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6日,星期六。上午9點,義烏又下起了雨。三挺路上行人稀少,車流也不多,顯得有些冷清。
對義烏不熟悉的人恐怕很難想像,就在若干個小時之前,這條位於義烏中心城區、長度不過350米的支馬路,是義烏城市熱力圖上溫度最高的一點:每天傍晚6點,當設在路口龍門架上的「三挺路夜市」五個字亮起燈光,攤販的叫賣聲與油炸食品的香味隨之開始在空氣中彌散。數以萬計的人流連於此,共同勾畫出義烏夜生活最具標誌性的圖景。
義烏本就是小商品之都,人流大,客商多。作為當地規模最大、客流最多的夜市,三挺路夜市已有30餘年歷史。雖然受疫情影響,三挺路夜市開年後一度休市超過3個月;但是自5月15日重啟至今,夜市運營情況一路高開高走,日均客流量已與往年同期相當。
人間煙火味,最撫凡人心。城市的煙火氣,在夜市裡展露無遺。在「夜經濟」的概念被屢屢提及的當下,義烏這個經久不衰的夜市,是長三角區域內一個成功而又獨特的樣本。
6月5日,星期五。傍晚,就在三挺路夜市即將開門迎客之際,義烏幾乎下了一整天的雨突然停了。記者跟隨人潮步入這個老牌夜市,在記錄三挺路這一夜的同時,嘗試解讀夜經濟的奧秘。
網紅打卡點
和所有公共場所一樣,亮碼測溫是進入夜市前的規定動作。夜市門口,一位保安師傅如同複讀機般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來者戴好口罩。
保安說,夜市裡有至少500位外國人。若放在往年,「500人」這個數字顯然偏小了:根據三挺路夜市管理方,義烏市市場開發服務中心有限責任公司提供的統計數字,2019年三挺路夜市全年接待外國人在40萬人次左右。
雖然異域面孔少了許多,但是這並不影響夜市的人氣。5月15日、22日,三挺路夜市百貨區和飲食區先後復市。百貨區復市當日,客流總數近4萬人次,超過往年日均客流數;一周後飲食區重啟時,夜市管理部門在義烏當地網絡論壇直播,總計吸引了35萬人「雲逛吃」。義烏人對於三挺路夜市的回歸,熱情可見一斑。
當地人朱陽瑾的娘家就在三挺路上,雖然平日工作生活在金華市區,但每次回義烏她都要逛一逛自家樓下的夜市。在她看來,逛三挺路夜市,是義烏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從衣服飾品到日用百貨,從鞋帽箱包到小家電,在夜市裡什麼都能買得到。更重要的是,在這裡你可以不顧形象地在路邊大吃大喝,也可以肆無忌憚地和小老闆討價還價。每次逛夜市,我都覺得自己徹底放飛了。」
身處三挺路夜市,總感覺熱騰騰:設在三挺路馬路正中的夜市全長350米、寬不過29米,卻容納了百貨攤位、飲食攤位及便民服務攤位總計839個,夜市經營人員1800餘名。加上夜市裡密集的客流,這裡的氣溫可能要比周邊高上幾度。這種「熱騰騰」亦是消費熱情的具象化體現,可以轉化成統計數字:2019年,三挺路夜市共計接待遊客和消費者近千萬人次,實現營業額2.56億元。
不僅僅是本地人,在客商雲集的義烏,三挺路夜市同樣備受外來者的青睞。三挺路夜市管理辦公室負責人朱高航頗為得意地告訴記者,三挺路夜市素來都是義烏的頭號「網紅打卡點」:「你上網去搜『義烏哪裡好玩』,跳出來的第一個結果肯定是我們夜市。」
夜市升級史
如果說義烏人對夜市的熱情滋養了義烏的「夜經濟」,那麼義烏這座「市場上的城市」獨特的重商氛圍,便是夜經濟植根的土壤。
上世紀80年代末,三挺路夜市初見雛形。彼時,小商品之都方興未艾,在距離如今的三挺路夜市不遠的縣前街、南門街交接區塊,出現了一小片自發形成的夜市。據義烏市場開發服務中心老職工張旭回憶,當時有近40人在這片區域撂地設攤,兜售購自市場的小商品賺取差價:「絕大部分是下崗職工和生活困難的居民,也有一部分是白天上班的人,晚上做點小買賣補貼家用的。」
