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蘇州對我的最大吸引力是書。訪書在蘇州,比起北京的琉璃廠、杭州的留下、南京的狀元境……味道完全不同。
整整三十年前,也是這樣的秋天,鮐肺湯上市的時候,我陪了葉聖陶、鄭西諦、吳辰伯到蘇州去旅行。在車站上遇到周予同,他是從上海到蘇州社會教育學院去上課的。一把拖住他們到學校去演講,沒有誰肯去,事實上當時他們誰都不能公開露面。鄭西諦就要我去講,我當然不會去,因為,我連一些在學院說話的資格都沒有。 西諦還是不住地說,他真的不是在說笑話,正經得很,還說我是「三人行中最少年」。 這事還恍如目前,而西諦的墓前如果種了白楊的話,怕真的也「堪作柱」了。 記得那天晚上在酒樓上夜飯,三個人都能喝,結果是雖未沉沉大醉,也相差不遠。從酒樓出來時,觀前一帶早已上燈,西諦卻吵著要去訪書。 先到玄妙觀,在一家書店裡看書,我花了一塊錢買了一部康熙刻本的《駱臨海集》送給了辰伯,因為他是義烏人,與駱賓王是同鄉。從玄妙觀出來後又到護龍街上去訪書,書店都早已上了門板。西諦就擂鼓似的敲門,終於敲開了。書店的主人是認識他的,就熱誠招待。記得店裡剛收得許博明家的一大批藏書,善本不少。特別是整整一架地方志,幾乎都是康熙以前的清初刻本,西諦大聲連贊「好書」。其實我知道,他不久就要到香港轉往解放區,不想買,也沒有餘錢買書的。不過他還是告訴我:「這些書是非買不可的,機會不能放過!」好像我是百萬富翁似的。這情景也還如在目前。 從這家書店出來時,大約已是八九點鐘了。給秋夜的微風一吹,大家也多少清醒了一些,算算護龍街上的舊書店,至少還有十多家,怕是不能遍訪了。正是「酒已都醒,如何銷夜永」?西諦還是不肯回到宿舍去,終於想出主意,要去看江義莊裡戈裕良手疊的假山。記得也是在護龍街上,鑽進了一條狹狹的小弄,在昏暗中看見一座假山。自然是什麼都沒有看清楚,而且後來知道,這實在也並不是江義莊。 這次訪書的經過,想來雖然有些可笑,但確是十分美好的回憶。 那以後,我就時常到蘇州來,每次總要有半天到一天的時間花費在書店裡。當時的護龍街與玄妙觀,真是書的海,不只是書店,連馬路兩邊也擺著攤,連地上也都是的。相熟以後,還會被書店主人邀請到樓上去看他所藏的「秘本」、殘書。這在我都是最大的樂趣。如果將所見、所聞、所得記下來,我看是不會輸於我的同鄉先輩李南洞的《琉璃廠訪書記》的。 不過這種「盛況」沒有維持好久,蘇州的書市逐漸消歇了,到江青夥同林彪拋出那個《座談紀要》以後,整整十年,蘇州市上就再也不能看到一冊線裝書,這中間又出現了另一種傳說、神話似的故事。總的說來,恰如一場偉大的魔術吧。現在那謎底也逐步揭開了。如果記下來,其奇詭、悲壯就更非李南洞所能夢見。 自然,那些熟習的書店經營者,也一個都不再露面,久違了。 這回,當我從恰園出來,漫步走進對面的古籍書店裡去時,卻十分意外地被幾位店員叫住了。真的是意外,十年不見,彼此都還「無恙」。 於是被讓進內間,泡了茶,坐下來談天。這兩位老朋友,是最近才從江蘇北部的農村裡調回來,歸了隊的。在過去的十年裡,線裝書是被視為典型的「四舊」的,那從事收集、流傳線裝書的人又該是什麼呢7這是不言而喻的,他們的命運就不必說了。 現在終於「無恙」地回來了,那就好。我就問問他們最近的業務,曾經收到過什麼好書?對舊本書在民間流散情況的估計,今後如何開展保護、徵集的工作等等。 問題有一大堆,而且並不都是愉快的故事。我不想寫什麼調查報告,因此在這裡就略之。 好書是日見其少了,近年來他們所收的可以看看的善本,說來說去也不過十種左右,就選抄兩種名目在這裡。嘉靖刻的賈誼《新書》,馮班校來本;毛斧季的抄本《麻紡集》和《梅花袖》;歸昌世的稿本《假庵雜著》,是記蘇州掌故的;黃丕烈跋的明抄本《野客叢書》…… 我又被讓到樓上的書庫裡去看書,這真是好久沒有過的快事。雖然看下來不兔使人失望,書的質量是遠遠不能和過去相比了,現在擺在架子上的,過去大抵是放在地上的東西,甚至還不及。為了「不虛此行」,積習難改,我還是花了四角錢買了一冊光緒十七年(一八九一)金陵刻本的《煮藥漫鈔》,書是薄薄的一本,只二卷,是詩話之類的東西。作者則是嘉興葉偉(松石),他是在同治甲戌(一八七四)應日本文部省之聘,到東京的外國語學校擔任漢文教師的,那是日本的明治七年。 葉松石在光緒六年(一八八零)又重遊大阪。此書則是病中所記,前面有日本湖山老人小野願的序文(明治十五年,一八八二)。 買到這本小書,我是非常高興的。不只因為這是隔了十多年以後,重新閱肆得到的第一本舊書;更為了這是一百零四年前,在中國還沒有派遣公使時就到日本去進行文化交流的前輩的作品。在敬愛的鄧副主席訪日的時候,得到此書,實在是極為使人高興的事。
(推薦/青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