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生」,即從臺灣到大陸來讀書的學生。
今年 22 歲的劉愛琳是一名臺生,截至今年 9 月,她從臺灣來到大陸念書的時間,剛好滿 4 年。她說自己目前打算一直待在大陸,短時間內不會回到臺灣。
這並不是劉愛琳來到大陸以前,所預期到的發展。
2014 年 9 月,劉愛琳 18 歲,從臺灣的花蓮女中畢業不久。她在大學入學學科能力測驗(簡稱學測)考了 60 級分(滿級分是 75 分),無法進入第一志願——位於臺南市的成功大學,或是東吳大學法律系,而是落在第二志願東吳大學政治系。
那一年三月,臺灣正歷經太陽花學運,而劉愛琳可能會上的東吳政治系的某些學生正積極參與學運,她收到父母的警告,不要去政治系,不要跟別人一樣參加社會運動。
另一方面,劉愛琳的父母一直都希望她能申請大陸的學校,「我爸媽對大陸還保有情懷,每年都會過去探親,所以會希望我去那裡。」劉愛琳表示她們家在廈門、泉州、漳州都還有一些 1949 年沒有一起過來的親戚。
劉愛琳說自己當時還是有不少矛盾,「決定要過來的時候,有些朋友是抱著看笑話的心態,覺得反正你去大陸頂多一兩年就回來,覺得那裡不好。很多人都覺得去大陸只是浪費時間,即便是老師也不會鼓勵你去。」
但終究還是想念法律系,劉愛琳先在網上了解大陸高校的排名與校系狀況之後,同時打聽臺灣法律產業的現況,覺得到大陸還有點發展機會,「這幾年臺灣薪資呈現凍漲的狀態,大陸現在是還能每年調薪之類的,但臺灣就是相對停滯,畢竟經濟成長的狀況,沒有過去這麼好了。」
劉愛琳拿著學測成績申請了廈門大學和武漢大學。前者因為地緣關係,有更多的臺灣學生申請,她沒有申請上,最後劉愛琳上的是武漢大學法學系。
像劉愛琳這種入學方式在大陸被稱作 「學測免試生」。
2010 年,中國教育部首次開放臺生可用學測成績「頂標」申請,2011 年將標準降低至「前標」,今年再度將標準放至「均標」。
臺灣的大學學測一般將分數分成五標,「頂標」是排名前 12% 的學生,「前標」是排名前 25% 的學生,至於「均標」就是排名前 50% 的學生。
所謂「開放均標」就意味著當年臺灣的考生有一半的人,都有資格申請大陸的學校。根據統計, 2018 年有將近 7 萬名臺灣考生符合申請資格。
在學測成績開放以前,臺灣學生大多是通過另外四種方式進入大陸學校,例如參加港澳臺聯招、大陸高考、個別學校單獨招生,或是以大學學歷申請試讀生。其中港澳臺聯招與個別學校單獨招生是比較多人使用的管道。
劉愛琳是最早的幾屆「學測免試生」之一。
此前,雖然已經有個到南京念過書的學姐——她認為這樣算是有了一個了解的渠道——剛到大陸的時候,劉愛琳心中還是不踏實,她以休學的方式保留東吳大學的學籍,為的就是能「留個後路」。
一到武漢大學,劉愛琳立刻感受到差異,直接的衝擊是氣候環境的變化。
劉愛琳所成長的花蓮縣是臺灣重要的觀光縣市,依山傍海是最大的特色,儘管去過廈門等沿海城市,但畢竟沒有在內陸城市裡長久生活。她說自己第一年的冬天就被凍傷。
劉愛琳還不時會提起「這裡的學生真的很拼」、「周六日到圖書館都要排隊」之類的差異——這樣的形象過往更常是她從臺灣媒體中所得知,如今是親自應證的過程。
「我們這種高中畢業再過來的臺灣人其實很吃虧,第一年、第二年,就是課最重的時候,不但要先適應,還要學著怎麼跟這裡的同學交流,很難同時兼顧。」除了學習環境的落差,還有生活細節,例如在臺灣的大學宿舍裡少見的開放式公共澡堂以及限定時間的熱水卡。
劉愛琳認為從高中就來的臺生,大多數都有過一段難熬的過程,差別在於願不願意說出口,「很多適應不良的,最後就退學回家,這種每年都有。」
她並不否認自己就讀大一的時候,腦海中會不時地冒出「為何當初不留在臺灣就好」的念頭,「如果有學長學姐確實會適應得比較好,像我們這種前面幾屆的,肯定是比較辛苦。」
相對於那些適應不良,最終回到臺灣的學生,劉愛琳給自己更多的時間適應。她說這或許是出於「不甘心」的心態。