今年65歲的吳汝建就是其中之一。老吳原是當地一家建材廠的工人,看到身邊有人做起小商品買賣賺了錢,他也不免心動。然而,當時義烏的小商品市場已升級到第三代,不僅商鋪難求,同時也有一定資金門檻:「鋪位的租金加上貨品採購的成本,少說也得四五萬元,對於我們這種普通工薪家庭,根本想都不敢想。」
縣前街的夜市讓吳汝建看到了希望。他從市場裡批發了數十元的內衣和童裝,帶著一張塑料布便開始了自己的經商生涯:「塑料布往地上一鋪,貨往上面一擺,就算是開張了。」只是,撂地生意當時在老吳看來多少還是有些不體面,偶有熟人路過,他總是下意識地低頭,唯恐避之不及。
縣前街、南門街一帶是當時義烏最具人氣的地段,夜市每晚生意紅火。進價5角錢的短褲賣7角,每條淨利潤2角。出了幾天攤,吳汝建每天至少能賺2元錢,生意好時一晚上甚至能賺5元。需知,1985年全國職工平均月工資大約96元,老吳的收入算是可觀,原本「不體面」的感覺也日漸淡了。
夜市一天比一天紅火,但是夜市的存在卻造成了周邊衛生環境和交通秩序的混亂。夜市肯定要管,但怎麼管?「取締,不是義烏的風格。」張旭說,工商管理部門當時在徵得市政府同意後,開始為夜市經營戶審批辦理營業執照。於是,亂設攤變成了合法經營,老吳的腰杆子又挺得更直些了。
1991年,吳汝建的妻子從皮鞋廠下崗,便與丈夫一道打理起夜市的生意。兩年後,夜市搬到了當時新建的工人路上。為了遮風避雨,經營戶的地攤也陸續升級成了貨架和臨時棚。夜市的規模也進一步擴大,攤位達到500餘個,年成交額60餘萬元。
「那時候已經沒人覺得做夜市不體面了。和我一起擺攤的人裡,甚至還有老師和醫生。」吳汝建說,「當年我們做夜市,就像現在老頭老太跳廣場舞一樣。」
生意和感情
1995年,義烏市工商局成立市場開發服務中心,負責夜市運營管理。兩年後,夜市再度易址,遷入附近的義烏針織市場內,以「一場兩用」的形式開展經營活動:白天,市場裡針織生意正常進行;晚上打烊後,夜市經營戶就在店外通道上設攤。
彭紅喜就是在「一場兩用」時期開始自己的夜市生涯的。1999年,這個一心想做生意的江西人在義烏已經當了幾年打工仔,實在意味索然。於是不安分的彭紅喜便蹬上三輪車,載著從義烏篁園服裝市場裡批發來的襯衫和一張簡易鋼絲床,在義烏街頭打起了遊擊。
彭紅喜的「生意」說到底是違法設攤,每日提心弔膽地和城管玩貓鼠遊戲,終究不是長久之策。於是,他最終規規矩矩地申領了營業執照,帶著襯衫和鋼絲床走進了夜市。或許是真的有經商的天賦,彭紅喜做夜市生意第一年就賺了一萬多元:「之前打工兩年,總共也就存下了兩千多塊錢。是夜市讓我挖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
2001年,夜市最後一次搬遷,來到了如今的三挺路。夜市的經營規模一次又一次地擴大,夜市裡的小老闆也逐步成長為大老闆。2011年,彭紅喜離開了夜市,在當年他第一次批貨的篁園市場裡租下一個鋪位,做起了外貿生意。「練攤做夜市的這10來年,對我的確是一種歷練。當年做夜市是為了生計,並沒有什麼遠大目標。但正是在練攤的過程中,我積累了財富,也積累了經商的經驗。」彭紅喜說。
生意做大了,有人選擇離開,也有人選擇留守。湖北人邱小進在義烏夜市裡做了16年生意,如今在三挺路坐擁三個攤位,主營男女內衣,一年的租金甚至高過義烏國際商貿裡的鋪位。接到夜市復市的通知,他第一時間從孝感老家趕回了義烏。邱小進說,他對夜市有感情,甚至「比對老家還有感情」。
邱小進坦言,受疫情影響,來義烏的外商少了。而他的生意原本有近三分之一仰賴這些逛夜市的老外,復市後的生意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響。但縱是如此,他仍打算堅持:「幹了這麼多年,哪能說放就放。熬過這一陣,總會有轉機。」
