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這座城,號稱荊楚首善之區,卻經常要被遊客吐槽。其中最烈的幾樁,要數所謂的「七宗罪」吧:
熱乾麵、黃鶴樓、曇華林、周黑鴨、戶部巷、武大櫻花、楚河漢街。它們都是無比彪悍的存在,赫然屹立,需要你心力交瘁地去解釋,「我是誰、我幹嘛在這裡」。
而即便是在這份「最暗黑榜單」中,「華中第一名吃」熱乾麵,不管時代怎樣變遷,基本都是獨佔鰲頭的寵兒,風行草偃,「臭名昭著」,根本不用人帶節奏,也沒人會給你安撫。
武漢這座城,好吃的幾乎清一色是「外來戶口」,本地差不多就一熱乾麵。流水的過早餐,鐵打的熱乾麵,它是武漢人共有的祖傳名牌。
中國面壇F4,什麼北京炸醬、什麼山西刀削、什麼廣東雲吞,我武熱乾麵是其中最年青的後生仔,出生不過數十年。就連作法,都要屬它最狂拽酷炫最斷舍離:面裸裎裎一擔煮熟,油刷霍霍拌好,遠瞥食客趿拉著拖鞋來了,朝沸水鍋裡一燙,挖上細香蔥、芝麻醬、麻油、姜蔥,一分鐘能給你剩下幾十碗。
可是,乾脆點說,熱乾麵不但談不上啥「美饌」,只怕都是在「舌尖上的中國」投錯胎的神物。至少,當年我老爹千裡迢迢來看我,滿含幽怨啃下幾口「武漢名吃代表」的熱乾麵後,默默無言,目有淚光,出神許久。臨走,扔下一萬塊錢,叫我「改善下夥食唔好太苦」——這是20多年來我第一回看到這個老男人展露深情和悲憫。
我自己,寄居武漢數載,漢皋尋食,嗜此不疲,可整整有2年多,完全吃不慣熱乾麵,多少回下定決心咽掉一份,都功虧一簣。「幹」得能噎死!我一廣東仔,根本理解不了,說話都夾槍帶棍的武漢人民,怎地一大早起來都能人手一碗,三轉九拌呲溜呲溜個不停?
真的,這玩意光聽著就牙磣,待聞著粗鹼的重味,忸怩中挖上幾筷子,面就要幹成陀了,哪怕閉眼皺眉再生吃硬塞一口,都感覺是齧檗吞針,整個胃都在高喊著虐心。相眄良久,每每落荒而逃,自己點的「美食」含著淚都吃不完,那真是一套法西斯般的折磨。
但是,不管你我如何吐槽,熱乾麵過早,都是武漢最彰特色的城市面目,是武漢最拉風的市井態度,是武漢視野與胸襟的澆築。一個城市的歷史、性情、寄託、趣味,不會因你的吐槽與不悅而改弦更張。
對於任何一個正宗武漢人來說,你花再多錢請他遊走天涯,都終歸抵不過一碗熱乾麵的誘惑!
著名作家方方講,幾十年前那個荒蠻貧窶的年代,所有武漢人中,流傳最廣的歌曲,就是牽念熱乾麵的。那是知青下鄉後,根據《我愛祖國的藍天》的曲調改竄的,這差不多也是唯一一首讚許老武漢小吃的小歌:
我愛武漢的熱乾麵,二兩糖票一毛錢。四季美的湯包鮮又美,老通城豆皮美又鮮。王家的燒餅又大圓,一口就咬掉一大邊。啊——,河南人愛蝨子,湖南人愛辣椒,問武漢人愛什麼,我愛——武漢的熱乾麵
外地人食難下咽的熱乾麵,是無數武漢人的舊愛,也是永遠的新歡。老區內的臨時攤點,一碗金黃油潤、灑著蔥花、雜著酸豆角、澆著芝麻醬、佐著蘿蔔丁、再澆上一點滷水的熱乾麵,再搭上一句「吃了冇」,不曉得牽動了多少江城遊子的鄉渴。
「老闆,來碗熱乾麵!」「好勒!」,接過紙盒,風捲殘雲咕嚕咕嚕既幹又粘下肚,這是武漢人標配的生活方式。吃完,抹嘴,滿足中感慨萬千,「啊!又是一個美好的早晨」!
