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煙霞洞裡
藏著胡適什麼秘密?
文/傅國湧
胡適曾經在西湖煙霞洞有過一段養病的時光。他在日記中稱之為「神仙生活」、「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煙霞洞裡到底藏著他什麼秘密?謎底現在已經揭開了。
1923年,胡適南下杭州,在煙霞洞養病,一住就是三個多月。這不是他第一次到杭州,17年前,他還是少年,春暖花開時,他和上海中國公學的全體同學一同到杭州旅行,看到過美麗的西湖,還寫過一首他不擅長的舊體詩,發表在他自己編輯的校刊《競業旬報》上,他說自己當時連「押韻」也不懂,只是按故鄉徽州的方言順口而寫,很多年後他仍為此慚愧。
相隔17年,當33歲的胡適再次來到西湖邊時,已經名滿全國,是知識界的大明星。當時,他身體不好,有肺病,北京的政治氣候也很壞,各路軍閥爭權奪利,政局波詭雲譎。地質學家丁文江、銀行家徐新六等朋友都勸他到江南休息一些日子。1923年春天,他終於下決心向北大請了一年病假,暫時告別講臺。他到杭州,一開始住在西湖邊的新新旅館,開窗就是西湖,很多朋友、在杭州讀書的老鄉紛紛趕來一起遊玩。有兩天,他的腳腫得很厲害,不能走路,沒有氣力去爬山,只好天天在小船上蕩來蕩去。
等到腳好了,他和前輩北大校長蔡元培、商務印書館元老高夢旦一起去遊龍井、九溪,中途到煙霞洞吃午飯,管洞的居士金復三燒得一手好素菜,在西湖一帶很有名。煙霞洞的素菜、風景都打動了他的心,他說自己喜歡這個地方,房屋又乾淨,於是有了久住之意。兩位前輩也勸他在這裡避暑,他就搬到煙霞洞來住。從6月9日上山,一直到山上的桂花開了,中秋過了,到10月4日他才下山,從夏天一直住到了秋天。
胡適在山上的日子並不寂寞,他的身體不僅牽動著無數關心他的知識界、教育界、新聞界、出版界的朋友,也牽動著社會各界仰慕、尊敬他的人。他和山外的朋友不僅書信往來不絕,而且有不少朋友登山造訪,慕名而來的訪問者也是絡繹不絕,他們中有軍官,甚至有越南人。瞿秋白從廣州遠道來看他,告訴他廣東和他的老朋友陳獨秀的近況。保定軍官學校出身的軍官祝紹周帶士兵上山演習,得知新文化運動中大名鼎鼎的胡適在這裡,特地來拜訪,向他請教,作為軍人他們應該有什麼樣的目標?胡適的回答是:「抽象一點就是『替社會造一種順從民意,適應時代潮流的實力;具體一點就是『要使浙江真做到自治的省份』。」越南人潘是漢帶4個同胞到煙霞洞造訪,胡適勸他們提倡越南白話,創造國語文學,作為新國家的基礎。上海有名的《時報》主筆陳景韓(筆名冷血)遊山,說老闆狄平子和他都想請胡適去主辦《時報》,希望辦成一份全新的報紙,這張老報紙曾深刻地影響過胡適的少年時代,但他婉言謝絕了。那年中秋,陶行知、高夢旦等朋友專門到山上陪他一起過節。
即便在山上養病,胡適也改不了關心社會的習慣,他還是要在日記本上剪貼報紙,對於方方面面的社會動態,經濟的、政治的、外交的消息都很注意,對學術和文學他更是沒有放下,他替人家的著作寫過幾篇序,翻譯過俄國作家契訶夫的小說,校閱過朋友的書稿,還有兩本中學歷史教科書。
那麼,他自己為什麼稱這段日子為「神仙生活」、「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他的山中日記不時出現一個女性的名字,或「佩聲」,或「娟」。
