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外形獨特的桌山是植物學家心中的聖山,他們無不注視著她、仰望著她、嚮往著她。早在19世紀晚期,英國人和奧地利人便已投身她的懷抱,發現了300多種科學上從未記載過的新種。金佛山的植物多樣性極為豐富,原產的種子植物便有4768種。金佛山面積約佔全國的萬分之一,其種子植物種數竟佔到全國的約六分之一。這不僅在全國範圍難以找到能出其右者,就是在全世界,這般豐富的植物多樣性都是罕見的。
就算撇開植物,金佛山同樣是一座自然的寶庫:東洋界和古北界這一南一北兩大動物區系交匯於此;山體地層除缺少震旦系外,可以顯示出一套完整的地質史;而在海拔2000多米的山頂下,還分布著全球少見的高海拔溶洞系統……
這座鮮為人知的喀斯特山地1988年8月榮列國家重點風景名勝區。1994年12月被林業部審定為國家森林公園。1999年11月中國科協批覆為全國科普教育基地。2000年4月由省級自然保護區升級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2001年11月入選世界遺產預備名錄。2006年7月入選首批國家自然遺產。筆者曾多次到金佛山考察,願在此向讀者展示這一被遺忘的自然遺產的驕傲與困窘。
世所罕見的植物寶庫
4768,這一金佛山9.63萬公頃土地上的原產種子植物種數,看似平淡無奇,但是只需和亞洲其他喀斯特和假喀斯特世界遺產地進行比較,便不難看出其植物多樣性的豐富程度。與金佛山毗鄰的武隆喀斯特擁有植物558種,而「中國南方喀斯特」遺產地中植物種類最多的貴州荔波也只有1532種。地處熱帶的泰國東巴耶延山-考愛山面積約61.6萬公頃,植物種類約2500種,馬來西亞穆魯山也僅擁有約3500種植物,由此不難看出金佛山植物多樣性獨佔鰲頭的分量。金佛山蘭、金佛山方竹、金佛山老鸛草、金佛山小檗、金佛山衛矛…… 翻開《中國植物志》,其中以「金佛山」為名的植物就有20種(含變種),而以金佛山所在的「南川」命名的植物更是多達52種。
世界上每一個植物新種的發表都要以模式標本為依據,模式標本就相當於這一物種的身份證,而模式標本的採集地則被稱為模式產地。據不完全統計,金佛山是471種(含變種)植物的模式產地,從苔蘚到蕨類,再到種子植物,悉數包含,蔚為大觀,其中有129種植物還是金佛山所特有的。據中科院植物研究所調查資料顯示,在金佛山一個面積僅150平方米的樣地中有67種植物,其中50種都是特有種。金佛山仿佛就是為植物而生的。
眾所周知,植物種數從熱帶向兩極遞減,那為何地處亞熱帶的金佛山卻擁有比絕大多數同等面積的熱帶地區更為豐富的植物種類呢?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金佛山所在的地理位置承接我國南方和北方的植物區系——從山腳到山頂有近1900米的海拔高度差,熱帶成分多佔據低海拔山區,溫帶成分則主要分布在較高海拔地區;其次,金佛山也是中國—日本和中國—喜馬拉雅這東西兩大植物區系的交匯區,如此一來,金佛山可謂匯聚了東南西北各家之長。此外,金佛山多樣的生態環境更是新物種演化的溫床。這些在金佛山獨特環境中演化形成的植物物種多數都只見於金佛山,因此被稱為新特有種。
2007年夏季的一天,筆者隨重慶市藥物種植研究所的易思榮等老師一起,進入金佛山低山地區一條人跡罕至的喀斯特盲谷中,有幸見證了一個盆距蘭新種的發現。
