鷺客社:守望共同的塵世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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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初夏之夜,有同行造訪,談起文化欄目的事,具體談到介紹地方文化人許地山先生的事。許地山的父親同我祖父有交誼,許地山曾在漳州丹霞書院教過書,我父親在這個學校讀過書,雖未親聆他的授課,但對他的和藹可親和樸素留下印象,還記得同學們給他起的「道學先生」的綽號,後來又同在文壇裡做事。於是放開談,有問就答。茶几上放著小小的錄音機。為了不影響錄音效果,還將客廳邊上魚缸的流水聲停了。
前輩的交往多是文學圈中的事。1941年「皖南事變」後父親從重慶到新加坡,途經香港,向在香港大學教書的許地山約稿。他談吐悠閒,時有笑容,給人的印象「第一是健康,第二是健康,第三還是健康」,但天有不測風雲,幾個月後,許地山先生突然去世。父親楊騷剛在新加坡創辦一份叫《民潮》的雜誌,以這家雜誌社的名義送了一副輓聯,「講學立言純是書生本色
許地山以著名作家和學者行世,他的作品已有很多人研究,一直延續到今日。但是他為許多普通人所熟悉,某種程度上是因為他的名篇《落花生》。這篇散文曾經進入小學生的課本,我還記得當年按老師的要求將這篇課文背誦下來的情景,有多少人就是從這裡知道他的。背誦下來,印象就深。這是一篇淺顯易懂的文章。我說,在許地山眾多作品中,《落花生》屬通俗唱法。這個比喻不知得當不得當。相比而言,他的另一些作品和他與一些著名作家組織的「文學研究會」應屬美聲唱法了,文學研究會還在中國現代文學史裡留下重要的位置。許地山出生在臺灣,後落藉漳州。同行有心,以現在的閩臺文化交流,漳州人作這樣的文章,是可以出彩的。
同行離去後,我找出《許地山選集》,翻出《落花生》,重讀,想印證自己「通俗唱法」一說。這篇散文不足千字,平實道來,沒有任何花俏的東西。它如此結尾:「我們談到夜闌才散,所有花生的食品雖然沒有了,然而父親底話現在還印在我心版上。」父親說了什麼話呢?他說:「你們要象花生,因為它是有用的,不是偉大、好看的東西。」
夜裡睡不著,我想起了一件與花生有關的事。
是當知青的時候。北溪上遊的深山裡。生產隊將一片原先不知種什麼後來拋荒的山坡重新墾殖出來。一天,個頭矮矮的生產隊長帶著社員們(當時的稱呼)出發,說要在這片很陡的山坡上種上花生,他陰沉著臉說,大家互相看著點,不要一邊下種一邊動嘴巴。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心裡疑惑著。扛鋤頭上山後,大家分開,先鬆土,然後到地頭的大布袋裡掏花生種子。這種子就是花生仁,裹著粉紅的皮,飽滿著臉,團在手中很可愛。一個知青說,這玩意兒很好吃哩。我回應,不是有個謎語嗎,上開花,下結籽,大人孩子饞到死。他狡黠地笑笑,一甩手,一顆花生種子到了他的嘴裡,然後津津有味地嚼起來。我驚訝地瞪大眼,這東西不是得炒嗎?得煮嗎?這樣子生吃,行嗎?他朝我抬一下手說,你呀,城裡的孩子,還沒有被貧下中農教育好。我向地裡瞄去,幹活的人們,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邊說笑一邊沒忘了向嘴巴裡扔花生。只是不見了生產隊長。可見生吃花生對許多人來說根本不是什麼新鮮的事,可能在山裡這是一種再普通不過的吃法,就像城裡人刷牙要擠牙膏一樣。果真就這麼有味道?我懷著嘗嘗的心態,也小心翼翼地嚼了一顆。仔細在牙齒間磨著,品著,真是的,清甜的嫩滑的漿汁香味布滿口腔,對我來說這是一次全新的體驗。怎麼以前在城裡沒見過這等吃法呢,長見識了。
儘管味道好,我還是不敢多吃,這畢竟是種子,是集體的種子,而且是生的,聽過生喝花生油的嗎?擔心吃多了會拉肚子。
後來這片花生長得也不怎麼樣,我就在種花生時上去過這陡峭的山上一回。收穫時節,隊裡有人上去看看,說恐怕收回來的花生不夠開工分,於是就放棄了。但是後來還是有老人上去刨挖。我曾幾次出工時朝那片高高的山坡望去,回味吃花生種子的滋味。
許地山在《落花生》裡寫道,花生是「有用的,不是偉大、好看的東西。」它的作用首先就是一種食材,而且好吃,以致那天晚上許地山他們將花生全吃光了,《落花生》裡這樣說。此外,還有其他的用處嗎?還有。
三
當代作家賈大山講過一個關於花生的故事。賈大山是河北正定縣人,正定不僅出作家,也孕育過當代政治人物,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大山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他的一篇短篇小說《取經》獲全國首屆優秀短篇小說獎,當代文壇有「各領風騷數十天」的說法,如此說來他領略的就遠不止數十天了。
賈大山的故事是這樣的。他當知青時,社員們也在播種時偷吃花生種子,那時花生油是罕見的東西,人們以這種方式來補充身體中油脂的極端不足。這不知是哪個生產隊,這個生產隊長恪守職責,在幹活時巡察於社員當中,意在阻止偷吃花生的行為。不幸的是,他發現自己8歲的女兒嘴巴也在蠕動,氣極敗壞,一巴掌扇過去,結果花生正好卡在女兒的氣管中,女兒被憋死了。這是一齣悲劇。當地有一個奇怪的風俗,女兒下葬時,臉被塗得炭黑,還被砍了一斧子,說是如此做後,下了陰間,小鬼會被嚇著,不敢來纏身。這齣悲劇添加了另一些分量。這個故事說者或許無意,聽者卻驚心動魄,難以平靜。賈大山後來寫了關於農村的《夢莊記事》等系列小說。這個女兒原版的故事有沒有就這樣結束?沒有。它蕩出的漣漪一圈又一圈。
賈大山1997年病逝,中國作協主席鐵凝不久前在一篇《天籟之聲,隱於大山》的紀念賈大山的文章中講到了這件事。她說聽了這個故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我讀賈大山小說的時候,眼前總有一張被抹了黑又被砍了一斧子的女孩子的臉。」
此時,我想到了許地山的《落花生》。花生不僅是食材,它還可以包含多麼深刻豐富的社會內容。如果有誰再深入開掘偷吃花生被噎死的女孩的故事,從審美的層面上看,會不會也是一篇帶有最炫民族風元素的美聲唱法的傳世作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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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楊西北,祖籍華安,1951年生於印尼雅加達,現漳州作協主席,閩南日報社副總編輯,民國著名詩人楊騷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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