胡適被譽為「新文化中舊道德之楷模,舊倫理中新思想之師表」,其中前一句對他的評價,與他的小腳太太有關。這位小腳太太江冬秀是他12歲時母親為他定的娃娃親,兩家有一點遠房親戚關係,江沒有受過教育,小時還纏過腳,而且年齡比他還要大一歲。他14歲外出到上海讀書,再到美國留學7年,成為新文化運動的耀眼明星,受到舉國讀書人的崇拜。可是他在1917年回國當年,就回到故鄉,和28歲的老新娘江冬秀舉行了舊式的婚禮,以後生兒育女,相守了一生,偕老而終,沒有出現婚變。和他同時代的著名知識分子中,與他相似有過舊式婚姻的那些人,幾乎都沒有像他一樣做到這一點,包括魯迅、徐志摩、鬱達夫、郭沫若等等,這是一長串顯赫的名字。胡適也因此備受社會的敬重。「胡適博士的小腳太太」成為一句半是打趣半是敬重的話語。
其實,在整個青春時代,乃至結婚之後,胡適都沒有做到心如止水、波瀾不驚。他有過幾段或萌芽、或精神、或開花、或露水的情緣,當然最終都沒有結果,被他斬斷了。
他早年留學美國時,曾經與康奈爾大學古生物學教授的女兒韋蓮司交往頻繁。胡適認識她已經是到美國的第四年了。他們兩人的感情跨越了50年。韋蓮司比胡適年齡要大6歲,年輕時性格豪放,在藝術上很有追求,胡適心底裡是喜歡這個異國的白人女孩的,雖然他們認識那年,韋蓮司已經29歲,胡適只有23歲。有一天韋蓮司和胡適在紐約家中的房間待了一下午,韋蓮司的母親很惱火,對胡適說:「胡先生,這件事要是被這裡的人知道了,他們是會說話的。」韋蓮司的母親反對他們之間的交往。從1914年到1916年,僅僅3年間,胡適寫給這位美國女孩子的信就有一百幾十件。現在保存下來胡適給她的信有175封。胡適死後,韋蓮司將信交給了江冬秀。
當韋蓮司發現自己愛上胡適的時候,胡適已經回國了。直到1933年,胡適第三次去美國時,兩個人才成為身心合一的情人。那時,韋蓮司已知道胡適不可能離婚與她在一起。胡適對這段出軌的感情也是諱莫如深,信寫得也很隱諱。
胡適還有一個女友是比他大8歲的美國人瘦琴,瘦琴對胡適的傾慕也隨著時間增加。
另外我們要說一說中國才女陳衡哲,她的英文名字的譯音是莎菲,這位中國新文學史上的第一個女作家,她的第一篇白話小說《一日》比魯迅的《狂人日記》發表得還要早,因為發表在《留美學生季報》,對國內沒有產生什麼影響。她也是第一個女教授,民國時很有名,和科學家任鴻雋結為夫妻。胡適認識她時,已離回國日期不遠,不過他在博士論文口試前的5個月中至少寫了四十幾封信給才女,當然談的都是文學之類。那時的女留學生太稀罕了,陳衡哲的才華風採,真是光照一大群留學男生,她是萬綠叢中一點紅,胡適在美國只見過她一面,就大為驚訝,當時他知道好朋友任鴻雋有意追求她,而且陳衡哲告訴他自己抱獨身主義。不過他對這位才女的心儀從此開始,並一直保持,他內心是否後悔,我們不知道。我們知道的是,1920年他唯一的女兒誕生,他取名為「素斐」,與莎菲同音,他希望女兒長大了和美國高才生莎菲一樣聰明好學。可惜胡素斐早早夭折,陳衡哲讓自己的女兒做了胡適的乾女兒。
至於陳衡哲的內心軌跡透過一篇小說《洛綺絲的問題》也有隱約、曲折的表露,但這一切都已不可能。這篇小說寫成時,正好胡適在杭州煙霞洞養病,她寫信希望胡適也能寫一篇同樣的小說。無論怎麼說,他們兩個人之間,胡適與任鴻雋、陳衡哲夫婦之間保持了一輩子的友誼。
總之,留學時代胡適與幾個女孩有過交往,但都談不上男女之情。