這條叫做「後河」的封閉盲谷距金佛山北坡公路的直線距離不到1千米,但卻人跡罕至,植被因此保存較好。越接近谷底,周遭的環境就越顯得溼潤,植物中的熱帶成分比例也逐漸提高,在遒勁的樹幹上慢慢能看到一些附生的蘭科植物,胡椒科的石南藤攀樹援枝,陡峭的崖壁上還生有羅漢松科的百日青。我們在谷中近水的樹幹上發現有一種附生蘭科植物,植株長度在10—30釐米左右,葉片扁平稍肉質,二列互生,這應是一種盆距蘭無疑。盆距蘭屬主要分布在亞洲熱帶地區,約有60種,此前金佛山已知有兩種:細莖盆距蘭和特有種南川盆距蘭,它們都分布在海拔1200—1500米的中山地區。而「後河」盲谷海拔僅700米左右,我們看到的是哪一種呢?如果能找到花朵加以比較,答案就會水落石出。可惜大家找遍附近的植株,只發現了很多米粒大小的花蕾,沒有一朵盛放的花。
易思榮老師採了一些植株回去研究,不久後花蕾綻放,花朵直徑約1釐米,黃色的萼片和花瓣上綴滿了紫色斑點,唇瓣邊緣還有較短的流蘇狀突起。這些特徵表明它既不是金佛山已知的兩種盆距蘭之一,也不屬於任何一種已知的盆距蘭,這是一個新種!2010年,它以「流蘇盆距蘭」一名向全世界亮明了自己的身份,它也是金佛山的特有種,目前僅見於「後河」盲谷中,分布範圍不到1平方千米。根據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紅色名錄的評選標準,它還是一種極度瀕危的植物。
除了流蘇盆距蘭,近年來在金佛山首次發現的新特有種還有2007年發表的金佛山附地菜、金佛山萬壽竹,2011年發表的南川蒲兒根。它們不僅是金佛山植物多樣性的極佳註腳,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植物學家們至今都沒有摸清金佛山的家底。特徵較為顯著的種子植物等高等植物尚且如此,對於金佛山的低等植物類群,科學界更是知之甚少。在21世紀的今天,金佛山仍是一座新物種的富礦,等待著科學工作者的發掘和研究。
孑遺植物避難所
第三紀時(距今約6500萬年至260萬年),北半球氣候比現在溫暖溼潤得多,許多植物以亞洲為基地向北美洲和歐洲擴散,典型的有銀杉和水杉等。不過好景不長,到了第四紀,氣候變冷,厚達千米的冰川覆蓋了北美和歐洲的大部分地區,眾多古老植物物種慘遭滅頂之災。但地處四川盆地東南緣的金佛山由於緯度低,加上北面有秦嶺和大巴山等山系的阻擋,並沒有受到冰川的侵襲,成了銀杉等植物「活化石」的避難所。
這樣的「活化石」在金佛山常常不是形單影隻,而是成群生長。很多此類植物如今僅見於我國,於是植物學家便把這些躲過冰期浩劫的特有植物稱為古特有種。金佛山有幸,眾多新特有種和古特有種齊聚她的懷抱中,為其植物多樣性錦上添花。
我國共有4個僅含一種植物的特有科:銀杏科、杜仲科、大血藤科和伯樂樹科,它們無不例外都是古老而原始的孑遺植物。金佛山將這4科全攬入懷中,不難看出其在植物地理學上的重要性和獨特性。其中,銀杏在日常生活中並不少見,但它們都是人工栽培的植株,野生銀杏則是奇貨可居,《中國植物志》中記載僅浙江天目山有分布。但出人意料的是,以金佛山頂峰為核心的金佛山北部、東北、東部和西南部,至今仍存在一個弧形的野生銀杏分布區,共有約1800株野生銀杏。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金佛山南麓的德隆鄉楊家溝村,有一片1.3公頃的林地,其中共有70株野生銀杏,它們是群落中唯一包含幼年、青年和壯年年齡結構的種群。在這一銀杏群落中,其他樹種均以單株出現,連楓香這樣的鄉土樹種也不能佔據群落中的優勢地位,可見銀杏在這裡的歷史優勢。而且以楊家溝村為核心的銀杏天然群落並不是孤立存在的,從溝口經楊家溝村到張家山一線,均有散生、呈叢或呈小片的銀杏分布,不少植株還遠遠深入到其他天然林中參與競爭。這說明銀杏在這一地區內具有持續的內在更新力,楊家溝村的銀杏天然群落無疑是銀杏古森林群落的直接後裔。