今年 9 月,劉愛琳考上交通大學法學研究所的學碩班,從武漢正式搬到了上海。她習慣用「玩遊戲破關」形容赴陸的求學過程。
然而,每當談起就學時所遭遇的挫折與問題,她還是無法忍住眼淚,「其實,人生如果過得太容易好像也不好,一個人要是願意跨出舒適圈,那就表示他是不安於現狀,希望做出改變,看點不一樣的東西。也不是每個人一來這裡,就能過得很好,像立刻就找到第二個家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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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根據「臺灣教育部」的統計數據, 近 5 年來,臺灣每年赴大陸就讀「高校」(包含本科、碩博士班)的人數最多維持在 2000 多人左右。
而這段期間內,大陸高校的臺生申請人數確實有向上攀升的趨勢。 2018 年 7 月 5 日,國臺辦交流局局長黃文濤稱今年報考大陸高校臺灣學生呈爆發式增長,文中並未提到具體增長數據,僅提到如湖南的中南大學、河南的鄭州大學過去都沒有招收過臺生,今年分別招生 100 人和 80 人。
「爆發式增長」是基於之前較小的基數而言。
以劉愛琳與梁庭甄就讀的武漢大學為例,2013 年臺灣免試生預錄取考生人數有 17 人,到了 2018 年則成長至 42 人。儘管錄取與申請並不等同於就讀,但光是申請的人數也能看到增幅。
負責「港澳臺聯招」香港考點的夏潮聯合會招生主任李中告訴《好奇心日報(www.qdaily.com)》,從 2011 年開始到 2018 年的考生與諮詢人數確實有所增長。以本科生的考試人數來說,2011 年的報考人數為 57 人,2018 年的報考人數則升高至 136 人。
李中強調這個數字只是香港考點的數字,不包含北京、上海、福州、廣州等其他考點,且現在因為開放學測成績直接申請,許多學生並不會通過港澳臺聯招進入大陸的大學。
「其實你看考生的數字,從去年的 57 人到今年的 136 人,成長兩倍,但其實並不算多。我覺得臺生到大陸念書,最大的變化不是量,而是質。今天就算臺灣學生來大陸念書有一千人,也完全比不上美國的上萬人,這比例是很懸殊的。但過去我們常會看到父母壓著子女過來,從 2010 年開始,已經有越來越多高中生自己來諮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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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今年 21 歲的梁庭甄是劉愛琳的高中與大學學妹。與劉愛琳不同,梁庭甄很早就確認到大陸念書的意願。
意志堅決的原因一方面是聽說父母朋友的孩子在大陸念書之後似乎「混得不錯」,還申請到美國伯克利大學的研究所。另一方面則是認為本科比研究生時過來要佔得先機,至少可以把各種門道摸得更清一些。
她還提到一種模糊的感覺:不少大陸影視作品讓她覺得那裡發展越來越好。她認為或許有機會讓自己做一些不一樣的事情。
梁庭甄的大學學測成績,剛好就壓在前標。她用學測成績申請了四川大學新聞學系與武漢大學法律系,但前者卻被曾經是臺灣媒體主管的父親給否決了,「我爸在新聞圈的朋友瘋狂跟我爸說,不要讀新聞。」
所以最後她也來了法律系。她沒有太多異議,只是察覺到校園氣氛的不同,「這裡的校園,政治氣息很濃,是跟臺灣很不一樣的氛圍,比方說每個院裡面還有團支書、書記之類的職務,不少東西都要經過審核。」梁庭甄補充:「這就像穿高領毛衣一樣,會覺得脖子痒痒的,雖然有點不舒服,但也不會把你勒死」。