你永遠不會了解,任何一個武漢人,為了覓見更正宗的熱乾麵,轉過多少冤枉巷子刁子角;更不會理解,為何離家背井多年之後,再見它,差點都要淚流滿「面」。無數武漢人,每次回故鄉,下車伊始,就要先搞碗熱乾麵熱身。吸溜過這東西一碗,他才感受到自己真的回家了!那每一個神色姿態,都仿佛在顯擺:熱乾麵一大盒,配上面窩、蛋酒,簡直絕了,外地人不必懂我!
「誰謂荼苦,其甘如薺」,這種我行我素的拽逼勁,可能會讓你恍然大悟,為啥武昌首義是爆發在這,而不是你那完美如胡歌的老家村子。
對於老武漢人來說,熱乾麵就是生活本身。不長年淫浸在江城街頭巷尾,很難體會這種不可捉摸的深情款款。
圖:百萬大學生聚集的武漢,熱乾麵是多數年輕人們性價比最高的早餐
湖北人,特別是老武漢人,血管中流的,肯定就是一根根熱乾麵。所有在外漂泊的武漢人應都有感觸:跟中蠱似的,沒有了熱乾麵,沒有了面窩,就不叫過早,沒有了過早,日子就無形中缺了一大塊,換了啥吃都味如嚼蠟,一上午生無可戀,街頭美女超短裙飄過,都懶得張眼。家常便飯,卻成了最遙不可及的惦念,生活為害之烈,莫甚於此。
這真是一股煙熅在俗世大武漢中的浪漫主義情懷,還沒有一種面可以對一座巨無霸城市的人們如此攝魂奪魄:你可以失戀,可以沒錢,可以是孤兒,可以是盲流,可就不能缺少從破舊凋敝的小區深巷裡,端出來的熱乾麵撐持日子。這碗紙盒子橫疏而盛的食物,它大道至樸的內涵,能上升到一部哲學論文的高度。
熱乾麵的擁躉,除了本地鐵粉近千萬,再添上省內外的,保守也得近億了吧。是以,我經常對不熟悉武漢的朋友嘮叨,一旦踏上這片土地,最應先打交道的,就是熱乾麵這「極品」。付上起皺的4塊錢,接過一份油乎乎的熱乾麵,或在門前塑料凳子上蹲著撲哧,或在人流中邊暴走邊吸啃,在武漢這是必備演技。
沿波討源,雖幽必顯,當你含淚扒拉完這一根根似蚯蚓般疑似麵條的東西時,我包管所謂的「武漢精神」,已剎那間在你那上身附體。「徘徊過多少櫥窗,住過多少旅館」,都不能替代這種夢魘體驗。
熱乾麵是武漢人藏於胃中的魂。不喜歡吃熱乾麵,縱使你在武漢住了一生,也難稱是武漢人。
對於外地人來說,武漢熱乾麵,也許是最蹊蹺的一種什物。它十分稀奇古怪,基本每次吃都覺得不好吃,偶爾還會懷疑自己腦筋有問題,可是許久不吃又心心念念,魂牽夢繫於那些腌臢狼藉的攤點,滿腔幽情,一吃又覺得不好吃。
有人說,熱乾麵這玩意,除了武漢人自己誇好吃,幾乎全國人民都道難吃。中國好吃的麵條太多,蘭州拉麵,河南燴麵,成都擔擔麵,山西刀削麵,浙江海鮮面,揚州陽春麵,安徽鋪蓋面,廣東梅州醃面,新疆拉條子羊肉麵,甚至還有「沙縣大酒店」的拌麵,唯一食難下咽的就是武漢熱乾麵。
也許,只有在武漢混跡過幾年的人,才會領悟過來,熱乾麵這東西,和太多地方特色小吃,諸如北京豆汁兒、河南胡辣湯、天津鍋巴菜等一樣,都是品嘗親近過一段時間後,方知其味美,且愈久彌香,越吃越歡,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愛上的。
熱乾麵,就更像一個溫柔、賢惠、貼心、有顆善心的醜女人,乍看厭煩,一朝發現其內美,就會有種離不開的倚賴。無數在武漢棲身過一兩年的外地伢子,最終都會痴迷上武漢的過早文化,以及必不可少的熱乾麵,每早一碗在手,噗嗤一笑泯恩仇。
真的,熱乾麵不是面,而是淬鍊誠心的一具迷你小熔爐。倘若你連熱乾麵都過不了,憑啥吹噓到過武漢,了解武漢,懂得武漢人,深諳武漢精神?
