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學者身後藏書如何處理,素來棘手。除了賣給古書店外,在日本還有整體捐給圖書館,建立個人文庫的傳統。京大文學部圖書館的穎原文庫、桑園文庫、濱田文庫等,都是曾在此任教的先生或其遺族寄贈。書籍入庫後先遍鈐「濱田敦先生寄贈」「豹軒先生手澤」等印,再編目錄和索引,如作為《桑原騭藏全集》別冊的《桑原騭藏博士所藏圖書目錄》,最後在書庫中分配若干排書架獨立儲存。
作為一九三八至一九四五年間京大第十二代校長,羽田亨(1882-1955)藏書的待遇最為特殊,目前它們獨立儲存於京都市北區的羽田紀念館(暨內陸亞細亞研究所)中,除了日文書、線裝四部古籍外,尤以西文、波斯文、阿拉伯文等多語種書籍最具特色。吉川幸次郎《羽田紀念館雜興》
(《吉川幸次郎全集 第二十四巻》,築摩書房1976年版)
一詩云:
列架儼然西域書,小樓猶傍史臣居。滿窗晴日丹黃倦,聊望長堤綠欲初。
紀念館旁邊即羽田家舊宅,兩棟建築皆由商人、酸奶飲料「可爾畢思(カルピスウォーター)」的發明人三島海雲出資修建,故有此語。
羽田亨出生於京都府,一九〇七東京帝國大學史學科畢業後入剛成立的京都大學大學院就讀,兩年後轉任講師,此後一直在此執教鞭。受業師白鳥庫吉的影響,羽田初攻滿蒙史,後旁及中亞史、東西交通史、敦煌學等。學生間野英二回憶,先生除了中、英、德、法、俄文外,兼通土耳其、蒙、滿、藏、波斯、梵文等東洋諸語,「其學問的最大支柱即罕見的語言學才能」,並立足於多語種史料,對以中國文獻為中心的舊式研究「展開痛烈批判」。
(江上波夫編《東洋學の系譜》,大修館書店1992年版)
由於治學範圍廣,又曾在倫敦、巴黎、莫斯科等地訪學,羽田亨生前搜集了各種貴重資料帶回日本。其子羽田明(1910-1989)克紹箕裘,走了與父親相似的人生道路:東大學士畢業,憑《中央亞細亞研究》於一九六二年獲京大博士,留校任教直至退休。羽田亨之孫羽田亨一(1943-2015)曾任東京外國語大學教授,專攻伊朗史;另一孫羽田正(1953- )現任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教授,專治伊斯蘭史。羽田家三代做內亞研究,一個多世紀流風餘韻不絕。我最近半年流連於京都各古書祭、古書屋,買到三冊從羽田家流出的舊藏,統一名之曰「羽田本」,以下逐一介紹。
(一)外山軍治《金朝史研究》
去年秋季京都青空古書祭上,研究室前輩買到一九四九年弘文堂版、內藤湖南《支那史學史》,襯頁上有湖南哲嗣內藤乾吉(1899-1978)手書「羽田學兄惠存」。鑑於乾吉年長於羽田明,不可能以「學兄」相稱,故受贈者必是羽田亨。前輩說:「這本書破破爛爛地放在書架邊角,我翻開一看,趕緊收下,只要五百日元!」
得到這個情報,當天下午我就再去了一趟古書祭,猜測前輩應該是在キクオ書店的展位買到的,就把那裡的精裝學術書全部瀏覽了一遍,果然找到一冊同朋社一九六四年版、外山軍治《金朝史研究》,襯頁毛筆手書「羽田博士惠存 著者」。此書出版時羽田亨已過世,所以「羽田博士」應該是羽田明,函套上也有鉛筆小字「羽田先生」。
外山軍治(1910-1999)出生於大阪,一九三三年從京大東洋史專攻畢業後得到日本外務省的資助,從事滿蒙史研究,《金朝史研究》正是由這一時期發表的論文改寫而成,後記中外山寫道:
本書刊行之際,我想起迄今為止受到的各種學恩,不禁感慨萬千。首先必須要感謝的,是恩師羽田亨先生賜予我的深厚恩情。我得到外務省文化事業部的資助並成為滿蒙文化研究的一員,擔任指導者的就是羽田先生。先生不止在學問上給予我各種鞭策,還特別費心地調撥研究費用。我得以繼續研究生活,全賴先生所賜。
一九三五年,外山軍治、羽田亨、羽田明還有田村實造等人一起,赴華北考察金朝發祥地的歷史地理,研究根底更為鞏固。《金朝史研究》為《東洋史研究叢刊》之十三,書本身並不難得,古書屋網站上就有不少,國內也已有李東源先生的中譯本。但這冊畢竟曾在羽田家插架,再加上外山的筆勢遒勁,頗見老一輩東洋史學家的漢文功力,故不惜四千日元將其買下。
《金朝史研究》函套
《金朝史研究》襯頁題字
(二)Mahmud al-Kashgari《DIVAN LAT-IT- TRK TERCMESI Ⅰ》
吉田校區北面的臨川書店主要從事學術書出版,雖然也賣古書,但平常總是大門緊閉,只有每幾個月一次的「即賣會」才開門售書。這種佛系經營不要說在國內聞所未聞,在日本也極為少見。每次即賣會我基本都會參加,除了書店在通學路上的便利以外,還因為其庫存深不見底,時有精品。