除了植物特有科外,金佛山還有眾多我國的植物特有屬。1965年7月,著名蘭科植物學家陳心啟教授根據在金佛山採到的多份標本發表了一個原始的蘭科新屬——金佛山蘭屬,僅含金佛山蘭這一種植物。蘭科植物是極為特化的類群,絕大多數花朵兩側對稱,唇瓣特化,子房扭轉180度,只有一枚雄蕊和花柱合生,極其適應蟲媒傳粉。別看金佛山蘭高不過30釐米,整體外觀很像頭蕊蘭屬的金蘭,仔細一瞧,就會發現它的奇特之處:6枚黃色的花瓣竟然輻射對稱,沒有特化的唇瓣,子房幾乎不扭轉,柱頭頂生,還有5枚退化的雄蕊痕跡。這一系列特徵都和絕大多數蘭科植物迥然不同。金佛山蘭這一罕見的原始蘭科植物僅產於金佛山及鄰近山區,數量極少,是研究蘭科植物演化的一條重要線索。
在金佛山中海拔地區一些人跡罕至的陡峭山脊或孤立石峰上,生長著一種枝椏橫生的松科植物。它們的葉片被風吹動時顯出葉背兩條銀白色的氣孔帶,在陽光照耀下銀光閃閃,這就是有「植物大熊貓」美譽的銀杉。松科銀杉屬只含銀杉一種,是我國的特有種,也是國家一級保護植物。植物學家以前認為這種植物在世界上早已絕跡。陳煥鏞和匡可任教授在1958年將採集於廣西花坪的銀杉正式發表,讓化石植物「死而復生」,立刻引起了世界植物學界的轟動。這一極為罕有的孑遺裸子植物僅零星分布在重慶、廣西、湖南和貴州的偏遠山區,野生數量約1萬株。金佛山有近2000株銀杉,共6個居群,是世界上銀杉數量和居群類型最多的地方。
穿行在金佛山中,就如同進入了一座植物「侏羅紀公園」。不僅能一睹連香木、鵝掌楸、穗花杉等眾多孑遺植物的風採,還能看到全球罕見的特有古老群落山羊角樹群落。此外,金佛山也是茶樹原產地的一部分,如今在金佛山南麓還分布著約2000株野生大茶樹。這些大茶樹具有許多原始性狀,年齡最大的一株已有1400年歷史。金佛山植物區系的古老性質由此可見一斑。
豐饒的喀斯特山地
如今高聳入雲的金佛山在約6億到2.7億年前的古生代時期還是一片溫暖的淺海。在距今約1.8億年前的三疊紀末期從海底升起成為了陸地,隨後發生的喜馬拉雅造山運動又將這一地區大幅抬升,並開始新一輪的剝蝕、侵蝕和溶蝕作用。這一系列地質變遷造就了今日金佛山地區典型而獨特的喀斯特地貌。嵌在石灰巖中的大量海洋生物化石也見證著這裡滄海桑田的巨變。
金佛山的高山溶洞系統頗具規模。在金佛山主峰風吹嶺一帶約12平方千米的範圍內就發育有5個巖溶洞穴系統,金佛山山頂已探明的大型溶洞長度近18千米。洞中的鐘乳石類沉積的年代多在20萬年以上,最古老的超過35萬年。2003年,重慶金佛山科考探險隊在海拔2121米的古佛洞內發現了巨大的短嘴金絲燕糞堆,高約3米,底部長近5米,如此巨大的糞堆至少需要數千年才能形成。
主峰風吹嶺的西南側,是一片奇絕的「生態石林」。與大家熟知的雲南路南石林不同的是,在這片「生態石林」中,生長著大片的山頂苔蘚矮曲林。由於此地位於迎風坡,常年多風多霧,生長於此的喬木狀杜鵑枝幹遒勁,仿佛被無形的大手擰過一般。金佛山的年均相對溼度達89%,為全國最高,這還是在開闊的氣象站測得的數據,在鬱閉的苔蘚矮曲林中,溼度還會更高。在這一溼潤的環境中,杜鵑樹幹和石頭上也被厚厚的一層苔蘚覆蓋,散發出原始的氣息。石林與矮曲林交相輝映的景象在全世界並不多見,加上這一矮曲林中的許多杜鵑品種都是金佛山的特有種,就更顯珍稀。金佛山的石林可不止這一處,位於東北坡的山王坪石林也是一朵奇葩。這裡分布著人們至今仍知之甚少的喀斯特半溼潤闊葉林,而石林如把把利劍從林中穿出,直刺蒼穹,頗有幾分馬來西亞穆魯山國家公園的氣象。
石林參差、溶洞密布的金佛山也是眾多喀斯特特有動物的棲息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溶洞地下河中,生活著全身幾乎透明,約有半個手掌大的紅點齒蟾的蝌蚪。紅點齒蟾不僅是我國的特有種,而且還是目前世界上已知的唯一一種蝌蚪在溶洞中生活的蛙類。此外,在金佛山東北部的廟壩村境內的喀斯特峽谷中,生活著全身黝黑,僅兩頰為白色的國家一級保護動物——黑葉猴。黑葉猴是典型的喀斯特石山動物,僅分布於越南、廣西、貴州和重慶的熱帶亞熱帶喀斯特地區。其分布區狹窄,數量稀少,金佛山是其分布的最北界。