梁庭甄說自己也會好奇,如果在臺灣讀大學的話,那會是怎樣的生活,「不過我現在過得還挺快樂的,不會特別羨慕之類的。我知道自己沒能力改變什麼,所以只能改變我自己的心態。」
有趣的是,梁庭甄的哥哥梁懿修,與劉愛琳一樣在 2014 年來到浙江大學建築系就讀,但來這念書的過程,跟妹妹相比就「不順利」了許多,甚至可以說是半強迫。
梁懿修當年學測考了 71 級分,在頂標的區間,算是不錯的成績。
不過,這樣的成績對於某些頂尖的科系,例如成功大學建築系來說,還是不夠。最終,梁懿修考上的是成功大學土木系,這並不是他的第一志願。
起初梁懿修完全沒考慮到大陸念書,他的父母則說如果他決定留在臺灣的話,就不會幫他出學費,而是讓他自己申請就學貸款。這讓梁懿修陷入了兩難。
「成大土木本來就不是我的首選項,念建築的話,我有些朋友覺得有點慘,說如果學建築又留在臺灣,未來可能沒有太多發展。我是覺得如果來大陸的話,能有個建築繫念也不錯,所以有一部分算是我自己的決定。」梁懿修一共申請了浙江大學、同濟大學與南京大學三所大學的建築系,最後被浙江大學建築系錄取。
如今,梁懿修的想法與當初有些差異,「我們早來的這些人,尤其是待在沿海城市,像我這裡的區域,完整見證從沒地鐵到有地鐵的過程,還有杭州主辦 G20 高峰會,我們也都算是有參與其中。整個城市(建築)因為這些活動起了很大的變化。有些同學晚來的話,就是經歷後期,比較都市化的階段。」
梁懿修完成大學學業之後,會先考研,但之後還得先回臺灣完成服兵役的義務。兵役之後,他決定繼續在大陸念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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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2015 年,畢業於銘傳大學的高靜心(化名)申請上北京大學軟體與微電子學院港澳臺碩士研究生。她人生大概有兩個轉折,一個是研究生,「我也曾經想過在臺灣的大企業裡找工作,但實在沒有自信能和其他名校的學生比較,以目前的學歷要找到我理想的工作會比較難。」
她曾考慮過去歐美念書,但評估過昂貴的學費以及語言的問題之後,就覺得申請大陸研究所會是個更好的選擇。
另一個轉折是踏入了網際網路和科技公司的圈子。來到北京之後,她先後在百度、滴滴出行、字節跳動實習。目前則是在愛奇藝。
高靜心求職的心態實際,「臺灣也有一些知名的網際網路公司,但都是比較小的辦事處,加上我比較感興趣的工作是戰略分析,在臺灣,很多人對戰略分析還不熟悉,也比較少相關的職位,因此要在臺灣找到我理想的職位比較難。」
正因如此,她回臺灣的計劃變得沒有那麼確定。她原本計劃 30 歲之後回去,但最近又想去杭州,最後的答案也沒什麼出乎意料的,「邊走邊看」。
大陸網際網路企業的發展速度和規模「俘獲」了很多人。
2016 年,就讀臺灣大學經濟系的林宜蓁第一次來北京。她剛獲得 Uber 的實習機會。
「如果想做網際網路,你很難忽略北京這票人這麼努力做的事情,我確實有想說之後可能會來北京工作,但又很怕會適應不良,才會先通過實習試水溫。」林宜蓁形容這是「軟著陸」。
林宜蓁實習的時間點,正好是滴滴併購 Uber 的前一個月。由於事發突然,原本計劃三個月的時期,出現變數,她換到另一家北京的數據分析公司實習兩個月。
前後加起來三個月的實習,並沒有出現太多適應不良的問題,但因為對視頻產業抱有熱情,大學畢業之後,林宜蓁選擇先在臺灣的視頻平臺 KKTV 工作,沒想到半年之後,公司營運狀況卻出了問題,遇上一波裁員。
林宜蓁沒有在這一波裁員的名單當中,但這件事卻對她產生了一定程度的衝擊,「視頻行業的成本裡,買內容是很重要的事,可能會佔去你成本的一半,這時候比的就是誰的口袋深,在臺灣(KKTV)的時候,我們最大的敵人就是愛奇藝臺灣站,當時會覺得他們很豪氣,有時候會開玩笑說他們是『潘仔』(註:凱子的閩南語)。」