去年十二月底的冬季即賣會上,我在地上一堆散亂堆放的論文抽印本中,翻到一冊《DIVAN LAT-IT- TRK TERCMESI Ⅰ》,起初不知道這是什麼,甚至連何種語言也無法確定,但書的襯頁鈐「羽田藏書」朱文印,再翻看內容,見到幾個波斯文詞彙,判斷很可能是羽田家的東西,書價又極廉,當即決定買下。當晚承蒙友人將照片發給京大人文科學研究所高田時雄教授看,最終確認這就是羽田亨本人的藏書印。
原書裝訂不佳,紙張經年發脆,書脊也已碎裂,前面十分之一左右的散頁重新裝訂,封面上方用鋼筆手寫「1939」,左上角印著「T. D. K.」,右下角印著「eviren Besim Atalay」字樣,但未見出版日期。書中留下黑筆、紅筆、鉛筆三色批註,筆跡存在一定差異,可能出自不止一人,再加上散頁重裝時將一張印有「北狄傳」字樣的工作稿紙也訂在裡面,我由此推測這本書不止被羽田亨批讀過,其子《騎馬民族史:正史北狄傳》的譯者之一羽田明也曾過目。
回家查相關材料,方知此書是十一世紀喀什地區學者喀什噶裡(Mahmud al-Kashgari)編纂的《突厥語大辭典》,內容涉及歷史、地理、軍事天文等,有百科全書的性質。喀什噶裡生前書未付梓,原稿也已失傳,現僅有一抄本存於土耳其伊斯坦堡圖書館。一九三九至一九四三年間,土耳其學者阿塔萊依(Besim Atalay,1882-1965)將伊斯坦堡圖書館抄本加以整理,譯為土耳其文出版,共三卷加索引一卷。由於我買到的羽田本是第一卷,故封面手寫的「1939」可能是羽田亨標註的出版年份。
羽田亨讀這本書時,似乎只殺了個書頭,三十多頁之後便沒有任何下劃線、批註或其他閱讀痕跡。且大部分批註是用日文註明土耳其文單詞的含義,看得出來讀時並不輕鬆。間野英二說羽田亨重視東洋諸語文獻,從此書來看的確所言不虛,因為就連最新的土耳其文史料也及時購入;但「通土耳其文」的確切含義恐怕不是精通,而是粗通文法,可以藉助字典閱讀相關文獻。
《突厥語大辭典》襯頁
《突厥語大詞典》內文羽田亨批註
(三)浜田敦《朝鮮資料による日本語研究》、佐伯富《清代鹽政の研究》
因為古書祭上的兩冊羽田本都來自キクオ書店展臺,所以很可能羽田家當年沒捐的書都由這家店處理了。報著這樣的想法,幾個月後我特地去了一趟中京區河原町通上的本店。東翻西找,先看到一九七〇年巖波書店版、濱田敦《從朝鮮資料出發的日語研究》,襯頁藍筆手書「羽田様惠存 浜田敦」。但此書我已有一部,沒必要再收副本。濱田耕作(1881-1938)和濱田敦(1913-1996)父子都是京大文學部教授,考古學家濱田耕作還是京大第十一代校長,一九三八年因為他在任上意外病故,羽田亨才臨危受命。
在書店還看到一冊佐伯富籤贈羽田明《清代鹽政研究》,襯頁手書「羽田學兄惠存 著者」。佐伯富(1910-2006)畢業於京大文學部東洋史專攻,師從宮崎市定(1901-1995),一九五六年憑此書獲博士學位,翌年升任同校東洋史學第三講座教授。而此教席第一、第二任教授分別是矢野仁一、羽田亨。佐伯的治學領域為宋代至清代的經濟財政史,論文集結為《中國史研究》三大冊,又牽頭編纂十多部工具書,《中國隨筆雜著索引》《資治通鑑索引》《宋史職官志索引》等還經常在古書市上見到。
一九五六年同朋舍版《清代鹽政研究》列入《東洋史研究叢刊》之二,叢刊之一即是宮崎市定的名著《九品官人法研究 科舉前史》。佐伯的字較為清秀,字體也小,與外山的碩大顏體迥異。但那天因為覺得書要價略高,猶豫了一番後又插回架上,隔了兩周終於決心要買,一查古書屋網站欣喜地發現還在,但去店裡時卻怎麼也找不到了。一問店員,方知此書昨天剛剛售出,他們沒有及時更新在庫信息!
《伊斯坦堡圖書館藏地理-歷史手稿目錄》
從我過目的五部羽田本所體現的人際關係來看,二十世紀前葉京都學派如日中天時,其世襲色彩也可能是舉世無雙的,尤其是第一代與第二代之間,很多都是子承父業。除了上文提到的羽田家、內藤家、濱田家外,還有桑原騭藏、桑原武夫父子,梅原末治、梅原鬱父子,小川琢治、小川環樹父子皆先後任京大文學部教授。
胡適在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四日的日記中曾記載,陳垣問他:「漢學正統此時在西京呢,還是在巴黎?」胡適回答不上來,兩人只能「相對嘆氣,盼望十年之後也許可以在北京了!」同時代任教於清華大學的陳寅恪也曾詩贈畢業生云:「群驅東鄰受國史,神州士夫羞欲死。田巴魯仲兩無成,要待諸君洗斯恥。」——雖然今天我們已經大體翻過了奮力「把漢學中心奪回中國」這一頁,但回望當年的京都學派時,應注意到其傳承靠的不僅僅是大學體制,還有家學淵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