無獨有偶,像黑葉猴這樣的熱帶喀斯特物種以金佛山為分布最北界的例子在植物中也能找到。麻慄坡兜蘭最初發現於與越南交界的雲南麻慄坡縣,誰能想到,它竟然也分布到了緯度近29度的金佛山,成了兜蘭屬這一熱帶—南亞熱帶屬中分布最北的種。
遺產地之困惑
金佛山雖然擁有如此豐富的動植物資源和獨特的喀斯特地質地貌,但目前遺產地的保護、旅遊開發現狀和經營管理模式卻非常令人擔憂。金佛山的生態環境可謂危機四伏。北坡山頂的高山草甸被改成了人工湖、滑草場,喬木杜鵑周圍的原生灌木林被清除,鋪就成了人工草坪,汙水肆意排放;西坡索道直接穿過原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核心區,沿線原始生態被破壞,自然保護區為索道「讓步」,被迫大面積縮小其保護範圍;方竹筍是金佛山地區的重要土特產,經營者為片面追求經濟效益,將混生於方竹林中的喬木杜鵑等闊葉樹砍伐,使得方竹林呈現純林化的趨勢,嚴重影響到周邊闊葉林的生存,破壞了該區域的生物多樣性和生態穩定性;金佛山德隆鄉的野生銀杏林是目前世界上年輪結構最完整、跨度最長、植株數量最多的種群,但以往的保護工作不夠到位,曾出現了幼年銀杏樹被盜挖的現象。此外,金佛山還面臨著外來物種入侵的威脅,據2006—2008年的調查報告,已發現五十餘種外來入侵物種,其中超過半數是有意引進的,如果不加以合理管理,這些外來入侵種將會對金佛山生態系統造成較大的衝擊。
早在2004年金佛山的申遺報告中就明確了發展生態旅遊的初步規劃,2006年再次被定位為生態旅遊名山。但從2009年起,當地政府卻轉向將金佛山打造成「國際休閒度假旅遊區」,在金佛山山頂建起五星級的豪華酒店,並規劃在高海拔喀斯特溶洞遍布的山頂修建遊覽小火車;同時,因金佛山形似睡佛的山體輪廓,還要恢復和擴建寺廟,將其打造成國內外知名的「佛教名山」。然而,作為全國科普教育基地和自然遺產地,金佛山竟然沒有一個真正的生態旅遊項目。
雖然金佛山是國家遺產,但在旅遊資源開發上,其經營權分屬兩家旅遊開發公司。正是因為旅遊發展定位的混亂,及管理者、開發者薄弱的可持續發展意識,金佛山還面臨著旅遊開發與「申遺」之爭。早在2001年金佛山就被列入世界自然遺產預備名錄,但在2005年正式遞交申請時,南川政府考慮到「申遺」的巨大耗費,及其對旅遊開發和設施建設的限制;此外,金佛山周邊地區極其豐富的鋁土礦資源的開發計劃也可能成為「申遺」之路的絆腳石,遂決定主動放棄申請。重慶市因此便把機會給了資源條件並不如金佛山的武隆。世界自然保護聯盟2007年5月出具的世界遺產提名地技術報告上並沒有推薦武隆,但最後武隆、貴州荔波和雲南石林喀斯特成功捆綁入選「中國南方喀斯特」世界自然遺產。直到今天,武隆仍十分感謝當年南川的「支援」。令人痛惜的是,金佛山在列入預備名錄10年之後,雖然其生物多樣性和高海拔喀斯特溶洞等價值均在其他同列的喀斯特遺產地之上,但「到底申不申遺?」,至今仍在徘徊!
金佛山的問題也反映出我國目前缺乏一套獨立的國家自然遺產管理體系和相關的法律法規。當前一些自然遺產地只為眼前利益,進行「殺雞取卵」式的旅遊開發,勢必給遺產地帶來一場深重的災難。只有從體制和法制上健全和完善自然遺產地的管理和保護,才能真正地保護好我們的自然資源,這應該是比「申遺」更為重要的事情。
本文來自《世界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