以後,胡適長期在北大,女生中仰慕他並向他表白的也不乏其人,日記裡有記載的一個叫徐芳,比胡適小20多歲,1934年大三時選過他的哲學史課,後來留校任教。這個徐芳有才華,能詩會文,還會笛子、崑曲,又年輕漂亮。1936年,24歲的她追求45歲的老師胡適,她寫信稱胡是「美先生」。胡適確有心動,甚至送過相思豆給女生,徐特別寫詩紀念。好在胡適還是有定力,怕徐學生當真,陷入情網不能自拔,緊急剎車,寫詩求女學生放過他,說自己是「無心肝的月亮」。
陸小曼在和徐志摩愛得死去活來之前,和胡適有過幾個月的親密關係,保存下來的陸小曼寫給胡適的三封英文信可以作證。因為江冬秀管得很緊,大膽潑辣的陸寫信也只能用英文。信中甚至勸胡適:「別太認真,人生苦短,及時行樂吧。」據說連洋派的徐志摩也吃醋了。但是,他們之間是否發展出戀情則沒有證據。
在胡適擔任駐美大使,居留美國的那段時間,他有過一些異國露水情,據臺灣學者考證,都是和胡適年齡相仿的白人女性,她們是胡適一生中的「星星」。
到目前為止,我們知道的,胡適一生最扯不斷的一段婚外情就發生在煙霞洞,他在這裡度過的3個月也成了他一生最難忘的一段日子。他日記中不斷提到的這個「娟」、「佩聲」,就是他最難捨的「月亮」,名叫曹誠英,字佩聲,小名叫麗娟,比胡適小11歲,是他三嫂同父異母的妹妹,他第一次見到這個曹「表妹」(他在日記中就是這麼稱呼的)是在1917年,他自己的婚禮上,當時只有15歲的曹表妹做了新娘江冬秀的伴娘。曹叫他「穈哥」,自稱妹。等到他們再次見面,已經是1923年,這個時候的曹表妹已結過婚,似乎又離了婚,成了杭州女子師範學校的女學生,正20出頭,風姿綽約,年輕,成熟,還帶點感傷,他一見之下,心有所動。有人甚至考證說,他那首寫西湖的詩,名寫西湖,實寫曹表妹。
等到胡適搬到煙霞洞長住,曹表妹暑假裡也上山來住,幫他料理生活,照顧他的病體。他在煙霞洞租了幾個房間。他們一起爬南高峰,看桂花,看雲棲的竹子,到龍井喝茶,遊花塢、西溪,登上六和塔塔頂,在月光下下象棋,胡適講莫泊桑小說的故事給她聽……
兩人之間的戀情不可抗拒地發生了,他曾決定和老婆離婚,然後與這個娟結合。
當時,他除了肺病,還有嚴重的痔瘡,出膿、出血、腫痛,但山中的生活過得有滋有味,他認為這是「神仙生活」就是為此。
那年農曆八月十八,他們應徐志摩的邀請,到海寧去看一年一度聞名天下的錢江潮。那天吃午飯擠在一條小船上,一共有10個人,除了胡適和曹佩聲、任鴻雋與陳衡哲夫婦、還有陶行知、汪精衛、馬君武、朱經農,陳衡哲的一個外國老師,當然還有主人徐志摩。他們吃的菜是大白肉、粉皮包頭魚、豆腐小白菜、芋艿,飯是很香的黃米飯,酒是白玫瑰。
菜雖不多,可是大家吃得「狠」快活。汪精衛酒量極好,一個人喝了大半瓶的白玫瑰。
他們一同回到杭州,晚飯是在樓外樓吃螃蟹,汪精衛這個廣東人吃螃蟹大外行,被他們笑話。曹表妹吃螃蟹時要看月亮,所以他們把桌子移到窗戶邊。飯後,大家一起在西湖蕩舟看月亮。開心的曹表妹還唱歌,唱的是「秋香」歌,徐詩人說她的歌聲很曼妙。
但是,煙霞洞的月色、婚外的戀情到底都不能讓胡適忘懷塵世,他還是要下山面對現實的。他可能預感到了這段戀情將纏繞他的一生。1924年春天,他終於鼓起勇氣,向太太江冬秀提出離婚,誰知引起了激烈的反應,他老婆不是好惹的,懷裡抱著兩歲的小兒子,帶著5歲的兒子,一手拿著菜刀,說:「你要同我離婚,我們母子三人就死在你面前。」還有一次,當著親戚、一位遠房表弟的面,她還哭著拿剪刀要刺胡適。經她幾次大鬧,胡適也就不敢再提離婚的事了。但江冬秀還是對胡適出軌的婚外情耿耿於懷。