同樣選擇留守的還有52歲的義烏本地人金祚躍。在夜市賣鞋多年,作息日夜顛倒:「下午4點多到三挺路,花半個鐘頭把棚子和貨架搭好,然後等到5點正式開張。生意做到後半夜收攤,凌晨3點回家睡覺,睡到中午11點起床進貨。20多年了,幾乎每天都是這樣。」
做夜市,一年收入三四十萬元,金祚躍說,他打算做到至少60歲,因為他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並且還挺享受:「偶爾朋友約我吃個飯喝個酒,我說那也得等到我收攤以後。等得起就等,等不及就散。」
後來者居上
背靠義烏海量的小商品資源,三挺路夜市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夜市靈活的經營方式,對於經營者不僅「壓貨」風險較小,同時經營成本也相對低廉。而政府的管理和引導,也為夜市的健康發展提供了保障和支撐。對於懷揣老闆夢的創業者,夜市無疑是一個絕佳的平臺。
而在全球疫情和世界經濟形勢仍然複雜的當下,三挺路夜市也迎來了一批後來者。
李小青今年考上了安徽一所高校的研究生,或許是義烏人天生就自帶「雞毛換糖」的基因,在遠赴他鄉攻讀碩士學位之前,她決定和朋友一起做點小買賣。三挺路夜市復市後,放出了一批臨時攤位,李小青以不到50元一天的價格租下了其中一個。上周五晚上,李小青和同伴拖著移動貨架和不到1000元貨值的童裝,出攤了。
「營業額大概300多塊,基本符合我們的預期。」由於同伴身體不適,李小青在晚上11點就早早收攤,第一天做老闆,她感覺不錯,「我覺得還挺好玩的,接下來肯定還會繼續出攤,當是社會實踐了。」
李小青告訴記者,她研究生讀的是設計類專業,與經商風馬牛不相及。但是身為義烏人,絕不能放棄每一個做生意的機會:「學業歸學業,生意歸生意。做夜市,一方面是興趣愛好,一方面也多少能貼補一點。萬一以後做著做著就做大了呢?」
溫州女老闆林璋璋則有著更為現實的考量。在義烏國際商貿城一期市場經營外貿飾品多年,突如其來的新冠肺炎疫情讓她有些措手不及:海外訂單大量取消,轉投內需市場又缺少經驗和渠道。和幾個同在義烏做買賣的小姐妹一合計,林璋璋決定來夜市「甩庫存」。
「我今天是過來考察調研的,想挑個好鋪位。既然做了,就要認認真真做。」林璋璋說,她和姐妹們非常看好未來的夜市生意,「這裡人流量大,年輕人也多。我們幾個小姐妹什麼貨都賣,飾品、鞋子、服裝、包包……攤子擺出來了肯定不愁銷路。現在都說要『由外轉內』,我們就先從零售做起。」
22歲的貴州小夥何銳今年3月才第一次到義烏,在當地的「庫存一條街」盤下一處店面,專事雨傘出口。何銳自稱運氣好,庫存生意開張至今做得還算有聲有色。年輕人心思活絡,抱著能多賺一份錢就多賺一份錢的想法,他又拓展業務,從庫存街上批發T恤衫,拿到三挺路夜市來賣。
在義烏,做電商有青巖劉村,做直播有北下朱村。但是在何銳看來,無論是電商還是直播,現在可能都已錯過了入局的最佳時機:「做電商流量難搞,做直播也錯過了風口。還不如在這裡踏踏實實做夜市,最傳統的零售方式未必就沒有錢賺。」
記者和一群生意人聊了一夜,夜市收攤了。清場完畢後,短短的三挺路上,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烤串的香味和生意人的吆喝消散在了夜裡,而城市的煙火氣則留在了人們心頭。
這份煙火氣背後,是一個因市場而興的城市中,人們對財富的追求、對機遇的把握以及對生活的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