武漢是一座以庶民生活情趣為傲嬌的城市,因之,大到城建,小到飲食,都往往以欠缺偉大構想著稱。
它基本不會走在時代的前列,但是又有著自己的獨創性,以自己的方式、以頑強的鬥志,完成吐故納新。美國漢學家羅威廉,曾深入考察過武漢,寫下《漢口:一個中國城市的商業與社會》這部名著。在這位享譽世界的漢學家眼中,「武漢人」最顯著的特徵有二:一是特別的世俗,實用主義,高度自治;二是面對災難非常的淡定,積極樂觀。
這兩樣性格特徵,在此次肺炎大戰中也能看到端倪吧。而熱乾麵,更是這種漢風作派、草根精神的城市風情,不用發證明的代表。它是有入門門檻的食物,最經濟便宜,而且還最耐餓。可以說,熱乾麵就是武漢人的魂,是武漢人心裡最柔軟的那一小塊地方,想家時就可以拿出來體味一番。
武漢,「九省通衢」,太多幹道行經至此,五湖四海的人在碼頭紮根,從而造就既世俗又強悍的「武漢精神」。在這座因烏龍混雜而最顯朋克的城市,老武漢人性情直率,脾氣火爆,嗓門特大,與粗獷的熱乾麵,真是無雙絕配。
熱乾麵,是中國面中的異端,其實也是別具一格的新老武漢人,性格特徵的證明:簡單、熱烈、直愣、世俗、接地氣,還帶點小市民氣質,大大咧咧渾不為異,管別人愛不愛。你愛不愛它都會在那,就像這個城市一樣,大江大湖,你愛不愛它都在這裡。
對於老武漢人來說,熱乾麵其實就是,你在武漢成長,吃了數十年不厭的一種平凡之面。也許,你素日沒覺得它好吃也沒覺得它難吃,你外地朋友拼命吐槽你也懶得爭辯,離開它的時候也未曾惋惜,可是一旦你出遠門一年半載,歸來的第一件事,一定是要回到從小混到大的那些早點攤子上,弄一碗舒爽吸溜,然後隨著日子的推移又趨於平靜,直到下次浪跡天涯,循環復始。
凡武漢人,必然是有熱乾麵情結的。熱乾麵,一碗四元,三街六巷唾手可得,它是最簡單純粹的鄉愁。
對於武漢人來說,對於所有懷念武漢的遊子來說,熱乾麵還真不僅是一碗麵條那麼淺薄。
它不止是一種偏愛與習慣,它可能還裹挾著青春,成長,親情,友誼,當然還或許有兩手相攜蹲板凳吸溜的愛情記憶。管它啥子改朝換代,日裂星沉,摧肝裂膽,迸血撕心,老式新派武漢人「開門一件事」,就是熱乾麵過早。在老武漢人的精神世界中,這是多少錢都買不到的快感,多少煩懣都不會去改的痴心,讓外地人在困惑與吐槽中,搖頭晃腦,難尋究竟。
它不僅是一碗麵。它還可以是風雨飄搖裡的慰藉和熨帖,在百年長河中,默默無言地陪伴著武漢人,熬過了一段又一段的凋敝歲月。作家方方,正身處在疫情「暴風雨」的最中心,據說在朋友圈中念叨最多的話,就是「天早點亮,快尼瑪解放了,欠死熱乾麵了」。
只是如今,以熱乾麵打頭,由大排檔、小龍蝦、東湖、櫻花組隊,縱橫江湖,肆意人間的大武漢,一切都因了一場猛然而至的「暴風雨」,戛然而止。偌大的大武漢,宛如被病毒按下了暫停鍵,城市的笙歌鼎沸,人們的紅飛翠舞,被一面面口鼻處的棉布罩起。
但我永遠相信,它的愛與希望、信念與鬥志,一定會比災難蔓延更快。近代以來的武漢,多災多難,數次瀕臨傾覆之險,但屢僕屢起,浴火重生,從不屈服,更從不會被打倒!當年,孫中山先生驚嘆,「武漢一呼,四方響應」,所謂武漢精神,大而化之,其實就是中國精神的一個縮影!
武漢,是武漢人的武漢,也是我們所有中國人的武漢。最後,讓我們為武漢祈福,武漢加油,中國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