後來,為了徐志摩與陸小曼的事,江冬秀氣得不得了,一天到晚罵胡適,甚至當著朋友葉公超等人的面罵胡適。有一天,她又當著葉的面罵胡適,罵他們《新月》的這些朋友,用很粗的話罵,罵得他們都不說話。她說:「你們都會寫文章,我不會寫文章,有一天我要把你們這些人的真實面目寫出來,你們都是兩個面目的人。」胡適正好從樓上下來說:「你又在亂說了。」她說:「有人聽我亂說我就說。你還不是一天到晚亂說。大家看胡適之怎麼樣怎麼樣,我是看你一文不值。」江冬秀一直吃這位曹表妹的醋,對她恨極了,很多年後提及她仍然咬牙切齒,罵她是「狐狸精」。
胡適離婚沒戲,曹表妹只有做了人流。她一生的命運也就註定以暗淡收場。她寫信給胡適,署名是一彎新月,代表自己。未圓的月亮代表的是他們的愛情。她在杭州女師畢業,在胡適幫助下,先讀了南京的中央大學,再到美國留學,到她心上人當年求學的康奈爾大學農學院,獲得碩士學位,碩士論文是研究棉花遺傳學。她回國後在復旦等高校任教,幾次戀愛都不成功。她悽涼一生,心裡永遠都裝著胡適,她叫他「穈哥」,胡適的小名叫「嗣穈」。
胡適也忘不了這位情人,到1940年、1941年,他遠在美國時還在日記中提及曹佩聲,打聽她的下落。負疚之情註定縈繞他一生,「心頭的人影」怎麼也驅散不了。在美國託人帶美金、手錶給她。1943年,她帶給胡適三首悽絕的詞。胡適才知她一度傷心絕望到去峨眉山出家做尼姑,但被她哥哥勸回來了。
無論在太平洋彼岸,還是抗戰勝利後回國出任北大校長,胡適都沒有忘記杭州西湖煙霞洞,那裡埋藏著他一生永遠的秘密。1947年,煙霞洞的金復三居士已經80歲,懷念著二十幾年前來這裡住過的胡適,託歐洲留學回來、在浙江當民政廳長的阮毅成轉告胡適,希望能見他一面,親手燒幾樣素菜給他吃。據說胡適很感動,寫了一封很長的回信,表示一定再到煙霞洞看他。當年,胡適曾送了一首《煙霞洞》的白話詩給這位善於烹飪的金復三居士。十多年後,浙大校長竺可楨等人來到煙霞洞為胡明復掃墓時,曾親眼看到堂中掛著胡適手寫的那首詩。抗戰期間,杭州淪陷,金復三好不容易將胡適的這幅手跡保存下來。據說「文革」時被毀了。
1948年下半年,胡適最後一次來到杭州,遺憾的是金復三去世了,再見胡適一面的心願終於沒能完成。胡適也沒有再回到美麗而傷心、埋藏著他一生秘密的煙霞洞去看看。桂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八十幾個輪迴了。在3個月的「神仙生活」中,胡適寫了不少的詩,其中很多是為心中的「娟」所寫的,比如關於「梅花」的詩,這個「娟」小時候以「梅花」自比。這些詩後來結集為《山月集》,一直沒有公開出版。今天我們到煙霞洞,還能看到胡適住過的那個老屋,不過再也看不到胡適親筆寫的白話詩,當然也找不到胡適、曹表妹留下的任何愛情痕跡。廊柱上我只看到這樣一副對聯:
「四大空中獨留雲住,一峰缺處還看潮來。」
胡適的這段情緣也許已經隨風而去,也許永遠留在煙霞洞的朝朝暮暮和花前月下。胡適和曹佩聲最後一次見面是在1949年2月的上海,胡適即將離開大陸,當時曹在復旦。兩人從此天各一方。她被調到瀋陽農學院,1958年退休,1973年在安徽鄉下去世,一生沒有出嫁,在悽涼中離開人世。到死她都不知胡適早已在十多年前去世。巧合的是,他們相距11歲,兩人都在這個世界上活了71年。
(責任編輯:guoqi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