享是很重要的,這其實就是一種科研能力。
採訪/唐曄 編輯/殷亦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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