林宜蓁原本設想的是,在臺灣工作兩年後再來北京,但出了這事,讓她決定提前來到大陸工作。目前她在愛奇藝裡擔任數據分析師。
不過,林宜蓁也觀察到陸企的工作文化與臺灣還是有些差異,無論是與上級匯報交辦事項時的一些郵件撰寫的潛規則,或是因為大公司而產生差異的管理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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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是自己人還是外人?這樣的矛盾似乎存在於每個來到大陸的臺生心中。
今年暑假,梁庭甄到蒙牛裡實習,這家公司有針對臺灣人開出一些實習機會,「有時候會覺得特殊身份反而不太好,還是會希望當成自己人,但就是很矛盾的心理,像這個實習,如果不是臺灣人,我可能就完全沒有這個機會,也就是說,我同時在享受好處,有時候又會感覺被絆住。」
劉愛琳提到先前到一家律師事務所的實習面試過程。她有些感慨:「其實我們臺灣人在這從業(律師)不一定有優勢,因為限制很多,而且大家很容易懷疑你的業務能力。你想想看,這裡的人會把業務交給大陸人還是臺灣人?這就意味著,你得很努力地一直往上爬。不過,像我本科在這裡讀,跟別人比起來還是有點人脈。我覺得人脈本身就是一種優勢。」
「比起美國,我們和大陸的關係很複雜,有種是自己人又不是自己人的中間狀態,很多大家不願意戳破的矛盾和現象。所以對臺灣人來說,去美國或去大陸,並不是一件等價的事。這個等價不是說哪一個選擇比較好,而是給大家的感覺不一樣。」林宜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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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臺灣教育部的公開資料,2017 年臺灣學生前往美國留學的人數有 13887 人,前往大陸的學生則是 2567 人。
「來來來,來臺大;去去去,去美國」 這是 1980 年代廣泛流傳在臺灣校園中的一句話,臺灣留學生數量曾居於美國外籍生比例中的第一名,這同時反映的是,當時臺灣學生對所謂成功道路的想像與設定。這樣的「美國夢」 至今也依然深植在不少臺灣學生心中。
不過,隨著更多臺生來到大陸,他們的求學與工作經驗,自然會開始成為下一代學生口中流傳的故事。
與此同時,近幾年臺灣的高校環境也出現一些難題。今年八月以前,已經有三所私立大學因招生不足倒閉退場。
前任世新大學校長賴鼎銘過去也曾接受臺灣媒體《天下雜誌》採訪時指出,由於臺灣少子化影響,將出現「東倒西歪、南傾北斜」現象,意思就是 2016 年起陸續會有私校倒閉。
計劃趕不上變化,2014 年 2 月 24 日 「高鳳數位內容學院」 率先倒閉,這是全臺灣 160 幾家大專院校中第一個停辦的大學。這個消息意味著臺灣的高校提早面臨轉型的壓力。臺灣教育部也開出條件,列舉出招生名額不足的學校,預備建立部分學校的退場機制。
當高校面臨轉型的危機,衝擊的是整個教育體制,其中攸關大學院校、教師、學生。
而學生對於高校的選擇早已經比幾年前更為多元、開放。
目前,向臺灣招生的大陸高校有 300 多所,臺灣教育部則逐漸放開承認大陸學歷的學校,已經承認 155 所大陸大學的學歷。
一旦越來越多的臺生來到大陸就學,他們的實習與工作的經驗會在學生之間流傳開來。接著,會有更多人進入也許之前沒有考慮過的選擇之中。畢竟,每個人都試圖尋找最好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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